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反目成仇
「十,十一,十二……」
「……」
司溟咬著牙苦忍,杖一下下責在脊背上,皮開肉綻。
「九十五,九十六,九十七……」
少女的聲音在單調而反覆的板子聲中聽起來格外冷靜,仔細聽帶著點顫。
「一百,」最後一聲數完,景澈直視蕭燼的眼,平靜的語氣里抑制著憤怒:「蕭將軍,你滿意了嗎?」
蕭燼不屑嗤笑:「呵,小丫頭,倒還是這麼有骨氣。」
景澈充耳不聞,甚至也不去管剛受完刑的司溟,徑自走了出去。
司溟蒼白著臉緩了口氣,徐徐走下刑台。
「司溟大人,這頓罰你可得記著,規矩是死的,但是人要活著啊。皇上看重你,把整個修羅場放手給你,不代表你就可以捏著這點小權亂做事。」
縱是有點虛,聲音仍是冷靜,他拱手對蕭燼道:「下官恭送蕭將軍。」
見到人走了,才扶著案踉蹌地退了一步,咳出一口鮮血來。他扶著腰一拐一拐地回到房中,景澈就坐在裡面。
他並不吃驚,反而這就在意料之中。
不等司溟開口,景澈就站起來迎上去:「我是來道歉的。」
「不必了。」司溟扶著腰徑直走進屋內,打開抽屜在找些什麼。
「在我這裡,」景澈揚了揚手中的藥瓶,「我真的是來道歉的,如果不是我的話……罷了不多說了,你肯定知道我的意思,剛才走是我氣你為什麼不讓我動手,我寧願跟他同歸於盡,想想你為官一定也有苦衷……我給你上藥,你自己肯定不行。」
司溟安靜地聽完她講完這麼多話。
記憶里,這是景澈第一次開口說這麼多話,像個喋喋不休的小女孩,不依不撓地向別人灌輸她的話。
他一言不發地走過去,站在景澈面前。他高出景澈一個頭,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景澈下意識退開一步,只見司溟突然脫掉了衣服,精裝的胸膛登時露出來。
「你幹什麼?」景澈咽了一口唾沫。
「不是要給我敷藥么。」司溟側臉反問,兀自轉身趴到了榻上。
景澈有點心虛地走過去,面上繃緊,鎮定地拔開塞子,抹出一點兒藥膏塗在司溟背上。
他的背上除了杖傷,還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傷疤,觸目驚心。
兩個人都沉默不語,景澈抹葯的手法極其不高明,卻也不問他痛不痛。
司溟呲著牙,倒是一點都沒吭聲,過了很久突然聞到:「你現在痛苦嗎,原本就可以出去了,卻因為一句話就希望破滅。」
「痛苦。」景澈頓了頓,卻並沒有隱藏自己的情緒。司溟的問題總是一陣見血,而景澈喜歡這種單刀直入的方式,她一直都是這樣一個並不善於偽裝的人。
「所以那個時候你想殺了蕭燼,但是你知道你不能。一個殺手必須保持清醒的頭腦,可是你的感情總是比理智先走一步,說好聽了叫性情中人,難聽了你就是蠢。」
景澈不置可否地笑:「那為什麼你這麼忍著蕭燼?」
「官大一級壓死人。」司溟話里有點嘲諷的意味。
「你管著整個修羅場和隱字軍,反了蕭燼不好嗎?」
司溟吃力地側過臉注視著景澈,突然啞然失笑:「十八,我發現你還真是信任我?」
「我——」景澈張了張口,卻沒有反駁,最後很誠實承認,「大概是這樣的。」
「為什麼?一開始我明明折磨你。」
「但是你教我怎麼在這個地方活下去,我該謝謝你,把我回爐改造塑成現在這個樣子。」
「可是你也不該信任我。」
「這是我自己的事,管你什麼事。」景澈手中的力道不均勻起來,故意按的重了些,明顯察覺到司溟的身子顫了顫,卻還是沒哼哼。
「以前我很滿意你,但是現在我發現,你永遠也做不了一個合格的殺手,」又過了很久,司溟開口的聲音依舊冰冷,他問道,「十八,你還要在這裡待著么?」
「不走。」景澈也恢復了慣常的意簡言賅。
「餘生都在這裡殺人,你會後悔的。」他的語氣有些悲憫。
「我不會。」
景澈回去見到花如嫣之後,她也是剛結束一天的自由生活回來,卻奇異地沒有聒噪開來,憂心忡忡地坐在那兒,見到景澈來了,只抬頭瞅瞅她。
「怎麼了?」景澈察覺到了氣氛有些異樣問。
「小十八,我今兒出去,看到了城裡梨花開,發現,其實也沒有想象中的那麼美。」
景澈蹙眉,總覺得她話裡有話。
「小十八,其實就算不出去,也沒什麼,在這裡挺好的。」
景澈注視她,眼眶澀得慌:「你知道了?」
花如嫣點點頭。
「你不用陪我的。」景澈背過身,手上想忙點什麼掩飾自己的情緒,卻發現自己這個地方簡陋的只有她和花如嫣,需要整理的只有她們兩個人的情緒。
「小十八,其實出去了也是殺人,在裡面也是殺人,那點自由我不在乎。」
「不一樣!」景澈煩躁地打斷了她的話,「否則為什麼這一年要忍受這麼多看苦?你說過,在亂世中人不需要那麼高尚,你不必為了我留下來。」
「小十八,我已經決定好了。」
她字正腔圓的「小十八」,讓景澈恍惚想到師父的一聲聲綿長淺笑的「阿澈啊」,這是短暫歲月里,她視若珍寶的東西。
景澈那時怔住。
兩個年齡相仿的少女,在這個充斥滿血腥的罪惡之地,緊緊握著彼此的手,分享生命里最後的溫暖。
***
這一晃,時間又過去三年。
修羅場的人來去已經有四批,有的人發瘋,有的人死去,有的人終於熬出頭成為隱字軍的一員,重見天日。而唯有景澈和花如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待在修羅場里。
日子波瀾不驚,然而這個波瀾不驚的前提卻是麻木。當殺人和鮮血成為跟吃飯睡覺一樣的習慣時,那麼一切都會平緩下來。
唯一讓景澈想起來就覺得莫名心慌的是,這三年,蕭燼再也沒有找過她麻煩,他好像非常有信心,總有一天她會服服帖帖地歸順他。可是景澈猜不到他究竟捏著什麼定時炸彈,她只在心中一遍遍堅定,自己一定不會對蕭燼妥協。
看黃曆才知道又要到了年關,對於新人來說越到這個時間越是緊張,因為這是最後的淘汰,決定著是死在這裡,還是能成為隱字軍重見天日。然而對於景澈來說,年復一年都是如此,幾乎毫無懸念。
修羅場陰暗而逼仄的過道里,景澈正端著一壺水要回房,而司溟在身後叫住了她:「十八。」
她轉過身注視他。
「蕭燼來了,」景澈聞言下意識停止脊背,司溟接著開口打消了她的緊張:「又走了。」
然後不急不緩地走到她跟前,遞給她一個包袱:「蕭燼說,祝你新年快樂。」
不消多想都知道,蕭燼說話時那個狂妄而蔑視的口氣,她接過包袱就轉身走了:「知道了。」
回去之後打開包袱看,裡面是一團柔軟的衣物,普通少女的衣物,裡面包著幾支朱釵頭飾。她譏諷一笑,難不成今年他走的是溫情路線?
把包袱往旁邊一扔,然而目光還是不由自主地多看了幾眼。
說不上是什麼誘惑,但是心中,終歸還憧憬的吧?
坐了一會又起身,景澈去了練習場尋花如嫣。她正對著人靶子在練劍。景澈隨手挑起一把劍,登著岩壁掠身上去。
「喝!」一記快刀斬下來,下面的人抵擋不住,踉蹌了一下,劍啷噹落地。
「小十八,最近真是要打不過你了。」花如嫣扔開劍,笑著揉揉被震麻的手腕。
景澈淡然淺笑,然而目光卻越過了花如嫣望向門口。
司溟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門口,見到兩個人停下了比武才走過來。
「十八,你跟我過來。」
「有話剛才怎麼不說完。」景澈不耐煩地走了過去。
「來知會你一聲,三天後就是淘汰日了,你和花如嫣一樣都要參加。」
似乎故意壓中了話里的那個「都」,景澈總覺得司溟好像還想表達什麼意思,但是他的心思素來深得很,她也懶得猜,敷衍道:「早就知道你鐵面無私不肯放水,不是每年都這樣么?今年何必又來重複一邊。」
司溟負手身後,頓了頓才道:「我只是來問你一遍,你確定要留在這裡嗎?只要你……」
「只要你歸順蕭燼,就立刻能出去——是這句話么?呵,蕭燼給了你什麼好處,要你也來當說客?」景澈直接越過他離開,唇角譏諷的笑意在背過身的時候蕩然無存。
其實她真的那麼堅定嗎?景澈也不知道,她越來越沒有底氣。那種麻木到強大的背後,其實只是脆弱的空殼而已。
她能堅持下來甚至只是一種慣性,那麼一旦這種慣性被打破,她還能堅持什麼?
腳步越走越快,帶著點急促和慌亂。
三日後,就是一年的淘汰日。每個人只有進去之後才知道自己的對手是誰,而當景澈很快適應周圍黑暗環境,看到面前站著的五個對手時,她當即愣在原地。
對面的人也看著她,面色漸漸難堪起來。
這一年,她的對手裡竟然有花如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