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命運解鎖
逼到無路可退,腰窩抵著尖銳桌腳,感覺不到半點痛。景澈眼裡隱隱噙著淚。
百里風間沉沉的聲線里好似壓著雷:「活著就這麼委屈你?就這麼迫不及待要去死?」
老虎還要發威,這時聲音卻低下來,一口急血沒有徵兆地噴薄出口,全澆在鏡子上。
「師父——」一聲急切,出口一瞬間誤以為彼此冷漠相對的局面該破冰化解。
她伸手欲扶住他,而百里風間退開一步,袖袍抬到嘴角,滿不在乎一揩。扯唇邪魅笑,眼眸微抬,籠在衣袖陰影里的眸子黑得有些詭異:「我曉得了,你是不是想畏罪自殺?」
手尷尬懸於半空,徐徐捏成一個拳頭,指節用力得發了青。他輕巧出口的字句,像是一個修鍊多年的老辣殺手,狠狠一刀扎進心臟,直中要害,死得透徹,毫不拖泥帶水。
哪怕經歷了這麼多事,他還是不信她。
在他眼裡她仍然是個罪人,只是如今是一個可憐的罪人,七魂失了三魂,所以該被憐憫。可一個罪人始終沒有自主決定生死的權利,只能聽候審判。她能活著,能繼續當他的徒弟是他給的恩賜,她需要感恩戴德接受。
窗上兩個影子都沒了動靜。
「是,我罪不可恕,活著簡直要天怒人怨,我想死,求你成全我。」口吻瞬間冰冷,像是死去多時的屍體溫度。
眸中詭異黑色愈來愈濃,幾乎要包圍了他整個眼眶,好似瀰漫開來的墨水,臉龐上帶著說不出的邪魅。
「我以為你那麼愛我,所以無論多恥辱都該活著——是不是我沒給你過甜頭?」他譏諷說道,一邊舒手拎著人衣襟提過來,粗野熱吻落上峭薄嘴唇,貪婪吮吸,輾轉反覆,濁重氣息澆在人面上。
掌心貼著人腰際滑動,力道大得有些不自然。上下反覆摩挲,懷中少女整個兒像張秋葉般瑟瑟發抖,隔著厚厚一層棉絮肌膚仍寒毛聳立。
末了放開人,一抹唇角,一句話挑釁做結,「呵,倒有那麼點意思。」
五雷轟頂般,景澈腦中唯有一片空白,好若盤古還未劈開天地。
那個吻本身帶來的驚駭反倒弱了下去,唯一歇斯底里盤踞心頭的是那種強烈的羞辱感,讓景澈恨不得在這一刻死去。
她求死本不過為了保留最後尊嚴,卻被他以為是求愛不能絕望自殺,還要拿一個涼薄而施捨的吻來添上一刀。是,她是愛他,可她從沒有過非分之想,她十分清醒地知道他們之間隔的是什麼。她愛得光明磊落,無需施捨救濟,可他偏往她最柔軟的地方狠狠劃開傷口又繼續撒鹽,一定要拿她的愛**驕傲的她。
他們知曉彼此軟肋,彼此傷害起來輕車熟路又無比精準。
抑制不住劇烈嗚咽,她的身子使勁往後退:「你滾開,滾啊!」
「你躲什麼?這不正是你想要的嗎?你不是愛我嗎?」微微喘息,唇角還帶點糊開的血,瞳孔漆黑一片,鬼魅無比,一句說完,又毫不猶豫地俯身吻下。
激烈而密密麻麻的吻像是一道酷刑,景澈拳打腳踢掙扎推開,卻被狠狠凌空按到牆上,雙腿被迫抬上男子腰際。
唇上不肯罷休地深度索取,手腳推託間愈來愈激烈。
「嘶拉——」一聲, 衣料扯開,帶著人溫度的棉絮微微揚出來。
雪白的大半個肩頭暴露在空氣中。他往下吻,又軟又硬的胡茬磨蹭嬌嫩肌膚,少女無比敏感的身軀顫抖不停,本能的反應仍暴露了她的青澀。
她靠在牆上瑟瑟發抖,而他徐徐停住了。
臉還埋在她肩上,目光頓在肩上那道巨大傷疤上。拿手輕輕摩挲,舌尖挑撥,她顫抖得愈發厲害,下巴都在微微打顫。
景澈嗚咽著,像是絕望地懇求:「師父…師父……」
一聲清明,百里風間好似猛然回過神,看清懷中之人是誰,忙不迭地退身一步,急促不堪。而他眸中那種詭異的大片黑色已經褪去,不自覺一含身,又是一口熱血澆到地上,觸目驚心。
他在做什麼?!他竟然——
景澈已經迅速將自己包回到了破碎衣物中,而唇角仍是紅腫,眼淚簌簌流不停,昭示了方才真切的荒唐。
他又搖搖晃晃退了一步,神情不可思議極了,彷彿他只是剛來此處見到此景,而罪魁禍首已經逃之夭夭。可分明過去的時間裡分明只有他和她站在此處。
緩著胸口,強理氣息,酒意徹底過了頭,這才理順了思緒——在九天聖火里受的內傷一直不曾痊癒,方才喝了太多酒失去理智,體內妖王的魂魄險些掙脫了禁錮侵染妖化了他本身的魂。
他身體里就像藏著一個定時炸彈,可每每要爆炸開來,傷到的都是景澈。
外頭風雪爭先恐後鑽入半掩門后,彷彿蓄力已久只等這一刻,「咿呀」一聲掀開整扇雕花木門,在風裡晃個不停。
她只是哭,像是和猙獰風雪聲叫著勁似的,比之誰更慘烈。而百里風間在片刻不知所措之後隨即掩起情緒,臉色鐵青地轉身離開。
又起風了,鵝毛大雪絮絮揚揚,埋了一層又一層,捲走原先的腳步,彷彿從來不曾有人來過。
燭火空燃成淚,生生把個晝夜坐穿成曉明。
荒唐之事不了了之,而第二日景澈就被徹底地軟禁起來。百里風間下了狠心,連商量都沒有,就強硬地做了決定,切斷她與外界所有的聯繫,更收走了她所有藏著的栗子皮和白馬骨花梗。
他親自給她送了清毒的葯給她,監督她一滴不漏地喝下。
景澈看著漆黑的葯,突然笑得凄絕問道:「師父,葯苦嗎?」
他沒說話,她端起喝完,葯碗砸在牆上,殘渣濺出來滲進雕花木門裡,顏色深成一塊,好似黑漆漆的哭瞎了的眼睛。
近在咫尺,鋪天蓋地。兩人隔著一張桌坐著,窗欞上正雕著滿床芴,任由光影切割,任由命運解鎖,蔥蔥蘢蘢都是跌宕時光,融入目光皆成無言。
日子開始陷入一個一塵不變的怪圈。每日他來送葯,她喝完,半句話不多。
最後一天他來的時候,告訴她:「我要娶虞溪了。」
語氣里幾乎聽不出些情緒,好像是疲倦。她終於在這句話里有了反應,抬起眸正視他。
他終於在這個你追我趕、你躲我藏的遊戲里玩累了。
景澈平靜地咽下那碗葯,說道:「恭喜師父。」
「嗯。」
「虞溪什麼時候生?」
「明年三月。」
「……」
「……」
他們就這麼平靜地對話著,說到後來沒有話說,她低頭兀自看書,晌久都沒有翻開一頁,而他就在那裡坐著,目光不知道盯著哪裡出了神。
師徒將近三年了,他們從未如此寧靜地坐在一起過,因為大部分時間他們都在永無止境地對峙中渡過。可是至少曾經的對峙和吵鬧是有生機有靈魂的,而如今這種寧靜,卻是心如死灰的靜。
窗外天暗了下來,密密麻麻的小雪在漸進黃昏的時候開始肆虐。
他終於起身要走了,她也翻到下一頁。她斂著眸,神情模模糊糊,這時突然開了口:「師父,讓我離開雲覃峰吧。」
百里風間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雲淡風輕道:「你是我的徒弟,就要待在雲覃峰。」
她張張口,想說很多話,想求他放過她,而最後,她只淡淡吐出一個字:「哦。」
他的身形已經消失在門外。
手裡書頁又停了很久,一滴水痕「啪」得一聲打下來,暈開了那片墨跡。
她從未奢求過他的新娘是她,卻也從沒想過接受他會娶別人。
可一切木已成舟。景澈覺得自己喘不過氣來,覺得自己隨時都會死去,可是偏又死不了。她的愛曝光於天日之下,他曉得,卻從來不給她半點憐惜,他以為她無堅不摧,事實上她確實表現如此,可沒有人知道,她比任何人都需要撫慰,她的心比任何人都清澈易碎。
而百里風間永遠只跟她硬碰硬,他們刀刃相見,他們是矛是盾,永遠不肯停歇地傷害彼此。
大婚那一日,雲覃峰迎來從未有的熱鬧,嗩吶鑼鼓吹了一天不肯歇,到了晚上只剩鞭炮殼子鋪了一地,曲曲折折像是一道紅線。
一步,兩步,芳華暗換,迎來送親隊伍披紅掛綠,桂圓紅棗鋪滿床,喜帕一掀,喜娘唱諾,早生貴子,白頭到老。
席間推杯換盞,賓客盡誼,百里風間難得大方地啟開了雲覃峰後山埋著的老酒,喝了個滿腸淋漓。
景澈一身新衣地坐在角落,身邊兩個弟子形影不離地看著她。她從頭到尾只是微微笑,念珠在手裡走過九九八十一回,新檀木包老漿,黑漆漆的像一雙雙眼珠子,觸目驚心。
眼尖的人會多看她幾眼,再湊在一起指指點點——看,這個就是劍聖的罪徒。
到了時辰,景澈就被送回房,而那頭熱鬧喧囂還在繼續。風雪停了又起,沒完沒了,門口傳來聲音,有人說是來送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