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半言酒話
雲彩疾速掠過身畔,陽光層層疊疊。
七影聽完景澈淡定的敘述,卻愣是瞪著眼睛收不回震驚。
誠然,這對他,對復**來說是件好事,但是景澈,她這是吃裡扒外幫著外人算計自己的師父嗎?
「故技重施,這樣真的好嗎?劍聖不會因此徹底和復**決裂吧?」
「他是你師父,還是我師父?」景澈不冷不淡地睨了七影一眼。
其實她心裡也不確定,她不過是尋個借口逃離。要她看著師父和另一個女人如新婚般黏蜜,還不如看不見。不見,就可以假裝沒有,自欺欺人也總比看著他們日日夜夜晃在眼前要來的痛快。
七影向來在景澈面前木訥,反駁無能,也是稀里糊塗地就順了她的意思帶她回去雪柏郡。
復**駐紮的軍營條件艱苦,加之大軍是從南方過來,並沒有足夠的棉絮應付極北的嚴寒,只能就著稻草壓在被上,糧草也是捉襟見肘。
景澈進軍營才看了一眼,就微微蹙起了眉頭,卻是什麼都沒說,笑嘻嘻地接受了臨時為她安排的住處。比之兩年前她養尊處優慣了處處嬌氣,如今已經改去許多公主毛病。
可是她不說什麼,七影也是竭盡全力給她最好的待遇。景澈甚至在心中暗自驚訝,看七影平時只會舞刀弄槍,又為人木訥做事一條筋,沒想到做起事來如此滴水不漏,沉默地替她安排好一切,根本無需多言,更不會來邀功。
當日,復**委婉地修了一封書給百里風間,說是景澈願意留在復**中。不料第二日,也修便帶著一隊南穹弟子親自到了雪柏郡。
這架勢讓復**一眾人有些受寵若驚。
「這隊南穹弟子便留在此處助復**一臂之力,日後南穹還會派弟子過來。」也修持著一貫的冷靜穩重,不卑不亢地同七影交談,目光端正而專註,連斜都不斜一眼在旁邊的景澈。
客氣寒暄幾句之後,七影心知肚明地帶了人離開,留下也修和景澈獨自交談。
人都走得遠了,也修才挪開目光,落在景澈身上,也不問她離開的期間究竟發生了什麼,語氣平靜如冰面道:「劍聖給你帶了一封信。」
景澈眼底有微光閃爍了一下,嘴上是滿不在乎:「給我看看。」
也修從袖中遞給她一卷錦帛。
展開一看,倒是承了他一貫意簡言賅又毋庸置疑的口吻,只有一句話,龍飛鳳舞,筆墨猶新「早點回來。」
她反覆端看幾眼,收攏到手心,半晌不言。
他就如此篤定她會回去,根本無需多加勸解,對他來說她的反抗不過是時間長短的問題,而不是心結是否解開。
他永遠都這麼自負,永遠都是以居高臨下的姿勢對待她的情緒,可是她偏偏沒有辦法逃離,她愛極了他,所以哪怕只是一封信,都能讓她動搖。
也修許是看出了她的猶豫:「跟我回去吧。劍聖近日忙於修復千之嶺結界,顧不上親自來一趟,看得出他還是很焦心你,不然也不會在跟掌門鬧翻臉的情況下,還像掌門要求派一支隊伍來雪柏郡。」
「師父和掌門鬧翻臉了?什麼時候的事?」景澈訝然。
「前幾日劍聖帶了一個女子回來,賜名虞溪,掌門不允,便同劍聖當眾翻了臉。」
晴光一片刺目。遠處有炮聲響起,是復**正在操練的聲音,和著清音起起落落,較著勁兒似的,混淆在風中像是幻聽。
像是屋檐下結的尖霜,被擰斷反刺到心裡,又冷又痛。
景澈冷冷嗤笑一聲,將手中錦帛塞回到也修懷中:「你回去告訴百里風間,我就是死在外頭,也不回來。」
轉身饒過營前塔樓,頭也不回。也修看著她離開的背影,張了張嘴,愣是沒有再開口。
***
黃曆已入半落夏日,雪柏郡上的積雪化得稀稀疏疏。
傍晚時分,營地中篝火熊熊燃燒,一堆人圍坐在篝火旁,一個男人朝同伴喊話道:「別烤太老啊,阿澈不喜歡吃焦的。」
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嘲笑:「將軍,你整天阿澈阿澈的,入魔了吧!」
「去——」七影一腳踹過去,篝火映得臉有些紅。
「喂,說我什麼呢,別以為我沒聽到。」少女輕笑,銀鈴般軟軟糯糯的聲音傳過來。
眾人望過去,一個青衣少女巧笑嫣兮地走過來,窈窕身姿裹在寬大衣物中,臉上不施粉黛,長發斜斜綰起,簡簡單單也仍是光彩照人。
七影起身迎上去,神情微有木訥,撓撓頭髮道:「別理他們。」
景澈大大咧咧一笑,在這裡混久了之後,自然在意這些插科打諢的玩笑話,興緻勃勃地尋了一個空位席地坐下去,嚷嚷道:「看來今天你們出去打獵,獵物不少啊。」
七影遞了一串烤兔腿給她,細心道:「有點燙。」
景澈接過,篝火在視線里有些虛,她看著手裡熱騰騰噴香的肉,莫名出了神。
在很久很久以前,說起來不過兩年前,他也曾這個遞給她一串烤肉,然後被她嫌棄地塞了回去。那個時候的她還是一身公主毛病,如今回想起來都覺得可笑。
目光虛了又虛,低頭機械地咬了一口肉。數數日子…不知不覺已經在這裡和復**一起待了兩個月。這應是她和百里風間冷戰最久的日子,又隔了兩地,彷彿那個人突然從生命里蒸發一樣,抬頭低頭夢裡夢外都見不到。
「阿澈啊,話說為啥南穹弟子都來了這麼多撥了,劍聖還不來接你回去呢?」
話音一落,七影責備的目光就投了過去,那人頓知自己說錯了話,忙閉上了嘴,可氣氛還是無法避免地凝重起來。
「我也不知道,師父太忙了吧。」景澈勉強笑笑,也不避諱地回答道。
「阿澈啊,沒事,要是劍聖不要你了,你就留在復**里。」那人是想調解下尷尬的氣氛,豪言壯語地安慰景澈。不料話是越說越拙。
「行了都別說了。」七影站起身,掃了一眼眾人。頓時四下靜的沒了聲音,只有篝火噼里啪啦燃燒著。
七影擔憂地看向景澈,生怕這些話戳到了她的軟肋。而只見她正撕了一片肉到嘴裡鼓囊囊地咀嚼著,嘴角沾了一滴油腥,揚起臉笑道:「怎麼都不吃了?不吃我吃完了啊。」
眾人見到景澈沒有異樣,紛紛回過神來,心虛地你言我語,又鬧成一片。而景澈卻安靜下來,悶聲不吭地咬著手中的肉。
都兩個月了,如果說百里風間真的不要她了,也該是意料之中。而景澈不甘心最後就這麼平平靜靜沒有結果地收場,若是不期待,怎麼可能。
饒是那天決然放了話,說死在外面也不回去,氣了幾天又開始盼望著第二日師父便會來接她回去。而過了這麼久,一直沒有任何下文。也修也沒有再來,倒是南穹派和復**的聯繫卻是愈來愈緊密。
她會抑制不住得猜測,也許百里風間真的就此放棄她,索性跟她這個難以管教的徒弟撇清關係。也有可能是他發現了她的心思,覺得荒唐至極,於是不再理會她。無論哪一種可能,都讓景澈覺得心中沒底,時間過得越久,這種害怕就盤踞在她心頭越久。
可她除了害怕,卻什麼都做不了。她只能待在這裡,沒心沒肺地同復**一起生活,這是她自己的選擇,是她要為她的倔強而付出的代價。縱然她發了瘋地要猜測師父和那個女人在雲覃峰的生活,孤男寡女**,一個居心叵測,一個情深轉移。她發了瘋似的在嫉妒,她後悔自己就這麼輕易放手仍由她搶了師父,卻又彆扭於自尊心作祟,不肯輕易服軟。
她就像在自導自演著一幕苦情劇,所有的掙扎於糾結都只是她自己的,沒有人知曉。
「外頭風冷,不如早點回去吧?」七影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
景澈確實心中不好受,突發奇想,注視著七影道:「七影,我想喝酒。」
七影果斷拒絕:「不行,你不能喝。」
「你又不是我,你怎麼知道我不能喝?」
七影本就語拙,這會被駁得啞口無言,臉漲得微紅。
「快走吧去找酒。」景澈知道和七影爭辯是必勝無疑的,不等他想好言辭就得意洋洋地推著七影往酒窖走。
搬了一缸酒到景澈房中,七影沒怎麼喝,而景澈喝的很急,仰頭一杯不小心嗆到了自己,咳得眼淚直流,蒼白臉龐漲起紅暈,卻仍然一杯接一杯不停地往喉嚨里灌酒。
原來他鐘愛的酒,是這個辛辣的味道。
燭光暈開微黃的牆壁,眼裡一切都模模糊糊彷彿分出好多個影子。師父喝酒了,看到的也是這個樣子嗎?會不會看到很多個她?那他會喜歡哪一個她呢?
「你慢點喝。」七影忍不住伸出手阻止她倒酒的動作。
而景澈反扣住他的手,面露醉態。
酒量那麼差,還非要喝酒,七影頓時無語。
「七影,我跟你說一個秘密啊。」景澈有點不清明了,半眯著眼湊了上來。
「呃?」湊得那麼近,七影有些慌。
「我跟你說,我喜歡……」
頭往下一栽,便醉倒了。
只剩下七影的心跳跟打雷似的,在寂靜的胸腔里跳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