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王顧 碧落黃泉心何安(下)
“表哥真好!我要第二高,最高的絹人給月晚吧!”
我才不會被什麽木偶之類的玩具輕易收買,對薛紹仍保持疏離態度。
少頃,眾宮婢嫋嫋行來,奉上二三十樣冷熱偏食,一溜的金碗銀盞琉璃碟,滿滿登登擺上各人的食案。自來到唐朝,我獨愛白糖糕,半寸見方的軟糯糕心,先在燒化的煞割令裏快速滾過,待通風晾幹,就形成一層又薄又亮的硬脆糖皮,最外再裹了足有一指厚的奶香濃鬱的酥酪,真真是吃一口就停不下來。仙居殿裏常備。鵑娘端來一碟,我拿起兩塊塞進嘴裏,泄恨似的用力咀嚼,兩腮又脹又鼓,活像個愛藏糧食的倉鼠。心裏盤算是不是應該先和薛紹搞好關係,待問出他的擇偶標準,自己再反其道而行,也許就能事半功倍。
薛紹愛吃的金粟平?(食追)被特意擺放在他的手旁,酥脆噴香的油炸麻圓,略略壓平,撒上薄薄一層黃金粒似的鮮美魚籽,甜鹹兩種滋味的絕妙搭配。薛紹吃過兩塊,再不動它。
高氏勸他,他笑著謝絕:“《太素》有言,飲食自倍,腸胃乃傷。此刻若多進輔類,稍後又要用膳,不正是自倍?我不能再吃了。”
鵑娘稱奇,誇他:“難得少年人能懂節製之理,尤其小郎不過垂髫之歲。嘖嘖,不想小郎卻已研習了《太素》,著實聰穎!”
“張娘娘過譽,”,薛紹十分謙遜:“我實不曾精研《內素》。世人皆知,家母為痼疾纏身數載,身為人子卻不能代母承受苦痛,紹深感不孝。平日裏,除抄經、誦經為母祈福,亦常翻閱醫書,粗通而已。”
鵑娘等人對他又是一番誇獎,旭輪跑到他身側緊挨他坐下,眼神無不崇拜。
“比之表兄,我著實魯鈍不堪。表兄以後定要對我多加點撥!”
“我隻虛長你兩歲,未曾多讀一二卷書,你我該是互相增益才對。”
“嗯!”
眼見他二人的關係如此融洽,我的心情卻愈差,心生絲絲憂慮。我自知將嫁薛紹為妻,卻始終情歸旭輪,同時麵對他二人,如何才能做到內心坦然?再一轉念,不對,我不應自覺愧對薛紹呀,我來此本就隻為旭輪一人而非是他!對,無論是薛紹或其他男人,我都不會也不必對他們產生任何感情。
守門宮人來報李弘三人將至,眾人遂往宮門迎候,恰他三人迎麵而來。李賢和李顯麵色潮紅,精神亢奮,李顯正喋喋不休的同李弘說著什麽。看二人的侍從手持馬鞭、軟巾等物,必是才在毬場恣意馳騁過一番。回了正殿,鵑娘吩咐上膳,熱氣騰騰的珍饈佳肴悉數擺上。明明色香味俱全,我卻無甚胃口,隻想吃炸薯條,如果再有亨氏番茄醬那就好上加好啦,當然,都隻是我的癡心妄想。
兩年了,正值青春期的李弘和李賢一如迎風春草,都長高了不少,甚至李賢的身高幾乎追過哥哥。相較李賢,李弘足可稱沉默寡言,一笑一顰都有所保留,似有忡忡心事,卻從不曾向我們提及,哪怕一字。李賢則風趣健談,與李顯簡直不相上下,但他二人也有很大區別。李賢尤愛展示自身才識,自信滿滿的點評時聞,而李顯說的話就沒任何營養啦,左不過今天和李多祚比賽跑馬贏了或是輸,右不過想出宮玩武媚允許或不肯,我都想替他呐喊’人生枯燥’。一直疑心,李弘體弱該不是有什麽不足之症,為此還特意留意武媚與東宮家令的談話,卻不曾聽出李弘有用藥的習慣。太子是未來的大唐君主,他的生活絕對是國家/機/密,既然他倆都不知情,那看來李弘的身體完全沒問題。
家有家法,宮有宮規,想在宮城內活的更久更安全,最重要的一條金規玉律是:少說話。但,饒是如此,一群正值豆蔻的未婚少女聚在一起,絕無法忽視皇族親貴裏的佼佼者。自夏日回了長安,一個人名被她們或明或暗的提及了無數次———李賢。倘若大明宮是這世間最高端華美的舞台,李賢則是這座舞台上正熠熠升起的一顆璀璨新星。現如今,他走到哪裏,哪裏就成為矚目焦點。詩書禮樂,信手拈來,騎射擊鞠,靈動矯捷,她們實在有太多太多能與他扯上關係的話題。武媚忙於前朝,一月裏難得能與所有子女坐在一起吃幾餐飯,礙於李弘的身份,她當然不能直白的誇讚李賢,但她看他時的眼神確是充滿驕傲。母子連心,李賢因此也甚為自滿得意。
記得秋夕之夜,李賢和李顯來了仙居殿,二人坐在廊下,一壁閑談趣聞一壁看宮婢陪我在中庭玩耍,教我如何拜月乞巧。有善樂宮婢撥弄琴弦聊以自娛,李賢借那把五弦琴當眾撫一曲《冷宮秋》。琴聲悲涼高昂,婉轉自如,如秋雨乍起,吹動一池愁緒,聞者多傷心垂淚,實因那琴聲觸動各人的心底真情。有人玩笑,說萬幸李賢淺嚐輒止,他若肯花功夫精研古琴,此時樂聲必更為動情,怕宮人們會合力衝破宮禁紛紛逃回家鄉。因思念遙遠的21世紀,我亦十分感傷,李賢卻嘲諷我‘小小女兒,豈懂它的真正妙處,不過是你見別人哭,你以為趣,便也學著要哭罷了。你是大唐的公主,永不可能品嚐寂寂冷宮秋的滋味。’。
酷愛馬毬的李顯虛年十二,等到春天就該出宮別居,他自己也是時刻期盼。那一副小身板算不得高大倒也結實,頗有點小大人的意思。如我先前預想,他的容貌已‘豔冠’大明宮。我取笑李顯,故意喚他‘三姐’。他最忌諱別人說他像女子,自然發怒,不停撓我的癢處,我不得不連連求饒,他才肯放過我。武媚和李治見我們兄妹一處歡鬧,亦舒懷大笑。就因李顯這副太過明顯的‘女相’,有一天,李治忽道‘七郎容貌太過陰柔,可將其送入軍中,以期多增男兒氣概。’。這兩句話當然隻是隨口一提,武媚卻因疼惜兒子而當信以為真,竟望著李治潸然淚下。李治慌了手腳,忙說‘我斷無此意,皇後過慮。’。
因無貴人在場,大家間或說笑一二,氣氛也算輕鬆,我自是把受的所有悶氣都轉移給了李顯。唯獨李賢今天很是怪異,隻悶頭吃喝,既無意參與我們的談話,偶爾有人問他他也故作未聞,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猜測李弘大約知道內/幕,我注意到李弘不時會看李賢一眼,甚為擔憂。待宮婢們撤下殘羹,李弘向薛紹問起他長兄薛顗的近況,說二人幼時常頑在一處。薛紹細細作答,李弘頷首,接著說起學業上的事,見薛紹聰明好學,李弘多有讚譽,並祝福薛紹以後能‘披紫登閣’。
凝望正靦腆道謝的薛紹,我不禁長歎,所謂‘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姑家表兄,舅家表妹,太平和薛紹確是一對有緣人。薛紹才貌雙全,假如不是被我取代,真正的公主一定能和薛紹擁有一段非常幸福的婚姻。薛紹啊薛紹,我注定將嫁你為妻,可是,在感情上我卻早已背叛了你。切莫怪我,該怪上天的玩笑注定了你的悲劇。不過我想,被選為駙馬的男人娶妻從來不是出自感情,他們都是在服從權力者的命令。或許長大後的薛紹定能理解這道理,或許,對於我的背叛,徹悟後的他定能平息心中的所有不忿。
“哎呀,幾忘一件大喜事!”,李顯輕拍腦門:“晨間去向阿耶問安,聞阿耶同阿娘商議,該為太子大婚早擇人選。咳,臣李顯在此恭喜太子殿下!”
李顯特意離席,煞有介事的向李弘作揖祝賀。我們又驚又喜,實不曾聽過哪怕一丟丟的風聲。
不料,李弘眉心成川:“七郎!陛下尚未下製,此事興許做不得真,勿。。。外傳,切記!”
李顯大為不解:“可。。。此乃喜事,為何不能外傳?”
“李顯,”,李賢拖著怪異的長腔開口:“既是太子有令,不得多問!以後,凡去向陛下請安,無論聽到任何言辭,都不許在他人麵前提及。”
本是好心道賀,卻被人一通教訓,李顯自然委屈,可看二位兄長不似玩笑,也隻得點頭稱是。
想是為了活躍氣氛,李賢對李弘道:“陛下與皇後總是要為太子擇妃,遲早而已。也不知哪位佳人何其有幸成為太子之匹敵。哈,太子可有心儀之人?”
我總覺李賢的語氣漫不經心,似乎他根本不關心兄長的人生大事。
輕放湯盞,李弘莞爾:“娶妻成家,自是男子所願。所謂幸運,嗬,言過其實吧,並非每個女子都想成為大唐太子妃。我深信,陛下與皇後為我擇選的女子必。。。必是我此生幸福,攜手共白首之人。”
心話李弘真是個孝順兒子,婚姻大事都能甘心聽從別人的安排,不過話說回來,這可是封建社會呀,又有誰的婚事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尤其身處皇室,更是凡事以‘利益’為先。若帝王此時需平衡朝內的某方勢力,又或帝王需倚仗哪位重臣,太子妃的人選由此便可誕生,絕不會考慮李弘一絲一毫的個人喜惡。但最近沒聽說前朝有什麽動蕩,既然國事清平,真若為李弘選妃,大約隻以家世血統、賢良淑德為準則吧。
殿外有人道‘回事’,高氏吩咐一個宮婢去聽,那宮婢回來時神色慌張,跪在李弘麵前答話。
“殿下,周國公求見,道是韓。。。”
不待她說完,李弘起身離座,繞過她徑直奔宮門而去。李顯拉上我和旭輪,又囑鵑娘派人送薛紹回府,快步跟上李弘。再回首,李賢仍坐原處,一動不動。忽然憶起,李賢情緒低落好像是從李顯提起了。。。在一些道不清可信來源的野史傳聞中,皇子李賢並非武後所出,他的生母乃是韓國夫人,隻因她無宮妃名份,隻得假托武後之子。甚至因為這個嫌隙,最終導致了李賢對武後的背叛。可是,我親耳聽韓國夫人說自己曾為李治懷有一子,卻沒能順利產下,那李賢絕不可能是她的兒子啊。唉,李賢必是被自己的心魔所困,是這宮中的蜚短流長,是現世最講究的嫡庶有別。記得鄰國某部古裝劇裏說過,庶出的子女不如狗屎。
正前方,李弘和賀蘭敏之大步流星,後者不敢逾越,始終落李弘一步。李弘邊走邊問情況,賀蘭敏之道自己近五日不曾入宮,隻聽榮國夫人道禦醫仍在悉心救治,不料今被武媚宣入宮中,驚聞韓國夫人竟已處彌留之際。
“唉,國公。。。待你我往承香殿親眼看過再議。”
“是啊,隻得如此。”。賀蘭敏之語氣淒楚,伴著今日的呼嘯北風,更添幾許愁悶。
東風無力百花殘,韓國夫人這朵時運不濟的嬌弱紅顏看來是撐不過今天了。她爭不過死神,也沒能爭過武媚。
李顯悄聲叫過賀蘭敏之身後的中人:“皇後令你去請了國公?”
“是。”
“國公因何來請太子?皇後尚不曾令我等探視韓國夫人。”
“奴婢不知。行近仙居殿時,悉太子與二位大王在此,國公便教改道。”
“好生奇怪。”
除了旭輪,大概每個人都察覺出異樣,但既然李弘主動與賀蘭敏之一道前往,我們也不可能說‘不’。我猜啊猜啊猜,卻就是想不出原因。
仙居殿和承香殿之間隔了太液池,可太液池足占整個大明宮六分之一的寬度,一路背著我,鵑娘走的氣喘籲籲,從南岸直繞到北岸,終望見了承香殿的一角飛簷。就這距離,李治想想都得腿軟,我估計他也沒主動來過。承香殿的營造規模較之別宮隻大不小,甚為可觀,然而,推開華美朱門,入目的不止荒涼冬景,更不聞人言獸語,愈大愈顯空曠。四處死氣沉沉,中庭仍留有叢叢枯葉無人打掃,與仙居殿截然不同,李顯不由倒吸一口涼氣。嗬,一如所料啊,說什麽住在宮裏悉心醫治,分明是便於自己掌控,便是在平常人家,若遇親人病重,家人奴仆必是圍繞身側,哪像這承香殿,簡直和冷宮無差。
“必是宮人們怠慢!”。李弘不滿輕哼。
轉過恢宏前殿,終於望見兩個青衫中人,正守著辟為寢殿的殿門,不停的搓手取暖。二人本交頭接耳,遙見我們一行人,一人進內通傳,另一人則快步迎來。
李弘本性溫和,此時卻也難忍憤意:“夫人乃皇後至親,身份尊貴,她不幸中毒,理應多加人手來此照顧,寡人卻獨見你們這兩個不上心的渾人!”
李弘是真的動了氣,白皙臉盤竟被氣的漲紅,平日裏看似無害的小貓忽發虎威,這才最讓人害怕。那中人被嚇的渾身瑟瑟,瞥了一眼賀蘭敏之,他湊近李弘欲耳語作答。李弘不悅,以眼神暗示他逾越,中人作罷,隻得小聲稟告。
“殿下息怒!賤奴如何敢苛怠夫人?實是。。。實是被調來承香殿服侍夫人的宮奴皆由。。。由馮常侍特定。賤奴卑微,如何敢擅自增派人手?這三日,常侍隻派我二人在此守門,並一女侍供夫人於內室使喚。殿下如若不信,皇後便在門內。”
馮鳳翼,內侍省的大佬,二十來歲的年紀,機警能幹,聽人說是武媚再次回宮後一手提拔起來的人材。突悉內情,且賀蘭敏之就在一旁,李弘不免窘迫。他豈不知韓國夫人私侍李治一事,因看武媚素日裏不動聲色,便誤以為她是大度的。未料,武媚對待病重的親姊竟會如此苛刻。
賀蘭敏之似不曾聽到,極平靜道:“殿下請進。皇後正探視臣母。”
李弘自覺理虧,淺淺頷首,低聲吩咐鵑娘回仙居殿多找些人來此打理,遂才邁入寢殿。李顯暗暗扯他衣袖,勸他不要違背武媚之意,卻被他拂袖甩開。李顯好不臉紅,不敢再多話。
濃重嗆鼻的中藥味道迎麵撲來,我急忙捂鼻。地毯上足擺了四個煎藥泥爐,火苗旺盛。人病了自然得靠吃藥才能病愈,可一旦病人已至病入膏肓、無力吃藥的地步,再多名貴藥材也都無甚用處,擺出來真就是全當了擺設。先前進來通傳的中人就站在內室門旁,道已呈告武媚,可她尚無答複。眾人隻得等在門外,見門隻是虛掩,我因好奇,便扒著門縫向內觀瞧。武媚坐在床側,悲喜莫辨,狀似平靜,然而胸前起伏強烈,我疑心她和韓國夫人剛剛有過爭執。一個宮婢正小心翼翼的喂韓國夫人。。。呃,床上躺著的,我真不知此時究竟該稱她為’人’或是一具。。。
少頃,武媚自內室步出,宮婢也放下藥盞隨她退出。李弘神情拘謹,先向武媚告罪,道自己自作主張,欲多派人手來此。
“太子何罪之有,”,武媚歎息:“太子仁厚,我隻盼這份難得的善良不要被人利用。做的好,人多些才好,這承香殿。。。也該熱鬧了。”。緊接著,她的視線移向了賀蘭敏之,竟麵露一絲笑意:“敏之愈發聰明,姨母甚是欣慰!”
“皇後過譽,臣不敢當,”,賀蘭敏之垂目:“臣知皇後素重孝道,臣母危在旦夕,太子與諸王於國雖為上人,於家卻是晚輩,故而擅作主張請了他們。”
武媚掃量我們,不見李賢身影。
“隻可惜,你終究錯算一步。去吧太子,對夫人說些寬心話,她從前也是很疼你們的。都去吧,代我送一送她。”
“是。”
恭送武媚離開,再進內去見韓國夫人,才知’彌留’實屬事實。上次見她猶是傾城佳人,而今卻瘦的可怕,麵貌已然巨變,說是醜陋亦不為過。眼窩深陷,雙目無神,兩側臉頰還有不健康的紅暈。李弘來此是真心真意,但到了這種時刻,再多的’請保重’聽來也都隻是虛偽漂亮的場麵話。
韓國夫人閉目又睜開,呼吸遲緩,虛弱無力道:“敬謝太子。”
雖說韓國夫人不甘寡居寂寞勾引了自己的妹夫,但俗話說’哪個貓兒不偷腥’,還有’一個巴掌拍不響’,因此我對她其實並無厭惡,但也無喜歡,總之是對她沒有任何感情。可畢竟是一條寶貴性命,親眼見她這副行將就木的淒慘下場,我心底漸生幾分同情。
“參見沛。。。”
話音未落,一人推門而入。眾人齊齊回視,果是李賢。他臉色很不好,半低著頭。
“夫人,我是賢。”。李賢低聲且羞愧。
韓國夫人毫無反應,大約是不曾聽到他問候自己。再看李賢,麵色更為不佳。
李弘搖頭歎息,這時,韓國夫人忽發笑:“好啊,總算你能來送我,賢兒,我隻想見你,我。。。”
聞言,李弘與李賢俱木然無措,李弘顰眉,急忙向賀蘭敏之告辭,隨即拉著李賢向外走。
距寢殿稍遠一些,李賢眼圈泛紅,無奈哽咽道:“我果然是。。。”
“胡言!”,李弘恨道,指我們幾人:“你不是!她在騙你,她隻想借你報複皇後!我們與你一母同胞,我們屬於彼此!”
李賢傷心不已,緊緊摟著李弘嗚嗚痛哭。李弘默默無言,悄悄擦去眼角淚水。李顯在旁看的一知半解,很為李賢擔心。
“阿耶!”
悠長回廊,李治孤身一人,步伐不徐不疾。我們立即行禮,李治打量心情沮喪的李賢,慈愛笑著,安慰似的拍拍他的肩。
“你從前曾問過阿耶,為何至今仍不肯放下?六郎,若教皇後看見,豈不徒教她傷心?太子,帶著弟妹都走吧。”
“是。”
李治親臨著實令我意外,本以為他對韓國夫人未動真情,如今卻看,他並非負心薄幸之人,至少他對承香殿的情況有所留意,否則也不會恰好與武媚錯開時間。我想,他應清楚韓國夫人此刻距離死亡隻一步之遙。
很快,賀蘭敏之及宮人全部自殿內退出。李弘斜他一眼,甚為不快。賀蘭敏之雖洞察,隻一笑置之。我終於明白,韓國夫人早有安排,臨死前必見李賢,在他心裏種下疑竇。賀蘭敏之去請我們,是她計劃能否成功的關鍵一步。李弘興許曾有顧慮,可他太過善良,還是中了她的陰謀。
我走在最後,快到前殿時,見無人注意,我又原路折返寢殿。殿內杳然無聲,緩步接近內室,我背靠牆壁坐定,安靜傾聽一位帝王和一個不幸女人的最後談話。她是他妻子的親姐姐,亦是他的情人。他手中握有天賜的可以統治整個天下的至上權力,卻獨獨給不了她早該有的名份。
“。。。我很難看吧?”
“氣色不佳,隻待病愈便好了。”。李治的語氣算不得沉重,似閑聊家常一般。
“陛下慣是愛說笑,那好,陛下金口玉言,興許明日我便能大好。數日前,敏之和瑜兒看來我,瑜兒提及曾與你偶遇。”
李治稍稍沉默,而後淺笑:“是啊,瑜兒長大了,相貌姿態竟酷肖媚娘,當年初遇,媚娘同她是一樣年紀。”
“唉,這正是我最擔心的事,卻。。。還是發生了。陛下,如果你對我尚存一分憐憫,求你救救瑜兒,不要讓她卷入深宮!我對不起二娘,我有罪,我該死,我把命賠給她,可瑜兒何其無辜!”
“倘若她不肯’放過’我呢?”,李治話裏有話道:“她看我時。。。唉,我看過太多如出一轍的眼神,嗬,因為我是大唐天子麽?”
“所以我求你!隻你可以救她!瑜兒心儀太子,卻被二娘所拒,她許是因此而移情於你,欲圖報複二娘。我雖清楚這一切,可一個將死之人卻再救不得她!陛下,我深知,你敬重二娘,她是一位有理世之才的皇後,可同時,你亦。。。懼她,你擔心有一天她會奪走本屬於你的神聖皇權。嗬,也許她已然奪走了,不是麽?正如在你麵前的我,服侍十載,忠心耿耿,竟至死隻是一個可笑的’韓國夫人’。隻因她不首肯!”
韓國夫人的語氣一時無比悲哀,且飽含幽怨。她怨武媚,也怨李治。
“無懼,她是我的妻,我愛她。”
“可你也說過。。。哈哈,多謝陛下,至少此刻能教我徹底明白。”
“如此最好。順則,我有負於你。”
“不必言愧。即便欺騙,這輩子,也隻你一個男人對我說過’愛’。隻此一生,已是足夠。慶幸,人生的最後十年是與你相伴。陛下,隻要你記得,曾遇到過我。”
這刻過後,再無任何聲音傳出。生命的最後時刻,她再未拜托他照顧她留世的一雙兒女,她很清楚,隻要妹妹在世一天,他的承諾永遠都不會兌現。她隻求他記得他們曾相遇,一場在一開始便注定必將無疾而終的相遇,卻是她這一生中自認最美好的記憶。至此時,我對韓國夫人深表同情。’隻此一生,已是足夠。’,隻不知我這一生,為所愛傾付一世,又能否換來那人的一分感激。心裏正想著他,似聽見了我的心聲,他居然出現在我的眼前。
“月晚,不要哭。”。
他附耳安慰,緊挨著我坐下,攬著我的肩,用自己的衣袖輕輕為我擦淚。渾然未覺,原來我竟為她的離去而淚下。無語凝望,他回我一個溫和笑容。試圖平複心情,可隻要想到我與他的前路,眼淚卻洶湧難熄。不,我等不到,因我絕不能向他傾訴感情,今生今世。旭輪,你可知身邊的我是愛你的。不,你不知,我若不說,誰也不會知曉。但我清楚,即便我向你一訴衷腸,你也永遠不會以同樣的感情來回報我。
韓國夫人的死亡引起不小震動,因為她是皇後的至親。半個時辰後,靈堂布置妥當,雪白哀物遍布內外。一眾命婦入宮致哀,又特命禮部數位官吏協從賀蘭敏之操辦喪儀。除了李弘,武媚要求我們四人每日需至承香殿守靈。李賢尤為難過,也許他的心魔仍舊未除。
長夜寂寂,賀蘭敏之著一身斬衰重孝跪在靈前,一動不動,不吃不喝,麵色雖悲,卻未落一滴眼淚。而賀蘭瑜則悲慟欲絕,伏地嚎啕,肩膀不住的聳動。
忽然,她起身,踉踉蹌蹌的走到棺前,撫棺發問:“阿娘,為何留我一人!我阿娘不該死!為何定要她死你才甘心?!”
聲音淒厲震耳,餘眾皆惶然驚心,無人敢勸她住口。而在大殿最深處,武媚正抱著我安靜盤坐。燭火照射的麵積有限,一片黯淡光影恰覆蓋了她大半張臉。側目看她,隻能看清一張弧度正常的嘴。我不免好奇,本以為武媚會因’勝利’而洋洋得意,但她沒有,竟能如此平靜。見我不眨眼的注視自己,她慈祥淺笑,親手為我整理微皺的素服,並悄聲對我說’月晚,表姐很不乖,她不應在自己母親的靈前喧嘩,這會驚擾亡者長眠。’。
賀蘭瑜依舊哭鬧不止,但來來回回也隻那幾句話,可唯一能回答她的人卻連正眼都懶得看她。
多年糾葛,武媚雖恨姐姐奪寵,但對賀蘭敏之兄妹卻從未輕怠,真真是一個好姨母。倘若他們足夠聰明,倘若他們清楚實力懸殊,就不該與武媚公然為敵。沒想到,賀蘭瑜卻選擇不給武媚留情麵,母親死亡的事實太過慘重,迫使她再不能假裝無知,因而才敢當眾為母親抱屈呐喊。她向母親發問,責問她為何要拋棄自己的女兒。她也向武媚發問,責問她為何要把自己的親姐姐逼向末路。
在場之人都能聽出賀蘭瑜的弦外之音,有人替她擔憂,而有的人則幸災樂禍,等著看她自取滅亡。放下我,一直在角落扮演’佛像’的武媚動了,她緩緩起身,又緩緩行至賀蘭瑜的麵前。賀蘭瑜收聲,靈堂霎時安靜下來,所有人密切關注事態走向。武媚的表情是那麽哀傷,而且真摯。若非我早就清楚原委,我真會信了姐妹情深的屁話。
武媚飽含深情道:“瑜兒,夫人隻你與敏之兩條血脈,你們是我的至親,在我心中,你的地位等同公主,我視你為我的女兒、我的骨血。我是你的親姨母,你可以完全的信任我,依賴我。逝者已遠,生者雖痛,卻必須節哀,我們要走的路還很長。不過,若你真心舍不得你母親、想要隨她而去,姨母願意成全你的孝心。”
賀蘭瑜瞠目結舌,周身一顫,明白武媚居然順著她的話故意將了自己一軍。她根本不想死,一時間卻苦無對策,隻得以沉默來對待。
武媚不再逼她,招手示意我和旭輪跟上自己,又對她道:“我傷神久已,無力支撐,容我明日再來。”
眾人恭送武媚離開,賀蘭瑜懊惱的低呼數聲。我回首,見賀蘭敏之用力拽著她跪下,依舊一言不發。他從此後想扮啞巴?
武媚忽駐足,轉身看向賀蘭敏之:“敏之,我記得你阿娘生前有言欲入葬長安?”
“此乃臣母遺願。”
“送她去洛陽吧。夫婦本應同穴長眠,你父親等她太久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