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庭宴 道是有情還無情(上)
八月中,正是夏菊的最佳花期,司苑司挑了開的最盛的 ‘珍珠’送入長安殿,沿各處回廊擺滿。遠觀,似翠綠花枝頂著一顆顆碩大圓潤的珍珠,近端,才知是芬芳嬌嫩的鮮花。風一時稍大,瑩白花團隨風搖曳,花香襲人,令人身心舒暢。見怔怔賞花不言不語的我麵露笑意,在旁伺候的宮人終於長舒口氣。她們擔心我會悶出病。
芷汀和寧心各捧著銀盞,一盞是切成一粒粒的紅柰,另一盞盛放的則是‘白玉赤心’,將鮮藕切成碎末,上籠屜蒸至入口即化,加入酥酪、石蜜等攪拌均勻,壓成馬蹄大小的厚餅,盛入盞中,放上一顆蒸的綿軟的棠棣。食用時,舀一勺藕再佐一點棠棣,酸甜適宜,沾舌即化。藕益血補心,棠棣生津開胃,確是一道養生好物。
“公主請用。”
我道:“拿下去,看誰喜吃奈子和棠棣,給他用。”
芷汀怎會撤去,張口進勸:“公主不愛吃柰子,但這‘白玉赤心’還是要吃的。”
我道:“我昨日進膳已如病前,你親眼所見。還教我吃這‘白玉赤心’作甚麽?”
芷汀道:“禦醫千叮萬囑,腹饑不利病愈,若想多多進膳,需先以棠棣大開胃口。公主道我親眼所見,可我隻見你午膳多用了兩片鹹酥餅,怎可與病前相比?公主,請用。”
我這裏吃著開胃甜點,宮人們閑議前朝後宮的新鮮事。禁宮生活便是如此,隻要不犯忌諱,在自己的一方院落,你就是那百官之首的宰相,盡情‘指點’天下。或為某則不知真假的坊間傳聞爭個麵紅耳赤。
忽聽她們提及兩個熟悉人名,我忙插話:“劉禕之?可是那位曾通過周國公私入太原王妃府探望其姐的‘中書侍郎’劉禕之?他不是因此被流巂州?又怎會與。。。與相王有關?”
揚翠笑說:“公主,有道是‘世間事瞬息萬變’,時隔八年,他也交了大運呀,他半月前受敕回朝,即封‘中書舍人’。因劉家世代忠孝,且劉舍人飽讀詩書,善作文章,天皇禦旨,命其充‘相王司馬’,說有劉舍人輔佐相王,有如‘蓬生麻中,不扶而直’。”
莫名不安,我嘀咕自言:“蓬草本低微之物,他非人品低下之人,何需那劉禕之教化。。。”
“公主慎言!”,芷汀善意提醒:“相王乃二聖幼子,一向備受寵愛,劉舍人德良材高,天皇既如此安排,左不過是希冀相王更進一步。”
沒人理解我多麽在乎那個深愛卻不能相愛的男人,所有關於他的哪怕與他關係微乎其微的一則消息都會令我牽腸掛肚。
這時,守門宮人引著一人朝我們而來,眾人看的分明,那人身穿官袍,必是外臣。便是皇族宗室也不得隨意進出北宮,何況外臣。眾人議論紛紛,他越行越近,我欣喜不已。怪不得這個外臣膽敢‘闖宮’,竟是武媚的摯友明崇儼!上元元年的臘月,他奉旨離京,前往襄州黃安任縣令,屬‘下基層鍛煉’。而今重回長安,觀其服色,應是官複原職或榮升了。
我起身相迎:“恭喜明公!”
明崇儼笑說:“長安風貌舉世無雙,令人朝思暮想。此番得以回京,的確可喜可賀。公主快些回座,聞聽公主貴體染恙,足不出戶,隻專心靜養。”
“養了好些日子,早已無礙。”
我複落座,芷汀等為他搬來一座軟席擺在近處,他笑誇眾人都比當年出落的漂亮。我擯退左右,他正對我細細端詳,笑意欣慰,感慨萬千。
“你長大了,天後入宮那年,也是這般如花年紀。嗬,你們母女容貌酷肖,方才初見,我恍惚以為自己竟又回到貞觀年間。唉,年過半百,不比從前了。”
在我麵前,他並未刻意隱瞞自己對武媚的真心。他善鬼神之道,興許早已看出我的離奇來曆,我與他二人之間互相有個牽製,所以他不怕我的質疑。其實過去這些年他對我非常友善,再加上他沒有令我厭惡的缺點,所以我是喜歡他的,他離開數年,我是想念他的,發自內心。
他感歎時光易逝,我忙寬慰:“明公依舊年青。想來黃安縣必是一處風景秀麗之地,公事亦少簡,明公得以心寬無憂。隻是,記得明公離京時曾對我與相哥說’千日乃還’,如今可是失約了呢!”
聽出我的思念發自肺腑,知自己被人牽掛,明崇儼頗為激動,卻又很快轉了話題,問起我生病一事,想親自為我診治,免得落下病根。
“聽說是因淋雨,以至涼氣侵體?怎未攜人在旁伺候?亦或宮人疏忽大意?”
那個多事之夜,我病了,徹底病倒。其後兩天高燒不退,偶爾清醒片刻,堪堪認出身邊人是誰,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隻覺身心俱疲。李治憂心如搗,鮮有的衝醫官們大發天威,命全力救治。
旭輪遲遲不入新房,直到我前去含涼殿,在場雖隻他的心腹華唯忠,然而暗中不知被哪些有心人留意,點點滴滴的蹊蹺,演化為她們心底揮之不去的大膽猜測,所幸沒有實據,且她們不敢明目張膽的宣揚,卻為了滿足自己及旁人的好奇心,便半真半假的借各種修飾言辭向他人提及。
這流言自然傳到長安殿,無人相信也不敢教我知曉,怕不利於我病愈,都守口如瓶。房雲笙前來探病,光順某天無意說出,他替我和旭輪抱不平,道造謠者‘其心可誅’。房雲笙責備光順不懂事,又寬慰我說不必因流言動怒,尚宮鄭南雁已嚴懲數人,以儆效尤。
至於我與薛紹齊齊失蹤一事,則被編造成一則無限浪漫的故事,傳遍內宮。她們說的繪聲繪色,內容如百花齊放,似乎每個人都親眼看到那夜究竟發生了什麽。對此,兩個當事人一言不發,由得她們去猜。那天過後,薛紹再未入宮,我無心亦無力出宮與他相見。他聽勸,沒有冒失的向李治上疏求婚。因我相信,武媚更願意我嫁給一個姓武的男人。權力使她聲名顯赫,權力也幾乎使她重墮深淵,她有充足的理由及決心,她必須牢牢掌握權力,操縱權力。在使我幸福的同時,她也想通過我的婚姻鞏固武氏在朝內的地位,而薛紹無論如何都是外人。倘若薛紹開口,武媚必不肯答應,則薛紹無異為自己惹禍上身。雖不能見麵,但二人間信函不斷。他將信寫於彩帛,裝入繡有白梅的錦囊,托李顯送入宮中。看我每每微笑閱信,李顯打趣我們,道薛紹是‘錦書傳情’,他自己則是不辭辛苦的‘鴻雁’。我不知如何回信,李顯一字一句的口述,隻是過於肉麻誇張,教我難以下筆。
李顯真真是最疼我護我的哥哥,甘冒傾盆大雨背我回長安殿,這些日子,除兼職郵差代薛紹為我送信,每天都跑來對我噓寒問暖。宮裏什麽都不缺,考慮我養病期間枯燥無聊,他派人在東西兩市搜羅奇珍異寶,供我賞玩。我甚為感動,無以言表,差點沒泄露天機讓他防備一個姓韋的女人,避免他日慘劇。
這次得病,我未敢奢望旭輪能來,而他也真的沒有再踏入長安殿。彼此清楚,一份不被任何人祝福亦不能堅守的不倫之情,在告白的一刻,即宣告了放棄。除了保持距離,各自療傷,不給彼此希望,我們又能做什麽。更何況,他不能輕怠劉孺人,她的伯父尚在西南邊境為大唐浴血奮戰。
明崇儼話畢,知他必已見過武媚,我平靜道:“是我貪玩,未及攜帶隨侍。我自覺隻是小病,否則早已不起歸西。天後她。。。言過其實了。”
見我一副硬嘴鴨子的態度,明崇儼逐漸變得嚴肅起來。思量再三,他緩緩開口,語重心長。
“月晚,你清楚我對天後的感情,這正是我對你們兄妹關心的來源。明知不該,但我真的一直視你們如親子。日複一日,我看著你長大,你的美麗、聰穎和善良,都讓我為你深深自豪。可是,當天後將你對。。。當她向我傾訴煩惱時,坦誠的說,它令我為你難過!非常難過!親生骨肉,父母永不厭棄,即便鑄下大錯,父母隻會拚盡全力助她重歸正途。月晚,知你為難,可我請你收回你對他的感情。黎庶萬民,無數雙眼睛都看著皇室,你們的言行舉止,你們的一切一切,它們將成為他們的表率,又或。。。成為天下笑談!!即便我不詳說,難道你竟不懂?!”
我沉重點頭,他繼續道:“此事,萬萬不可自哀自憐。自你降世,你的命運已被注定,切記,你二人身份永世不變!!一生漫長,你的選擇不止一個!”
是,他是我的親哥哥,所以天下間女子都可以愛他,獨我不能。被他說中最不甘心之事,我的語氣陡然冷漠:“難道天後以為我已忘卻她的訓示,因而特意勞煩明公再次。。。嗬,天後真是用心良苦!”
其實我還想說,你明崇儼愛著一個自己不該愛、不該覬覦的女人,你為何不勸自己及時放棄。可這些話太傷人,我難以開口。
明崇儼苦口婆心:“她。。。她。。。都是為了你們啊,她是你二人生身之母,此事若依你說,她該如何應對?她自己被世人嘲諷管家不嚴倒是其次,重要的是你們兄妹,若為人所知,必身敗名裂!”
知他都是好意,我道:“明公放心,我答應過天後,為了他,也為了李家顏麵,此生,這份感。。。這個秘密,無論死生,我必藏之心底。”
明崇儼並未全信,但麵色已和緩許多:“如此,我告辭了。”
我目送他離開,卻沒想到,他才邁出兩步便又停下,轉身問了我一個問題,太過意外,令我莫名其妙。
“在你眼中,太子其人如何?”
雖不知他為何向我問及李賢,但聯想到他與李賢未來的對立,我便知必然是話中有話,絕不如表麵看來這般單純。心思三轉,我決定堅守我給李賢的承諾,笑說:“太子,智者,勇者,朝廷內外有口皆碑。誠然,若無東宮一眾幕僚的忠心輔佐,他也未可取得佳績。”
“月晚,你的膽量不比天後,你不必怕他,”,明崇儼眼神深沉不可見底:“其實你的委屈,天後心中自有計較。你以為太子對天後如何?”
我頓時怔愣,難道武媚已知趙道生其人?知我曾被李賢威脅?除此之外,他的問題也一個比一個奇怪。雖說李賢寵幸趙道生大失皇室顏麵,但李賢對武媚的尊敬與愛戴大家都有目共睹,明崇儼的問題或者說擔心完全沒有必要。
不對,忽然想到日後那場失敗的謀反,不由愕然,難道說明崇儼竟已預料。。。見我不敢置信的瞪視自己,明崇儼不語,隻以他慣有的高深莫測的笑容作答,隨即從容離開。
此時此刻,我的心情極為複雜,雖與李賢有隙,但我不想看到如此優秀出色的男人從此褪去榮光,日暮窮途,卻更知成則為王,敗則為寇,既然他追求的是世間至上的權力,就必須做好承受最嚴苛最無情懲罰的心理準備。
明崇儼的背影已成為模糊圓點,看不透他的用心,最終,我也隻能低歎自問這宮中的暗湧何時能息,而其實,答案已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