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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 割發斷義

  房裡景澈艱難地站起了身子,目送他高大的身影在門上投下一道空落落的黑影,風晃了一晃便不見了。她撐著膝蓋一步一頓走出去,似乎這簡單的步伐也需要耗費她巨大的力氣。 

  推開門時,外頭的風莫名特別大,穿堂襲卷裹著細沙撲面而來,鑽入她空蕩蕩的褲管和衣襟,整個人瘦的好像隨時都會被風吹倒。 

  「去哪?」也修從側院走進來,扶住她的身子。 

  「他在哪?」 

  「將近月半,他去祭祠了。」 

  她點點頭,什麼也不說便越過也修往祭祠走去。 

  這一段距離說長不長,百里風間在風裡眨了個眼便到了,而說短卻也漫長,景澈走了很久,像是一個蒼老孱弱女人,腳步蹣跚,她從紅衣走回到景澈,用的是四年時間。 

  也修在她身後亦步亦停地跟著,一直保持幾步之隔。 

  直到站在祭祠開闊的青石階下,景澈透過灰濛濛的天,望見風掀起廟宇瓦檐上的慘白魂幡,獵獵作響,夾雜冷冽寒氣直鑽人脖子根。 

  「若是沒有找到別的出口,恐怕就要強行闖出去了。」腳步邁過祭祠入口鋪著的白玉地磚,淵及的聲音低沉而威嚴。 

  「我在一陽谷中,沒有找到過別的出口,」百里風間迎著風負手而立,石階上正好走過扛著青銅鼎的幾個人,原先被擋住的視線漸漸開朗,「若是強闖的話…」 

  說著說著他的聲音卻低下去,淵及狐疑地順著他的目光往下看,青石台階下站著一個單衣少女,漆黑長發鼓在風中,恍惚有一種遙遠而不可逼視的美麗。 

  很多年過後,景澈淡忘了過去的許多事情,愛之入命亦或恨之入骨的事情,時光過去太久也都撫平激流。唯獨這一幕,在她的記憶中歷久彌新。他和她隔著一道並不長的台階,目光穿越稀疏人群望到彼此,然而在景澈的感覺里,她是在眺望一條洶湧大河的彼岸,此間霧氣瀰漫,他們遙遙相隔,浪聲滔天,終是無人擺渡。 

  百里風間的臉龐在風裡模糊,她看到威嚴的神像在他身後高高矗立,其實他看上去,更像一尊濁世的神,以她凡人之手,連衣裾的帶過風都無法握緊,那麼遙不可及。 

  她想起很多年前也有過這樣的場景,彼時還是少女的她站在人群中眺望高高在上的他時,那時他心中的念頭竟然就是往後的一個預言。 

  ——她非凡人,他也不是神,可他依然在她的故事裡越走越遠。 

  「師父。」她先開口,聲音不重,才出口便被風擾得有些飄渺。 

  而百里風間仍然聽得透徹。八年了,無數次午夜夢回的時候,他都會懷念過往阿澈種種喚他師父的姿態,如今少女的聲音第一次真實地響在他耳畔,他卻聽出了沒有情緒的淡漠。 

  從容如他,這時候也不知該進該退,喉中有些艱澀,想出聲喚她卻欲言又止。曾經是他親口對紅衣說,若阿澈成為她那樣的人,他會一劍送她乾淨。可當紅衣真的是阿澈,他卻無法像說時那般雲淡風輕,一劍殺她?他做不到,否則也不會千方百計救活她。 

  更令所有人都未想到的是,下一秒這個單衣女子雙腿一屈,朝著石階上無動於衷的百里風間下跪。 

  他蜷緊的手指有點抖,她的這種疏離讓竟然讓他感到害怕。因為甚至當年拜師時,都是他逼著她跪下,她敷衍了事地草草磕三下頭算是完事,也不曾同如今一樣三跪九拜。 

  她身體匍匐於地,額頭鄭重叩石階三下,再抬首時額角已經一圈猩紅。她抿著嘴任由長發被風撩起,不肯停歇地鼓在空氣里,抽在臉上像是鞭子拂過。 

  「當年未成拜師大禮,今日悉數奉還。」景澈一字一頓,前所未有的鄭重。 

  她要還禮,便是要恩斷義絕。 

  祭祠瓦檐一角橫斜入空,等待起飛的姿勢帶點兒悲涼,風聲又盛了。 

  百里風間站在高處,廟宇在他身後巋然不動,正如他的神情。風鼓起他的衣衫獵獵作響。 

  景澈起身,再上一步台階,跪拜叩首三下,額頭撞破一線流赤。她大概不自知,她鏗鏘而柔軟的聲音有時候會讓人心碎:「從十四歲走出岐冶皇陵,到十八歲離開迦凰山,師父四年養育之恩,徒兒沒齒難忘。」 

  事實上,是四年多三個月,她走的時候是臘月寒宵,終歸是沒能等到六月,看到第五個年頭雲覃峰上的六月雪開花。 

  這四年之間,從最初的相遇開始便註定不寧靜。她也是後來才聽他說起,十二年前的那個月夜,彼時還胖嘟嘟的她伏在他背上,因為不知天高地厚、太過鬧騰而被他點了睡穴。她恨恨地嚷著他那個時候就這麼耐心缺缺,而她卻忘了,她的遊戲亦是從一開始就樂此不疲地進行著,一次次鬧脾氣挑戰他的耐心,讓他擔心她,最後握手言和,反反覆復。 

  他們的磨合期何其漫長,誰都不肯服軟,卻在不知不覺中為對方改變。 

  「何苦啊。」也修終於未忍住上前,想阻止景澈這種行為,箍著她的手臂想讓她站起來。 

  然而景澈仍是毅然決然地伏下身子,三叩首一絲不苟,發跡染上血腥愈濃。 

  她仰首起身的時候覺得眼前的一切都在眩暈,她看不清高高在上的他的神情,她恍惚覺得這一幕在他們的過往裡隨處可見,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的卑微,然後置身事外。 

  可若不是愛他,她又怎會卑微? 

  「痴愛於師,乃不倫;記恨八年,乃不孝;相見不肯相認,乃不義。」 

  「孽徒景澈罪無可恕,但當年七影、虞溪非我所殺。」 

  因為驕傲不肯為自己辯解一分,白受了那麼多苦,而如今雲淡風輕為自己爭一句清白,卻也並沒有覺得恥辱。也許是因為已經過去足夠長的時間,又或許是她根本不再在乎了。 

  百里風間眸色一震,掌心收緊,指節捏得清白,咯咯作響。這時身邊淵及低聲對他勸道:「再這樣下去,她剛恢復的身子恐怕又要垮。」 

  他話音才落,一陣巨大的破碎聲就傳來,最上頭的青石台階竟然生生被百里風間用內力震碎,削平成一個坑坑窪窪的斜坡。崩塌的碎石朝四面八方迸濺,就要砸到景澈面前時,被他袖中一股風強行震成粉末落下。 

  哪怕是憤怒到要傷害,最後仍是以保護的姿勢結束,作為師父,他同樣是反反覆復心境動亂。 

  景澈抬頭沒有神情地看了一眼面前細沙,細沙之上是纏繞的風,風的後面是他鐵青的臉龐,他在朝她走近。 

  生氣了么,這種殺氣只讓她想到八年前虞溪死了,他拿著劍指她時也是這個神情。如今他又是在氣什麼? 

  她不曉得,也不想猜。她朝他最後叩首,額角已經磕出一大片觸目驚心的血跡,觸地時都暈開一塊暗紅。風沿著她的髮絲黏在側臉,她站起身時腿下虛浮,險些癱軟。 

  二十來級的台階,她一步三叩拜,走了足有兩柱香時間長。 

  百里風間在那一刻已經伸手,而也修先他一步扶住了她。 

  她蒼白乾涸的嘴唇在風中無法抑制地哆哆嗦嗦,她看起來虛弱極了,沒有支撐的話也許就這麼直直地在他面前倒下,而她漆黑瞳仁里的神情又是堅韌而驕傲的。 

  他以為還是曾經,他在她所有危難的時候從天而降,她躲在他懷裡哭或是鬧,甚至不依不撓地非要抱著他,一聲聲軟軟糯糯的「師父」、「師父」,像是纏繞在心頭的紅線。 

  如今景澈手心裡死死攥著一截衣角,用最後一分力讓自己在他面前脊背筆挺地站立著,艱難地說出最後一句話:「同行一路終要別。今日恩斷,從此你是迦凰劍聖,我是帝都紅衣,哪怕老死此處,也兩不相干。」 

  她的目光終於解脫地離開他的臉龐,越過他的肩膀,她看到那尊神像,那空洞的眼神彷彿是悲憫,又彷彿同他置身事外的目光如出一轍。 

  如果說前一刻的百里風間還有那麼一絲的不舍,那麼此刻她眼神里的如釋重負,是最後的劊子手。 

  「既然要還,」百里風間澄明的聲音之後,是劍陡然出鞘,寒氣凜凜,雪白的刀刃反射出他他鮮少正經嚴肅的臉龐,唇角逼出的言語字字冷冽:「就還清楚點。」 

  他出劍極快,甚至誰都來不及阻止,只見一道銀光閃過,景澈在劍氣中已經閉緊了眸子。 

  意料之中的血腥並沒有到來,許久睜開眼,眸角逼出的淚星氤氳中,她看到地上是一攤散落的長發。 

  曾替你綰髮的時候,也不會料到日後有一天會割發斷義。 

  那麼索性…都還乾淨吧。 

  「走時留給我的東西,如今也該物歸原主。」他的聲音聽起來無懈可擊,尾音終是一沉,帶了幾分無奈。 

  他從脖頸上扯下一塊珀色石頭擲給她,而景澈沒有接,任由琥珀石落地砸了粉碎。 

  百里風間垂目看了一眼,笑意微有泫然:「之前碎過一次,裡面的血正好解了你的沉血訣——如果那時候就猜到端倪,也不會再多生出這些事。」 

  他越過景澈往台階下走,踩著她來時的血跡而過。 

  景澈置若罔聞地蹲下身,手裡捏了一把琥珀石的碎片,這裡曾經裝著她的心頭血,她過往的訣別與留戀。 

  她的眼淚在背離他的時候開閘了似的墜下,而臉上的神情如初,淡漠,甚至還有譏諷。 

  正這時,突兀一陣風憑地捲起,空氣中似乎隱約出現一個男子的形狀,他的身體先從斷層中邁出來,面目仍舊隱隱約約看不清晰。 

  他蹲下身,握住景澈滿是血的手,聲音優雅邪魅:「我在你的過去里,看到了我的將來。」 

  景澈恍惚眨了眨眼,風一過什麼都消失了,好像只是她的錯覺。她回頭看,百里風間的身影在離開,而也修神情照舊,清冷如山。 

  她再眨眼,四周突然漫天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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