第二十六章 日光迦凰
「呵,良辰美景,那劍聖好好欣賞才是,」桃花眼中神情低回婉轉,朱唇微啟,口氣卻是不留餘地,「阿澈就恕不奉陪了。」
折身的瞬間風起,卷著海腥味撲到臉上。她頓了一頓,攏了攏衣袍,回到到船艙,只留下百里風間一人眺望整片渺茫的海。
他苦笑一聲,清酒入喉。
哪裡有良辰美景?月光如此凄清,直勾勾而慘白地晃在漆黑海面之上,孤獨的礁石如同此刻無言的他。
這沉沉寂靜一晃,就是兩天兩夜。
百里風間是隨性之人,可動可靜,也修本就沉默寡言,倒是平日里頗為聒噪的景澈竟然也悶聲看了兩日一塵不變的海。或窩在窗邊出神,或坐在甲板上吹風,一改常態,安靜地跟一個精緻的布偶娃娃似的。
即使船中偶有交談,也是百里風間與也修之間的幾句寒暄。景澈對任何人都不理不睬,百里風間索性不去碰這顆釘子,於是三人間的氣氛極其詭異。
幸好在第三日午時,船隻終於抵達了千之嶺入海口的港口。千之嶺已在臨滄帝國的邊境之外,到了此處,便可御劍前往迦凰山。
龍淵白劍在法訣催使下變大,長可與船比擬,寬可容三人並肩而立。也修在示意下率先站了上去,景澈才慢吞吞磨蹭過百里風間身側,爬到劍上,百里風間立於劍末,待都站穩之後,極其熟練地御起劍。
劍「嗖」的一聲沖入雲霄,穿梭在青天之中,掠過在森林之頂,時而左右搖晃,時而上下起伏。
也修定力極好,站如立松,面不改色。然而景澈卻是第一次體驗這騰雲駕霧的感覺,委實是胃中同翻江倒海,從劍尖一眼望下去,山川有同一卷巨畫,不知是誰的筆觸太生動,入海大川浩浩蕩蕩,溝壑起伏綠郁蔥蔥,皆盡收眼底。景澈不覺有些腿發軟,臉色已然微有煞白。
卻只是倔著臉,輕咬嘴唇,依然把背挺得筆直。
所幸煎熬不出兩柱香時間,在景澈即將腿軟得站不穩之時,巨劍已經越過了整個連綿的千之嶺山脈,在盡頭穿透一道透明屏障,眼前出現了一座懸浮在半空中的巨大山峰。
日光之下,銀色山門古樸恢弘,聳立入雲,透著一股正氣凜然的威武。仙雲繚繞,仙木蔥鬱,隱約可見御劍之人于山峰之間穿梭,恍若是見到九重天宮的南天門,只讓人心生畏懼與崇敬。
景澈忍不住發出了一聲驚嘆,就連也修這般不動聲色的人,此刻面上也有了震撼之意。
這便是當年臨滄帝國炮轟三天三夜也冒犯不得半分、名動四海八荒的迦凰山!
龍淵白劍穩穩地停在山門之前,百里風間一入此地,亦端了一股不容抗拒的威嚴,看不出半分醉酒頹靡之氣:「先隨我上墨塔。」
景澈走下劍,餘光瞟了一眼也修,一想到入了此地,他便會拜入他的門下,心中又泛起無限凄惶。凡體肉胎,經過如此一番身心折磨,憔悴不堪損,更是腳下虛浮,臉色極差。
一路徑直走去,突的也修停下身,微微側臉,依舊是面色冷如冰霜,音無起伏,文問澈道:「你身體不適?」
此前因為拜師一事對也修甚無好感,如今寥寥一句,卻長驅直入攻破她的防線,莫名令景澈心頭酸意翻湧。
這時百里風間亦聞聲回頭,看到景澈一臉的蒼白,劍眉不由一鎖,想起她有過暈船之狀,恐是方才雲里雲外折騰又引起身體不適,不由慚愧起自己的粗心,只想著避免節外生枝早些趕到迦凰山,卻忘了她正同她置氣,有何難受也都是隱忍於心。
「胃中異樣?」百里風間伸過手欲為她推血過氣,卻被她避開。
她抿起一抹真誠而感激的笑,輕輕巧巧地對也修道:「只是胃中空空,人有些乏罷了。」
也修在船上兩日,已經對這對師徒的奇特相處模式見怪不怪了,為不引百里風間難堪便一言不發地轉過頭去。
百里風間的臉卻比世人想的要厚太多,難堪為何物他從不曉得。他強行拽過她的手,掐著她的虎口,一邊輸一股真氣與她,一邊滿不正經地斜起笑:「怎的,還怕為師趁機謀殺了親徒不成?」
為師,親徒。
這兩個詞聽得景澈抽不回手。一股熟悉的暖意從掌心傳來,趁虛而入,灌滿她整個寒冷的身軀。
少女微斂了眸,迦凰山上掠過的和風拂起她的長發,身後是樹林婆娑的附和。她蒼白的臉上泛起一抹極淺的紅暈,像是落英飄入涓涓細流,像是硃砂劃過潔白宣紙,清澈地美不勝收。
百里風間哪裡瞧見這異樣,忖著應是無恙了,才放下她的手,又俯身對她囑咐道:「待會上了墨塔,不得無禮,可曉得?」
她抿嘴彆扭地不作答,他也不逼她點頭,只需讓她知曉便可,才放心地走入墨塔之中。
踏入門口法陣,便上了塔尖十七層高的大殿。
除了每日早上主峰弟子需在大殿里聽教,平日大殿本應只有掌門在,卻沒想到今日三峰的首座全聚在殿中,似在商議何事。
見到踏入殿中之人,眾人皆面露驚訝之色。
自一月前扶繼從帝國監獄中潛逃,吊著一口氣回到迦凰山,與百里風間密談之後,這避世已久的劍聖便破天荒地下山,一去便是十多日,歸期不定,如今又毫無預兆地就回到派中,委實是讓人捉摸不透。
倒是榕璇峰首座,亦是百里風間的好友簡墨先反應過來,朗聲笑道:「百里,這千呼萬喚的,你總算是回來了。」
坐在中央首席的是掌門禹問薇,她的神情便並無如此多的欣喜了,只端著掌門威儀淡淡道:「回來正好,有事要商量。」
「莫急,讓我先說事。」
眾人已看到他身後帶來的一男一女,心中早在揣測著這為何意,只等著劍聖親自開口了。
「我看南穹許久未收新徒了,此途中見到也修資質奇佳,便想收入南穹門下。」
景澈彷彿心不在焉的模樣,實則死死掐著掌心,心中更是揪得難受。她努力不眨巴眼睛,專註地盯著大殿柱上的刻畫,這金碧輝煌的大殿折射著日光落在她眼裡,當真是酸澀得慌。
明明是她揚言要斷絕師徒關係,明明她是巴不得要和他撇清關係,明明她恨透了他的無情。
可是明白方才他滿不正經地說起「為師」「親徒」,原來是戲謔,是她錯會意了,她便頓覺彷彿又一次置身於入大海的咸腥和冰冷。
彷彿又是一次萬劫不復。
卻不料聽到大殿上威儀的掌門道:「確實是資質奇佳,但百里劍聖無意收入劍聖門嗎?」
百里風間側眸望了景澈一眼,意味深長地搖了搖頭。
景澈不敢接下這目光,心中卻是百感交集。喜也是他並不收也修為徒,悲卻是她分明堅定了對他的恨,又為何滋生旁念?
又聽簡墨道:「我修的是玄術,並不適合這孩子,陸師姐修的是醫術,更是不妥,那不如拜入掌門主峰下,修習劍術更為合適。」
禹問薇頷首,問也修道:「拜入我門下,你可願意?」
也修上前一步,端端正正地行了一個拜師大禮,字字鏗鏘:「弟子也修,拜見師父。」
「起來吧。」禹問薇對這個新徒弟頗為滿意,資質頗高,意志堅韌,雖是沉默,但一看便知是面冷心熱之人,若好好鍛造,必定是今後的一代人傑。
景澈驀地回想起她拜師的那一幕,是年三娘家並不大的神祠,夕陽傾倒在城牆的一側,滌盪地天地的景物都無比澄澈,百里風間拎著她的衣領將她扔到地上,威逼利誘她才拜了師。
「那這女娃是——」一直默不作聲的凈毓峰首座陸慎雨開了口。也修的資質雖好,但她卻覺得不及這少女。這少女不僅天資高,骨骼佳,也更為靈氣,無論是修什麼,都必定大有成就,只是身上籠了一層淡淡的煞氣,倒是美玉中的瑕疵了。
「本是我收的徒兒,只是未正式拜師,如今便由她自行選擇。」百里風間簡單地敘述道,又側頭低聲問景澈,「醫術,劍術,玄術,你想修什麼?」
這一句話輕輕巧巧地拋出,卻在大殿中掀起一陣竊竊私語。殿中亦有不少精英弟子在,紛紛猜測這少女是否被劍聖嫌棄,要將她轉送入他人門下。
雖曾為劍聖的弟子令人羨慕,但如今這大庭廣眾之下,在別人眼裡看來,所謂的「自行選擇」卻更是一種羞辱。
這本就是景澈和他的約定,她沒有想得到如此深遠,只是抿著嘴,心中猶豫著。掌門太嚴肅她不喜,那修醫術的女子倒是溫婉,修玄術的大叔看似也挺好接近,可是無論是誰,無論身懷什麼絕技,她都不想認作師父。
一揚眸便看到他下巴的青胡茬,莫名攪動了桃花眼裡的一潭幽深,她逃也似的支吾道:「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