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晝錦堂 帝女花落誰家郎(下)

  “思慮何事?”


  “雖獵獵寒冬,然春風為時遠否?”


  薛紹微怔,又不覺莞爾:“細想之下,頗有深意。”


  我竊笑,那當然啊,大文豪雪萊的詩句能沒深度嘛。


  看我輕鬆愜意,他忽然收緊懷抱,我不解,見他神情十分憂鬱:“複是一年冬雪時,你仍不肯給我答複。我定會被你折磨至死。”


  回想過去這一年,彼此克製,再未照麵,隻聽芷汀她們道偶見他在觀外巷中徘徊。夏末,他留書一封,道自己已返長安,於九嵕山一間茅屋廬墓暫住,守護父母,略盡孝道。我未複函,不想打擾,也許明秀山水能安撫他的焦躁等待。是的,等待,他在等,其實我也在等,時至今日,對他亦生幾分思念。因此兩個時辰前,當準備回宮的我與他在觀門之外不期而遇,大雪飛揚裏,他局促不安,似乎不願被我看到,我卻十分欣喜,他看清,隨即將我擁在懷裏,急切纏綿的吻傾訴無盡相思,惹寧心等人紛紛捂臉跑開。


  “如何是我折磨你?”,我無奈道:“十月裏,蕃臣覲見,呈上文成公主手書,向二聖請婚,二聖自是以我身在道門婉拒了蕃臣。你急我不能出觀,二聖卻怕我出觀呢。”


  他苦笑著,長歎一聲:“二聖為何隻你一女?!”


  我玩笑問他:“表兄,我若有一二姊妹,生的比我好看,你還會喜歡我麽?”


  他用手比劃我的寬腦門,故作愁容:“興許不會。容貌倒在其次,比你愛頑愛鬧的女子世間少有,你若有姊妹,想來總是比你更好相處。”


  我一笑置之,他縮縮身子,枕在我肩窩,怨道:“突厥才罷休,吐蕃又來討你,何得如此自大?!我若身在沙場,定要殺盡他們的囂張氣焰!”


  “天皇如何舍得教你奔赴沙場?”,推開他,我鬱悶道:“再者說,突厥尚未罷休呢,北境紛爭再起,裴尚書、周駙馬等統兵三十萬,戰事正酣。表兄,你若從軍,該北上殺虜亦或南下討蕃呢?”


  薛紹悶頭不語,我起身稍整衣裙,怕他真要投筆從戎,隨口打趣一句:“你今日倒也老實。”


  手旋即被他拽住,複倒在他懷裏,直吻到難分難舍,氣喘籲籲。


  “你道我不想要你麽?!”,被他翻身壓住,手探進領口,撫摸他已熟悉的身體,他眼神深沉,直教人頭昏迷陷:“你。。。你為我生個孩子,可好?如此一來,還有誰能分開你我?”


  我笑著,心裏卻想如果此時懷孕,的確可以就此結束這種煎熬苦悶的日子,隻是給李治和武媚添了些煩惱,再留市井一則風流韻事,可是對那個孩子,恐怕我難有為人母的喜悅,因他/她隻是一個工具。


  故作苦惱,我輕撫他依舊俊逸卻略顯清臒的麵容:“有啊,孩子能分開你我。表兄,若有孩子,我便隻關心他/她,興許再無空暇顧及你呢。”


  他無言以對,收手起身,實在拿我沒辦法。


  “看來我隻能等下去!”


  一道上了馬車,寧心等人在旁,二人便老實規矩的分開坐。不知誰起頭,她們竟笑出聲,鬧的我和薛紹都麵紅耳赤。薛紹輕咳,心虛的垂首盯著自己膝頭。


  我氣嗔:“薛表兄今夜也入閣守歲,我隻是。。。送他一程。天寒地凍,難道教他騎馬麽?!”


  寧心清嗓,與揚翠對視一眼,笑道:“我們哪裏是笑薛郎?是阿姐你。。。那串流彩垂珞。。。歪了。”


  回到洛陽宮正是掌燈時分,教薛紹先行,隔了一刻,再和寧心一路小跑到麟德殿,宴會已正式開始,主人與受邀賓客一個不差。李顯幸災樂禍道李治先前尋我,見我居然不在宮中,氣地吹了胡子。心說趕緊著告罪吧,卻見禦座之上的李治正忙著與人敘話。多是李治在說,那人在聽,偶爾頷首表示讚同。


  李顯低聲問李賢:“太子,觀卑路斯神態頹然,頗為憔悴,莫非壽時已近?”


  “我非醫士亦非術士!隻知,他近月時常上疏,求天皇借他兵馬,助他收複故國。嗬,不說安心留在大唐做他的波斯王,他以為他的故國。。。哼,大食豈肯輕易撤軍。不識抬舉!”


  看不起卑路斯,李賢的口氣甚為輕蔑,說罷飲一盞酒,側目望向李治二人。


  貞觀年間,阿拉伯軍隊入侵波斯,薩珊王朝執政君主伊嗣埃三世曾四次向大唐遣使,請求大唐派兵相助,均為太宗李世民所拒。永徽二年,在木鹿城的一座磨房內,這位末代君主殘忍被殺。他的兒子王子卑路斯沿絲綢之路一路東逃,至吐火羅受到當地酋長的保護得以暫時安身。永徽五年,卑路斯遣使入唐求援,李治效仿父親,以路途遙遠不宜出兵為由婉拒了卑路斯。其後,卑路斯並未死心,一直與阿拉伯人作戰、周旋,最後卻以失敗收場。龍朔元年,卑路斯再次遣使入唐求援,李治以’南由令’王名遠為特使與卑路斯會晤,在疾陵城設立波斯都督府,並任命卑路斯為都督。次年,卑路斯獲封’波斯王’。鹹亨五年,麵對阿拉伯人不斷進攻,俾路斯苦撐不住,攜子泥涅師逃至長安。李治賜官‘右威衛將軍’,使其好生居住,並專門在長安城內為他建立一座波斯胡寺——拜火寺。


  李顯順著李賢的話笑說:“太子所言極是。從前還道是位意氣風發的英雄人物,時至今日,不過一尋常人,空有一腔抱負,自己卻無任何根基,談何複國。”


  唉,被無望的現實折磨太久,曾顯赫一時的波斯帝國王子終也難逃歲月的洗禮與無情命運的玩弄,此時此刻的他,早已被抹去隻屬於王者的光環。


  自入殿,我一直和光順、光仁兄弟說笑,盡量不看旭輪所在的位置,卻沒想到,他竟主動與我交談。


  “成器好像。。。找你,你抱一抱他,好麽?”


  兩句話,頓時讓我眼裏有了濕意。非因那話的內容,隻因這個深刻入骨的聲音。旭輪,你可知,無論你說什麽,我都願意去做,隻為你。正如他,也已為我做了所有他能做的。


  稍緩情緒,遲疑的轉過頭,看到成器正哭著在劉麗娘懷中掙紮,雙眼確實望向我。我走過去抱起他,他居然神奇的不再哭,並興奮的揮動小手。劉麗娘似是作愁,旭輪安慰她道’他偏要與他姑母親厚,你我也沒法子,所幸她也喜歡成器。’。


  淺吻成器的柔嫩雙頰,我無聲笑道:“成器,你一定要記得我。我愛你父親,我同樣也愛你。”


  餘光瞥見身旁多了一人,自然而然的看他,竟是武攸暨。長安城外馳道一別,年餘未見。五官難尋任何稚嫩痕跡,甚至再難簡單的用少年二字形容他。魅人俊美未減分毫,反而由於日漸成熟更有吸引力。他又長高許多,現在的我對他隻能仰望。李賢正在身側,誇讚不覺出口,又問他學業之事。


  武攸暨謙虛笑答:“謝殿下垂問。不過是謹遵聖人之道、恪守博士吩咐,用心讀習經典,與國子監其餘學伴無貳。”


  深感他的確進步很大,或許這就是男孩向男人的必然進化。聽著二人對話,我不禁頷首,真心替他高興。


  落在他眼裏,笑意深了許多:“你。。。好麽?”


  我窘迫至極,不知該如何答他,卻又避不開。寧心替我解圍:“攸暨哥哥,如今闔宮裏最討人愛的便是相王的大郎呢,你竟不先看一看這個乖娃娃?!”


  “哦,是啊,我倒忘了。”


  武攸暨湊近一些,我稍稍舉起成器,他端詳著成器,會心而笑。成器也很喜歡他,扭動著小身子朝他的方向歪過去,竟有脫臂之勢。意料之外,我和武攸暨緊張不已,他忙不跌的伸臂來抱,我則隨著孩子向前踱步,結果自己的半個身子也被他給抱住。成器被我們夾在中間,嗯嗯呀呀的抗議。旁人微怔,繼而都善意哄笑,我和武攸暨也連連自嘲,道忙中出亂。


  才教武攸暨抱了,成器又轉過頭來找我,我自是歡喜的接過,他打趣我道:“姿勢嫻熟,以後若有了孩子,倒是不需費時再學呢。”


  對上他溫柔似水的眼神,才知他是話裏有話。我笑不出來,險些忘了,我不能給他任何希望,我沒有資格羈絆他。將成器還給旭輪,我盡量背對武攸暨。


  “子言表弟!”。李顯忽揚聲笑道。


  匆匆回首,燈火交映處,那翩然而至的華貴公子不是薛紹又能是誰。李顯和李欽的表情幾乎如出一轍,看好戲似的等著我們三人碰頭。驀的再見薛紹,我臉上驟然滾燙,他如何不明白原因,含笑看我,越走越近。


  李顯拉過薛紹,暢快直言:“昨日與你比賽跑馬,卻被你贏了,我非是輕易服輸的懦夫,待改日停雪,你我再比一場!”


  “紹本閑民,”,薛紹挑眉,故作矜傲:“英王既不曾盡興,紹甘願相陪。卻隻怕結局仍。。。嗬嗬。”


  “你若敢再次贏我,”,李顯衝餘眾眨眼:“我定向天皇進讒,不教晚晚嫁你,你還敢贏麽?!”


  旭輪笑笑,李欽自不忘跟著起哄:“英哥智慧!子言表兄必輸!!”


  眾人笑看薛紹將如何應對,他卻轉而望向我。不知緣故,我心跳急促許多。


  薛紹頗是為難:“依你說,我該贏還是輸?”


  九個字,換來眾人更為熱烈的反應,紛說一定要去觀看這場’意義重大’的比賽,甚至李賢都插了一句:“看他二人這般郎情妾意,我們倒是多餘在此呢。”


  我無力作答,心話薛紹今夜是怎麽回事,這般輕率大膽的舉動,不符往日的端重清貴啊。而同時,武攸暨臉色變得極差,怨恨似的斜一眼薛紹。我心歎,如此也好,便教他知難而退吧。


  “自然要贏,”,我一字一句道:“英哥若敢進讒,我再不肯理他。”


  氣氛一時更燃,當眾被我肯定,薛紹簡直狂喜,李欽攬著他的肩,耳語對他說著什麽。薛紹麵上一紅,輕輕給了李欽一拳。


  這時,李治派人召我近前。他和武媚似是剛結束一段愉快交談,二人臉上滿是笑意。


  李治輕撚胡須:“看你們這些子侄聚在一處熱熱鬧鬧的,阿耶甚是欣慰啊。”


  武媚輕拍李治手背,笑著提醒:“雖是血緣親人,畢竟男女有別,此情此景不宜被外臣所見,恐惹閑議。月晚年已二八,李欽倒也罷了,薛紹卻是外姓表親。再者,天皇忘了一件要事呢。依戶婚律,男年二十、女年十五已上,並須申以婚媾,另其好合,否則將處罰金。天皇富擁天下,自不會疼惜金俗之物,但天皇總要顧慮月晚的終身大事吧?”


  李治較為誇張的’噢’了一聲,接著似歉意的對我說:“阿耶果不如阿娘心細啊。月晚,阿耶年已半百,若能親見兒女各有歸宿,再無他求。該為你擇選一位駙馬了。你說呢?”


  我抿唇淺笑,李治道:“往日啊,我與天後從未詳議此事,今日。。。哈哈,若久留你於膝下,難免惹人笑談,加之帝女婚事過程繁瑣,長達數月,更需盡早定下人選。朝中不乏貴族世家,青年俊材亦不在少數,可我挑來挑去啊,還是自家人最好。你與薛紹這三年。。。咳,你對他當已了解,對他也不無好感。他是你的親表兄,把你嫁去薛家,我最是放心。”


  武媚眉心微動,看似不動聲色,語氣也依舊歡喜:“唔,天皇聖明。薛紹確為上佳之選,不過。”


  她暫頓不言,李治笑道:“天後但說無妨。終身大事,我不敢□□,免得女兒哪日不滿意,專找我來埋怨呢。”


  果然,武媚也舉薦了她的自家人,誇武攸暨’秉性良實,忠勇純孝,儀容俊美,’,最重要對我’傾心久已’。我忙看李治的反應,見他斂了兩分笑意。


  “攸暨。。。噢,聽元泰說過。那孩子跪於暴雨中向月晚求親,鬧的沸沸揚揚啊,我極是欣賞他的膽氣,隻不過,二子相較,薛紹品貌並不輸你那堂侄,他稍年長,更懂疼人,尤其,我自覺虧欠歸晴太多。再者,薛家世代忠勇,且與皇門多有婚姻。”


  始自晉朝的門閥製度極大的影響了整個社會,至唐,社會雖處於向官僚社會的過渡階段,但貴族勢力仍在政治中發揮著重要作用,出身和家族對一個人的一生有非常大的影響力,特別是對選擇從政的人。李家雖是皇族,因祖居隴西,立國之初便不是一等一的大族,不比五姓七望。自高祖始,帝王對大族素以抑製為主,尤其顯慶四年,李治下詔,明禁太原王氏、滎陽鄭氏、清河崔氏、範陽盧氏自為婚姻。李姓皇族常選擇與當世名臣或軍事勢力強盛的關隴貴族聯姻,譬如河東薛氏,便是一支傳統的關西貴族,興自晉末,門風武勇,崇尚武功。


  李治無意退讓,武媚似乎有些失望:“若為補償城陽長公主,天皇有千萬種恩典!”


  “天後!”,李治微氣:“月晚於我絕非賞賜臣下的恩典!我確信薛紹乃長情君子,確信他能照顧月晚一輩子!”


  武媚眼神堅定:“月晚於妾更是意義非凡,她自妾腹中降世,妾了解自己的女兒,誰能真正與她攜手白發,妾相信自己比天皇看的精準。”


  □□味太濃,我心說他倆鬧掰於我沒啥好處啊,急忙勸架:“二聖祈願兒與未來的駙馬能恩愛和美,怎的二聖卻為一樁小事而起爭執?”


  二人一聽,李治不禁曬笑,武媚尷尬微歎。我笑吟吟道:“二聖結發已逾廿載,一向為兒和阿兄阿嫂們的楷模。為了兒的終身大事,二聖用心良苦,兒感激不盡,可眼下突厥與吐蕃均。。。是否不宜大張旗鼓為兒準備婚事?以免激怒他們,使邊陲百姓陷入水深火熱之境。”


  李治顰眉:“總不能教你一輩子躲在觀中吧。”


  我道:“我大唐兵多將廣,待捷報頻傳之時,料番邦再不敢入朝請婚,彼時二聖再從容為兒甄選駙馬,可好?”


  返回原座,我有些得意,所謂國家大事也不過如此嘛,很輕鬆就解決啦。李顯好奇的問我談話內容,薛紹頓時緊張,仿佛猜出了什麽。


  我忍俊不禁,調侃道:“二聖欲為我擇選駙馬呢,提了好些人選,真教人為難啊。”


  旭輪笑著搖頭,薛紹神情凝重,武攸暨則自信許多。


  李顯嘖嘖道:“審慎挑選也好,總歸是你的終身大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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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卑路斯是儀鳳三年被裴行儉送出大唐,但沒給送回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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