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光好 宵夢半落東流水(下)
“攸暨今日與你同遊曲江?”
我正吃著東西,忽的又要分心思考如何答她,咀嚼速度自是慢了下來,同時李治也投來探究目光。
其實我一直清楚,武媚允我出宮,不外是為加深我和武攸暨之間的感情。武家本勢微寒族,因武媚的成功而榮升外戚卻非貴戚,娘家人在朝堂上於武媚的助益極為有限,隻一個對她仇視的賀蘭敏之還有點兒真才實學,但李賢似乎無意重用賀蘭敏之。若能依靠我而使武家再度與皇室結親,甚至我的子女亦如此效法,三代過後,料無人再敢看輕武家。據我所知,武後可是活到了八十高齡,壽終正寢呀。所謂人之常情或者說權謀製衡的必要手段,我對武媚的計劃並不反感,而且她肯留給我充裕時間等我與武攸暨情投意合,說明她不僅想讓我嫁給她屬意的駙馬,她也願我能嫁給一個我喜歡的男人。隻是嘛,人算不如天算,計劃趕不上變化,我和武攸暨隻能說是’八字不合’,不投脾氣。還有一旁’看好戲’的李治,我偶爾也曾懷疑薛紹現身重九的射禮其實是李治的一次刻意安排,目的當然是和武媚一致。可惜嘍,他夫妻倆沒多生一閨女。
我不想也沒有撒謊的必要,遂向她實話實說道自己是與薛紹有約,連同和攸暨兩次不愉快的爭執也都如實說了。李治笑笑,不置可否。
見我態度堅決,武媚訕笑:“小事爾爾,隻怪你二人皆無容人之量。不過,少年人間的爭執,過些日子總能消融。薛。。。薛紹不在國子學讀書?倒有時辰陪你去頑。”
知武媚難免失落,我反倒微微得意,雀躍笑說:“薛表兄已然結業,又無意入仕,有的是閑暇陪我呢!”
李治自然希望我能與薛紹走近,他難掩欣喜,又不好多說多問,隻輕咳一聲。一餐飯結束,武媚留下,我則行禮退出,卻在宮門處遇到旭輪等人。彼此互望,四人均感意外,但我很快就明白了,往日我來的最遲,而他們早已離開。
“嘖嘖,何輩擅闖紫禁!”,李顯假裝不認識我,誇張的吩咐左右:“速速擒住問罪!”
時刻不忘自己是我們的長兄,李賢張口便是對我的批評教育:“貴為帝女,需謹記禮教、律法,女扮男裝,拋頭露麵,不成體統!”
我討好般笑說:“太子安心,妾絕不會自陳身份,有礙殿下英明。”
李賢輕哼,知我不會聽勸,遂大步跨進宮門。李顯跟上,不忘回頭衝我喊說:“可是欲往曲江?我午時便去!”
這時的還周殿宮門隻旭輪還在,我不敢看他的清澈眸子,不著痕跡的避過視線。
旭輪平和笑說:“與武家表弟遊覽曲江?萬幸你們已握手言和。”
自後腰拿下疊扇,輕輕敲點手心,我搖頭晃腦道:“非也,非也,言過無悔,除非他肯真誠致歉。在下今日與薛郎有約,欲往杏園觀瞻新科進士!”
“是啊,前幾日放榜,該是。。。去吧,我不耽擱你。”
擦身而過的一瞬間,我心生說不出的難受,眼睛也覺酸脹。李弘離世後的某個秋夜,他曾出現在我的夢裏,我問他為什麽一個’愛’字竟能教人生死相隨,他微笑答我’總有一日你會明白’。可我真的不明白,早就想過甘願以命去換旭輪的安全,卻做不到坦然接受他的女人,任何一個女人,豈不自相矛盾?常說,愛是無私付出不求回報,那我對豆盧寧的妒忌該如何解釋?甚至,我甚至渴求旭輪的回眸,這想法簡直可怕!
“公主。”
聞言駐足,見來人是’內給事’張元泰,我含笑問:“可是天皇宣我回還周殿?”
張元泰笑說:“不曾。天皇忽而想起薛家大郎與二郎俸祿不厚,恐養妻教子時捉襟見肘,因他二人暫無功績、官聲,此時不便加官晉爵,隻教仆隨公主一道前往薛府,賜金千兩。”
謔,到底是親舅舅大手筆,千兩黃金足可購置一座倍有麵兒的宅院啦,而且地段好兼精裝修。不過,我相信城陽公主夫婦生前肯定給他哥仨預備了隻多不少的老婆本,不至如李治所想’捉襟見肘’這麽誇張吧。這不免令我再次揣測李治的真實用意,他是否欲借此舉向旁人傳達某種訊息?例如他器重薛家,例如他有心將我。。。我倒是不怕,橫豎我早知自己和薛紹的未來,隻怕某些人會借機溜須求利或暗中搞破壞,我對薛紹的確沒感情,可我也不會任一個好人被傷害而無動於衷。
因非功臣恩賞,未攜沿路鼓吹壯勢的樂師,我和張元泰頭前騎馬,閑議春日飲食養生,另六名華衣宮娥懷抱錦盒跟隨在後。全長安的市民都拖家帶口趕去曲江遊春賞花或搶占視野開闊風景優美的地盤準備野餐聚會,除東西二市依舊繁華如昨,其餘街坊均偶見行人,挑夫苦役也都不見蹤影。一路暢行無礙,至新昌坊薛家,張元泰才要去敲門被我攔下,我上前叩門,正詼諧說笑的兩個閽者看清來人,忙的納頭便拜,一人替我們牽過馬,另一人殷勤備至的延我們往正堂入坐。
“你二人記性倒好,隔了四月仍記得我!”
“公主氣度高貴,不尋於常,賤奴雖萬死不敢忘。”
我直想笑:“好啦,言過其實隻能教我道你巧言令色!我見兩下回廊裏皆冷清無人,難道二位表兄不在府裏,故而你等不需往來勞役?”
“公主一猜便中。大郎近日陪同蕭娘住蘭陵坊省親,二郎往洛陽訪友未歸。”
“唔。”
我與張元泰坐定不久,正誇說薛家廚子做糕點的手藝著實不錯,薛紹快步邁入正堂,麵帶如春暖笑。一陣疾風傳堂而過,那一襲銀白長袍微微鼓動,薛紹迎風而近,整個人似因風而起,風姿別樣。霎時,四下寂靜,堂下的六個宮娥都不忍呼吸,桃腮漲紅。有過一麵之緣的張元泰也暗歎薛紹真如不食凡間煙火的仙人。薛紹風韻卓絕,宮中多有耳聞,有的是人想親睹風采。
一時晃神,我悄悄拍打臉頰,心說不能每次見麵都花癡失態啊,以後結了婚還了得。薛紹屈膝要拜,張元泰神色拘謹,以我從未見過的快速,及時攙住薛紹。
“薛郎多禮!”
薛紹堅持行禮:“天皇恩賞,紹為臣下,焉能不拜?”
張元泰客客氣氣的笑說:“臨行之際,天皇特意囑我,隻道是舅父饋贈甥子,莫以君臣論之。”
我和張元泰再三勸解,薛紹終是不再堅持,恭敬的代兄長接下黃金,再交由府中管事者留檔入庫。張元泰不多耽擱,返身回宮複命。卻看宮娥,個個一步三回,不知哪兩個沒出息的竟將自己的繡帕扔在地上,隻盼薛紹能親手撿起。
興許是薛紹早有經曆,雖看在眼裏卻是無動於衷。而薛家的家奴,不消薛紹吩咐,鎮定自若的撿起帕子,退下自行處理。
此情此景活脫脫一出輕喜劇,我掩嘴竊笑:“哎呀,薛表兄可是大罪過呢!宮人已為你的風采傾倒,你竟不預備聊表謝意?宜快些追上,回贈一二才好呢。”
薛紹微撫黛眉,輕鬆應對:“煩請使君莫為難在下。我與友人相約今日同遊曲江,若因與宮人周旋耽擱了時辰,她定然不悅,怕是要大鬧宮禁,尋她們的晦氣!真若回贈,需待明日。”
“阿誰不悅?!”,我假裝生氣:“好個薛子言,看似麵相忠厚,不想卻也伶牙俐齒,心思百轉!你此刻便去回贈,我才不管呢。”
薛紹湊近兩步,他打趣我道:“晉人傅玄《太子少傅箴》中有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自認是被墨者所黑。”
一聽便知他是在暗諷我,我不由羞赧,繼而又是自卑:“竟說我是墨。。。罷,表兄此言無錯,我原本。。。沒得本事,玩心又重,還愛占口頭便宜。”
“我不過一句玩笑,你何需妄自菲薄?”,薛紹低頭看我,促狹一笑:“我家中無姊妹,多的是表姊妹,可隻你一人,最是與眾不同。其實女兒家本該如此,嬌憨稚趣。”
心情瞬間大好,我歡喜問他:“當真?”
薛紹極認真的點頭:“當真。你自有你的好,何必去學她們規行矩步?”
我有點鬱悶:“但二聖。。。表兄,你瞧我的十指,雖常常偷懶懈怠,卻還是被弦。。。唉,書讀的不好,琵琶才不精純,看來我注定一事無成呢。”
這時,一個少女入堂,我未多注意,隻當她也是薛家家奴,不想她卻在我麵前跪下,神色異常激動,連連叩首。這般陣仗實是見所未見,我心頭大驚,竟不敢去扶。
悄拽薛紹衣袖,我慌道:“表兄府上的使婢為何。。。為何如此?!求表兄快些教她起來,我不需她拜我!”
薛紹卻是充耳不聞,隻等那少女約莫叩首十餘次,額心泛紅,薛紹才俯身將她攙起。少女哭的已是淚流滿麵,汪汪淚眼望著我,唇邊卻帶笑意。
“她便是跪你百次千次,你也能受得起!”。薛紹小聲提醒:“忘了?那日,沈大家外,嗯?”
我恍然大悟:“是她!對啊,重九相逢,表兄曾對我說她的奴籍文書歸了你家!哎呀,我確實健忘。”
少女又要拜,我急忙拉起她:“夠了!夠了!我。。。其實全靠表兄使了錢,我。。。其實我那日沒能救下你。”
少女搖頭,泣道:“若非先有公主挺身而出,拖延時辰,婢子。。。婢子早已深陷泥汙,一生難洗賤籍折辱。公主乃天家貴女,婢子自知身無長物以報,可公主恩同再造,婢子願為公主續命十載!!”
我不悔做了一件善事,然而,想到那天的自己被人摔的灰頭土臉,還教圍觀者看了幾次笑話,我好不尷尬,縮在薛紹身後隻知傻笑,不知該對少女說些什麽話安慰她。
想是清楚我的心思,薛紹對她笑道:“那日救你,公主定然不求回報。你能知恩圖報,公主自有計較。卻如此這般,倒教公主為難。”
勸了少女不再哭,薛紹回房整衣,留她陪我稍坐片刻。問過姓名年齡,知她比我小一歲。
我道:“薛家待你可好?”
蕊兒的笑容驟然開朗許多,她無不感激道:“薛家眾人待婢子甚厚!自入府,三郎隻教婢子於書房侍奉,從未指派婢子做粗重活計。”
薛家本就不是苛待奴仆的人家,這楊蕊又為薛紹所救,更是有別於旁人,她這番回答與我預想無差。此刻細細端詳她,不禁暗思,柔美纖瘦,在我眼中確是一位楚楚佳人。待我嫁入薛家,勸薛家為她寫一道放良書,再為她選一戶匹配人家出嫁,我與她的這段緣份便算是完滿了。
漸漸的,二人間話也多了,薛紹回來,蕊兒感佩似的對他說:“從前隻聽聞公主嬌寵蠻橫,自婢子親睹。。。”
呐尼!差點噴出一口老血,我在宮外的名聲這麽差勁?居然被傳為’嬌寵蠻橫’!我的天啊,我一活潑又可愛的美少女,對宮人絕對是好的沒話說,至於說偶爾發發小脾氣也是美少女的特權嘛,我從沒真正懲罰過誰啊。以訛傳訛,果然斷不可取。我被氣的摩拳擦掌,嚷著說要回宮揪出那造謠之人。
薛紹忍笑,溫聲向蕊兒解釋:“坊間傳言皆作不得真。公主她。。。是極好的女子,俠義心腸,不容汙穢,她那日肯救下素不相識的你,可見一斑。”
萬萬沒想到,薛紹對我的評價真是不低呢。我對他讚許一笑,他也報以微笑。蕊兒鄭重的點點頭,說她深信我與傳言不同。
二人單獨出門,薛紹亦未攜帶奴仆。正要上馬,薛紹偶然察覺我對自己暗中窺視,薛紹納悶問我,我則笑笑不語。奇遇也好,緣份也罷,如此佳婿本該屬於太平啊,我奪走的是不是太多了?驀然望天,放佛她就在天邊俯瞰我和屬於她的幸福。悄悄雙手合十,我心念,太平,請放心,雖然我無法對薛紹付出情感,但我一定一定會真心真意的對他好。
曲江一地曆史悠久,秦時便為皇家禁苑’宜春苑’,建有離宮’宜春下苑’。至隋,隋文帝惡’曲’字不吉,因池中多芙蓉,遂改稱’芙蓉園’,圈禁土地,大肆營建遊苑樓閣,並雕刻各式水飾置於水中點輟。入唐,三代帝王更是不吝調撥銀錢修葺園林,廣植奇葩。曲江植被豐富,四時皆可觀賞花卉,湖泊廣袤澄澈,夏初時節泛舟小酌最是愜意。雖說曲江每日引得遊客紛至,唯上巳節當日格外熱鬧,甚至水泄不通。一家老少同遊,女子亦攜伴來此,四處可見鬢影衣香。迎麵而來一道倩影,不知誰家佳麗正默默與你對視,若那帷幔內再傳出銀鈴笑聲,更是引人無限遐想。反正呢,以我愚見,身處曲江,美景可以不看,美人卻無論如何都不能忽視,便是那些精心挑選的穿戴配飾,已足夠欣賞久久。我對植被基本沒有了解,隻會說這好看那也好看,薛紹便主動當起解說員,為我一一介紹花名、習性及花期。一路所見有迎春、桃花、玉蘭、瓊花、海棠、牡丹、芍藥、錦帶、連翹、餘雀等等等等。赤橙黃綠青藍紫。。。各色各式,無一不有,無一不美。
我驚異於他對花卉了若指掌,羨慕道:“此地花草多如天邊繁星,表兄如何一一識得?”
我們正路過一樹枝椏繁茂的雀花,他個子高,耳廓恰被垂下的熒黃花兒拂過。興許是覺得癢,薛紹不自然的笑了笑:“每日大把閑暇,我在府中時便侍弄花草、遊魚,故而識得。”
怎麽能忘,薛紹對我說過不止一次,他是個富貴閑人嘛,不讀書也不做官,有的是時間去學怎麽’玩’。嘿嘿,我們倆的現狀其實也差不多呀,除了我’腹無詩書’而已。想到這裏,自嘲真是厚臉皮。
二人閑逸的沿蜿蜒小道散步,漫無目的,從花卉聊到糕點,再從糕點聊到胖瘦的優缺,話題廣泛,思維跳躍。至視野開闊處,我右手方出現一座占地不小的房屋,觀其建築風格應是祠堂一類,引人注意的是進進出出的盡是女子,竟無一男子。
我大感不解,還未問出口,便聽薛紹道:“此處乃高禖祠,婦人來此祭拜高禖,不外是為求子。”
怪不得前來祭拜的都是女人,原來是衝著神明能給自己‘賜’個兒子才來。
我抬腳便朝高禖祠而去,薛紹雖未阻攔,卻疑惑且尷尬的問我:“她們來此是為求子,你。。。尚未成親。。。為何入祠?”
知是他有所誤解,我馬上解釋:“是為太子妃。她與太子成婚三載,至今未有身孕,我是代她而求。”
“如此。應當,應當。”
祠堂內突然進來唯二異性,女人們又是好奇又是忍不住的嗤笑,沸議不絕,好些人索性掀開帷幔的罩麵紗,一束束目光真是熱情如火啊。
“合該我出門時瞧見喜鵲登枝,原是要遇見他們!”
“可是胡人?你瞧那高挺的鼻梁子!”
“隻看容貌,年長者更勝一籌。”
“哼,依著我說,小郎更為柔美可親。”
“難不成你想教他當你的別宅夫?!”
“好呀,好呀,隻求姐姐莫說與我家阿郎!”
老李家的確參雜’不足為外人道也’的胡人血統,偶爾照鏡,我也煩有點突兀的鼻梁。聽著她們的閑言碎語,我震驚之餘更覺好笑,就算是在二十一世紀,也鮮有女人明目張膽的組團討論男色。唐女彪悍,有此為證。觀摩她們的禮拜過程,一一記在心上,我正虔誠禱告,一隻手突然沉沉的落在肩頭。事發突然,我嚇得渾身打一激靈,最先入目的自是那手,肥膩嫩白,順勢向上看去,手的主人原是位衣飾華美的婦人。她笑著撩起罩麵紗,一張濃妝豔抹的臉,厚重鉛粉堪堪遮住眼角細紋,教人難有好感,卻看頸下,大片雪肌,身材有料,隻教同為女人的我大吞口水,暗暗作比,實在很慚愧啊。她身後跟隨有兩名侍婢,穿戴也是不差錢。
“喲,誰家小郎?!瞧這張俏臉,嘖,白皙秀麗。”。說著,那隻手竟從我的肩移向我的臉。
我自然要躲,可雙腿跪了大半天已然酸麻,根本動不得,不僅沒能躲開,身體一歪,斜著躺在地上。我這幅狼狽不堪的模樣引來那些圍著看熱鬧的女人哄然大笑。未曾料到她會如此舉動,薛紹來不及阻止,第一時間扶起了我。我窘迫非常,一時也沒心思去懟那輕浮女子。
薛紹麵向那女子淺笑,用詞客氣:“娘子,可是在下阿弟衝撞娘子?在下可代為致歉。”
女子手指薛紹臉龐,笑聲如人般豔媚:“你二人竟是兄弟?怪不得,竟都生的一般俊俏。”
“娘子謬讚。娘子容貌極美,觀娘子穿戴華貴,想必府上定是鍾鳴鼎食之家。”
女子聽的受用,笑的越發得意。我想不到薛紹竟如此肉麻的誇她,惱怒瞪他,他卻狡黠的衝我眨眼。
聽他話鋒迅疾巨轉:“但娘子言辭不當且舉止輕佻,縱有傾城傾國之姿,隻能令人望而卻步!”
我欲鼓掌為他叫好,他已拉起我直朝正門大步而去。室內再起哄笑,甚至勝過前次。
女子惱羞成怒,隻不便來追,在我們身後大喊大嚷:“好個窮措大!竟敢辱罵我,可知我。。。”
至門外數丈遠,我停下腳步,暢快的咯咯直笑,薛紹卻十分焦急:“可曾摔疼?”
拍拍沾染上衣裾的些許灰塵,我愉快道:“便是真摔疼,有表兄為我出了一口惡心,我也不覺疼呢!”
知我的確無事,他於是放下擔心。正準備上路繼續遊玩,卻見路過的一個陌生男人彬彬有禮的問候薛紹:“一別數月,子言一切可好?”
看清來人,薛紹也是驚喜,忙還禮:“甚巧!甚巧!王世兄可是攜眷來遊曲江?”
“正是。內子與舍妹攜婢往東市置辦物什,我與友人來此賞花。未知這位是?”
那王郎很禮貌的問及我,我學他二人模樣致禮,大大方方道:“在下李晚。初見王兄,甚為榮幸。”
薛紹再加一句解釋:“阿晚乃紹之表親。”
王郎聞言微訝,稍稍打量我,笑說:“姓李,又為子言表親,難不成是哪位皇族王子?嗬,相逢即是有緣,何不與我等相伴同遊?”
王郎將身旁幾人向我們一一引見,薛紹低聲詢問我的意思,見我頗有興致,於是便也應下。近午時,一行人前往東市,好容易尋了一家有空位的食肆。王郎做東,作派好爽,酒是十貫一鬥的富春石凍春,菜色也可圈可點,但唐時的烹飪技術畢竟不比後世,少有炒菜,多為蒸煮,我眼見食案的正中擺著一道‘清蒸二師兄’。各人麵前有不下十個小碗,裏麵是各式蘸料。
一位胡姓朋友對薛紹說:“薛兄年近弱冠,未知何日請我等至府吃一杯喜酒?哈哈。”
一石激起千層浪,在座之人紛紛追問薛紹。薛紹輕笑:“諸位何需掛心此事?我自會娶妻,遲早而已。”
有人故意問那胡郎:“難不成想為你家阿妹向薛兄提親?”
胡郎大慚,忙不迭的否認:“豈敢,豈敢。薛兄乃天皇嫡親甥子,豈是我等凡夫俗子膽敢妄想的東床佳婿?!”
另有人道:“薛兄/神/韻無雙,尋常女子非能匹配。放眼神州,難尋此女。唉,可惜,可惜了。”。這人神色憂愁,看樣子是真心替薛紹的終生大事擔心。
王郎飲一杯酒,對眾人神秘笑說:“依我看啊,能與子言匹配之人,非李家之女莫屬。”
胡郎笑問:“世兄所指可是哪位王侯府上的縣主?竟是哪一位?”
“非也,”,王郎笑望薛紹:“我所指,乃是天家最嬌美的那朵牡丹。眾位可知二聖心頭至寶?天下鹹知,太平公主乃瓊宮仙子落凡,傳聞公主天姿國色,羞煞世間女子,所以我想,隻公主的花容月貌可與子言匹配。子言以為如何?”
心頭羞臊,不想他們竟會在此時此地議論我的長相。這可真是怪哉,我從未以‘太平公主’的身份招搖過市,宮外的人又怎知我相貌是醜是美?恐是世人認定天子之女必然錯不了,這才有了那些穿鑿附會的傳言,信不得啊,信不得。卻見薛紹並不回答,端起酒盞向我示意,我也匆忙斟酒,與他一飲而盡。
一餐飯耗時不短,最後以長安城哪家酒肆的胡姬最具風情而結束,眾人於是商議去觀胡旋。薛紹又來詢問我的意思,見識國外歌舞,我求之不得,自是樂意,二人便隨大家前往西市。在胡肆外下馬,有人提議將活動延遲至宵禁,鼓響前入平康坊’尋娘子’,徹夜不歸。我大感興趣,薛紹無語苦笑,我小聲央求,被薛紹拽去一旁教育。
他神色認真:“可知那平康坊。。。徹夜不歸,你倒不怕二聖震怒?!”
我混不在意:“進坊看一眼也好嘛。嚐聽人言,平康坊便是所謂’北裏’者,東部三曲盡為妓人樂工,尤其中南二曲,多錚錚妓者。平康坊是全長安城的男人最為流連忘返之所在!是也不是?!”
不想我如此清楚,風吹過,淡薄樹蔭晃過薛紹的怔愕麵色:“既知坊內。。。為何還想隨他們同往?你是女。。。如何能。。。”
自知今日不可能徹夜不歸,我故意玩笑:“憑何你們去得我卻不得去?!我乃太平公主,天下何處我不得去?!哦,我明白了,薛子言,莫不是坊內有你相好的女子,所以你不敢教我們知曉?!”
薛紹卻無慍色,目色溫和:“唔,你。。。頗有道理。今日便罷了,改日若有機會,我邀你往平康坊。”
想到或許能親睹‘名屬教坊第一部’的名妓,我興奮不已:“表兄既應了我,不許食言!”
他笑的別有深意:“絕不食言。但我賭你最後一定會落荒而逃。”
我想要反駁,薛紹卻轉身去向眾人推辭晚上的邀約。不知哪裏跑來一人,速度飛快,經過我身邊時恰擦著我的右臂。不及避開,身子晃了兩晃,我腳下不穩,接著竟直挺挺的仰麵倒在地上。腳上撞了什麽硬物,瞬時便覺痛極。我疼的齜牙咧嘴,想站起來找那臭小子理論,但右腳卻怎麽都使不出勁。一股鑽心疼痛讓我意識到,哦,我大概是崴腳了吧。這時,胸口好一陣惡心發悶,令我難以呼吸。暈死,是裹胸的綢布,之前不覺有異,隻因我此刻情緒急躁,喘息過快,才知它竟如此不便。不禁想哭,要不要這麽倒黴啊!!
眾人圍著我關心詢問,薛紹已顧不得塵土泥汙,直接跪在我身旁:“讓我看清你的傷勢。得罪了。”
我知他粗通醫理,咬牙除下右靴,見腳踝處一片丹紅,腫如嬰孩拳頭,不僅薛紹難以置信,就連我自己都沒感覺竟傷的這麽嚴重。
王郎建議:“當速速送李賢弟往醫行!!”
餘眾皆隨聲附和,我才想借薛紹的胳膊站起,他卻主動將我打橫抱起。我心內大慌,急忙抓緊他的衣襟,當發覺他抱的很穩,我便也放了心。
薛紹歉意道:“紹今日隻得失約,你我改日再敘。”
他們迭聲道看病事大,於是我們告辭,兩撥人朝不同方向而去。
抬頭看看近在眼前的俊顏,我怯聲道:“表兄,我不想去醫行。表兄隻為我尋一家逆旅便可。”
他自是不解甚至以為我是說胡話,眉心緊鎖:“逆旅?你傷勢嚴重,須立即請醫者為你診治!”
我感覺此刻臉熱的厲害,其實我是想找個僻靜私密的地方鬆開裹胸,可這個原因我怎能向他明講。這一著急,呼吸又困難許多。
別無他法,我佯裝可憐:“表兄,求求你,隻為我找一家逆旅!我真的。。。需要。。。求你。”
薛紹為人寬容善良,又見我如此堅決,遂不再追問原因,歎了口氣,轉而去找逆館。雖被他抱著受累的是他,然而我也不輕鬆,自認是個大/麻煩,心理負擔很重啊。
“表兄,其實。。。不必。。。我自己可以走。。。我很重吧。。。多謝。。。”
俯首見我一臉愧疚,薛紹笑聲清越,爽快道:“公主既是要謝,紹卻之不恭。請公主為紹記大功一件。”
我順著他的意思玩笑道:“薛郎欲求何物?薛郎乃天家外孫,料金玉俗物必是看不入眼。”
話音才落,束發絲帶忽然鬆開,發絲頃刻間鋪散垂下,如瀑如墨,這才記起方才摔地時襥頭滾落一旁。立時引來不少人關注議論,我扭臉埋進薛紹胸膛。驀的想起這是第一次被成年男人抱在懷中,典雅幽深的梅香陣陣襲來,臉頰溫度更高。
聽薛紹忍笑說:“我此刻還未想好,但總是會問你要。”
我輕輕一笑:“好,便等著表兄討賞。”
因我催的急,薛紹就近找了一家邸舍,十分簡陋,商旅多在此寄存貨物,少置廂房。此處緊鄰胡商店鋪,進出均是各國商人,甫一進店,入耳便是嗚哩哇啦的外國話。薛紹解釋說我傷了腳,暫歇一刻便走,他使了一粒碎金,粟特店主大喜,請我們往自家廂房。不願去坐別人床榻,隻教薛紹將我放在地上,又命他轉身,他聽話照做。我手忙腳亂的脫衣,先外袍再內衫,最後鬆開裹胸。重獲自由的一刻,我不由感慨,真想來一件鋼圈內衣啊。把那綢布隨意扔去一旁,複一件件穿衣,不經意,卻在外袍上看到零星鮮紅。疑是自己看錯,忙將外袍反複翻看,心向下一沉,我又褪下長褲,縹色襯著血色,格外刺眼。不是吧,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可偏偏我又倒黴了一次!’好朋友’居然今天重逢了!真被我的烏鴉嘴說準了!
“啊!”
絕望仰天,卻見薛紹俊臉漲紅,傻愣愣瞪著本姑娘的一雙雪白美腿!兩個人麵紅耳赤不輸對方,我懊惱的說不出話,幸虧已經鬆開裹胸,否則我非得直接氣暈過去。
薛紹反應過來,緊閉雙眼,立刻轉過身去,關心道:“可也無事?”
懊惱過後,心緒鎮靜一些,心話人家畢竟是好意,許是聽到那聲慘叫以為是我出了意外,估計任誰都想不到我居然在玩脫光光。
匆匆穿衣束發,穿的不整也無心理會。我向薛紹解釋,話出口,聲如蚊吟:“我是。。。癸水。。。你懂麽?”
薛紹身形瞬間僵直,少頃,他也小聲說:“恭喜。。。不。。。我。。。我該如何。。。”
“送我回宮。”
“自然。”
再轉身時,薛紹臉脖的緋紅依舊未褪,但我知道自己也好不到哪去。他半蹲姿勢,特意背對了我,不敢看我。我伏他背上,他背我走出邸舍。教我在門外稍坐,薛紹回酒肆牽回二人的馬,先將我托上了馬。
為打破尷尬氣氛,我調侃一句:“我傷了腳,表兄可不能不管我呀,需將我送回宮。”
薛紹唇角微揚:“紹如何敢棄公主於不顧?”
忽然之間,卻見不遠處的某個街角,赫然是武攸暨的熟悉麵孔。正鬧別扭的二人狹路相逢,他顯然也非常意外,旁人同他說話,他置若罔聞。望著我,他的眼神極為複雜,驚訝,怔然,夾雜幾許鄙夷。原想趁此機會握手言和,但想起他的臭脾氣和過分舉動,頭一偏,懶得多看他一眼。薛紹替我牽住韁繩,二人說笑回宮,幾乎與武攸暨擦身而過,我視若無睹,知他定然惱火,不禁竊喜。
至迎仙門,我教人往長安殿報信。見左右無事,薛紹遂告辭而去。正等芷汀她們抬來肩輿,我偶見李顯的好友李多祚領隊路過,兩年前曾聽李顯說他隨父回遼東駐守。
我笑著招呼:“多祚哥哥的變化倒是不大呢!”
李多祚認出馬上之人是我,靦腆道:“公主竟記得在下。”
我玩笑道:“我倒想忘呢,但周哥時刻念著哥哥,我又如何能忘?未知哥哥現居何職?”
李多祚道:“蒙天皇隆恩,在下現為右羽林‘執戟’。”
“我知曉羽林衙門在何處。哥哥正當值,你我不便敘舊,我改日去見哥哥。”
“告辭。”
回了長安殿,比起晨間更為忙亂。醫官們看過我的傷勢,忙著寫方抓藥,芷汀她們為我脫衣,準備沐浴,不忘問我玩的可滿意。
仔細回想這一波三折的上巳,我含笑點頭:“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