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大夢千年
不知何處而來的穿堂風陰森森纏繞在衣角,在百里風間的一個問句下突然沉寂下來的氣氛顯得莫名的尷尬和詭異。兩個人都懷揣著不同的心思各自沉默著。
景澈垂下眼眸緩緩道:「不是你說的么?那我記錯了。」
她的手在粗糲的繩索在不斷的摩挲,試圖想從束縛中掙脫出來。
百里風間瞟了一眼,也沒有戳穿她的意思,只是接著道:「我似乎有說過那樣的話,但是仔細想想沒道理,我沒有不回去的理由。」
景澈的動作頓了頓。理由啊……他說,因為這裡沒有任何人知道他們的過去。就算這樣掩耳盜鈴沒心沒肺地活著,至少最重要的彼此都是真實的。他也是有私心的,可是如果她現在還是景澈呢?他還會堅持不離開,還是在最後的糾結之下回去?
她並不知道,也不敢去猜測種種的可能性。他終歸不是可以隨心所欲的平凡人,他有他的天下要救,他有太多的矛盾需要取捨,即便留下來也終歸只是一個短暫的美夢吧。
就像是那一晚,來得太突然,破碎得也是毫不猶豫。
景澈帶著嘲諷地輕笑出聲:「是要回去繼續找徒弟么?」
百里風間目光更加深邃地盯著面前的紅衣,她今日說的話漏洞層出不窮:「你不是承認,你殺了她么?」
「那是我口不擇言——如果她沒有死呢?」
「我知道她沒有死,」百里風間揚起眸,眸底一束光對上頭頂漆黑而密不透風的岩石,他的眸角似乎透出一種懷念的弧度,然而景澈也不知道這種弧度究竟是怎麼樣的,會讓她產生那樣的錯覺,他接著篤定跟上一句,「無論她在哪裡,我都要找到她。」
「喔?」景澈試探地看過去,「我真的很好奇你為什麼會這麼執著,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她當年可是在你的大婚之夜殺了你的妻子虞溪,畏罪潛逃。」
最後幾個字壓在舌尖吐出,乍聽似乎有些悲愴。
「就算是犯了錯,終歸是我徒弟。」
「可死的那個人,可是你的妻子。」景澈灼灼地盯著他的臉龐,面具后她的表情緊繃著。
百里風間突兀地笑:「我的人生里有過三個最重要的女人,或者說是兩個,第一個女人,她在我還年輕的時候,血淋淋地在我面前死去了,那一刻我當真以為,往後漫長的歲月里我都不會再擁有了。可是後來想想,那個時候我擁有過很多東西,想得到什麼都是輕而易舉的,那麼偶有失去,便覺得是天崩地裂,所以我記了她很久。
「直到我遇到第二個跟她長得一模一樣的女人,我以為這是一種失而復得的感覺,我格外的珍惜,可是這大概是我做的最錯的一個決定——我用一個不怎麼愛的人,傷害了另一個對我來說卻是至關重要的人。」
景澈聆聽著,突然莫名緊張得連大氣都不敢出。這是她第一次從他口中聽到對她的評價。
百里風間接著說道:「那是我人生中的第三個女人,不,應該是少女……呵,聒噪至極,脾氣不好,任性驕縱,熱衷於闖禍,從來都沒有給我省心過。」
「鬧出了很多天翻地覆的事情,鬧得要跟我老死不相往來,最後還要把命都還給我。」
「她做過很多激怒我的事情,我是真的生氣了,我做了一個愚蠢的決定——傷敵一萬自損八千,我卻沒有想到那個晚上出了那樣的事情。她殺了虞溪。」
「本是罪不可恕的,可我卻並沒有意料之中的決然,一定要斬釘截鐵地撇清關係。南穹除了她的名,我卻無論如何都不肯從劍聖譜上除她的名字。過去這八年來,我時常會有錯覺她還在我身邊吵吵鬧鬧,可錯覺過後就發現荒謬啊,我越發依賴喝酒,世人都當我為虞溪緬懷,但是過去這八年,孤獨寂靜的歲月突然讓我明白了我更想念誰。」
景澈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顫抖,「你……」
百里風間扯唇對她笑:「是,你想的沒說錯,我懷念那個少女已經超出了正常的感情,可是這又如何呢?」
他揮起袖子,蘇月空棺上的石蓋緩緩挪動起來,凌空漂浮過來,直到懸浮在百里風間面前,他隨手拾起一顆碎石,在空棺的反面寫上兩個字。
景澈沒有看到他寫的是什麼,他就將石棺挪了回去。
「像是這樣,註定是要永不見天日的。」
「如果有朝一日她能看到呢?」
「她若能看到……」
若能看到。
百里風間怔了很久,道:「看到又如何,也是不能背容於世的。」然後他又出了神:「如果回到千年之後,這道痕迹還存在的話,還能被她看到的話,我就願意相信這世間的姻緣是存在的。」
「那你相信她了么……相信她當初是清白的?」
「我不願意再去計較以前的事情,過去便過去了,人已經死了,錯誤已經造成。」
「你的意思是,你還是認為虞溪是她殺的?」
「那天晚上她親口說,要毀了我想守護的一切,虞溪緊接著就死了,她在那個時候正逃出雲覃峰,這一切難道就這麼巧合?」
「可是她有什麼理由殺虞溪?」景澈的語氣隱隱激動起來。
百里風間斟酌少頃,道:「她性子太烈容不下人,何況虞溪一向跟她關係不好。」
景澈沉默下來。當年的冤屈仍然還血淋淋的擺在那裡。他寧可覺得是她性格扭曲,也不願意相信虞溪是帝都的卧底,自殺以祭血陣。
原來所謂的原諒,只是因為時間過去而帶來的遺忘。也許一切對百里風間來說都可以變得雲淡風輕,但她曾經所受的傷害卻是不能一筆帶過。她雖然無數次絕望過,但仍然希望得到他全部的信任和理解,可他沒有。這一次,她徹底將他重新燃起的希望摔了粉碎。
「呵,」百里風間見到紅衣未答,自嘲地笑了一聲:「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同你說這些,也許是覺得你和她太像吧……也許還因為我們可能永遠都回不去了,我卻並不希望這些秘密永無天日。」
他這麼注視著紅衣,他突然有一種非常強烈的渴望,希望可以看看她面具下究竟是什麼。
景澈冷哧一聲:「不怕我把你的秘密說出去么?迦凰劍聖竟然對自己的徒弟產生了超越師徒的感情。」
百里風間篤定地扯起笑:「一併的話,不如把你的處子身獻給我也說出去吧。」
景澈漲紅了臉。
百里風間搖搖頭,掂量掂量手中的**神璽,道:「若是真回不去的話——」
就在他話還沒說完的時候,對面原本被束縛著的紅衣手上繩索不知道何時脫落,突然飛身撲過去,想從百里風間手中搶回那支**神璽。
百里風間早有預料,側身一躲,而景澈也料到他不會毫無防備地仍有她逃脫,趁著被他控制住之前,迅速從頭上已經拔下了朱釵往他肩胛刺去。他險險捉住她的手往裡一折,她手腕被反轉,姿勢定格在她懷裡。
「我本來還期待著,你會給我什麼驚喜呢。」百里風間一貫如此漫不經心的口氣裡帶著一點銳利的殺氣,手往裡面一推,朱釵便往景澈她自己腕上刺去。
朱釵的尖銳出刺破她腕上肌膚,殷紅血跡順著朱釵往下墜,悄無聲息地落在地面。地上陡然出現一個金色的法陣,擴散的速度極快,瞬間便將百里風間與景澈淹沒。
只是一眨眼炫目的光芒過後,兩人從空中墜落到冰面上,狠狠往外滑出了幾米。景澈感覺胸中靈力激蕩,立刻反應過來,想從身邊百里風間的手中去奪**神璽。百里風間動作更加迅捷,出手一掌將紅衣女子擊落出去,彈在半空中再次砸落到地面,激起一陣厚重的雪塵瀰漫。
他不急不緩地站起身,抖落身上的雪,回頭看看側著身子咳血掙扎的紅衣,突然覺得有種莫名的愧疚。
但這愧疚只有短暫的一剎那。一根繩索從他袖中飄出,將她捆了個紮實。
「看在曾經也算是同經生死的份上,我不殺你,你好自為之,下回若狹路相逢,絕對不是這麼簡單了,」他已經轉身走了,聲音從遼闊的雪地里傳過來,「不過我覺得,也這裡恐怕是沒有人救你回去了。」
景澈扭動身子想從繩索里掙扎,這繩索卻不似先前的那樣非常好掙脫,而是捆仙索,越掙扎越勒越緊。
「你會後悔的。」景澈不怒反笑,朝著那個背影軟綿綿地詛咒道。
而直到人走遠,她面具下突兀滑下幾滴淚水。
他的溫柔僅限於很少很少的人,大部分時間他漫不經心的笑里都藏著刀。可如今她被當成是他的敵人來對付捉弄,她心中如何好過。
這冰天雪地里,正如他所說,萬徑人蹤滅……難道她如履薄冰地從千年前保了一條命回來,卻要在這裡等死嗎?
景澈抬頭望著直入雲霄的冰川,心底一股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