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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剪梅 流水心意誰人知(下)

  一天。


  兩天。


  三天。。。


  三十多個日日夜夜,我與薛紹再未相見,屬於他的那間臥室第一次迎來早該入住的主人。我害怕見到薛紹,害怕聽到旁人向我提及他。偶爾,她們有意向我說起他的近況,我隻覺心慌煩躁,控製不住自己嗬斥她們住口。甚至,我難以忍受自己和薛紹住在同一座宅中,我想遠離他,恨不能自己從未出現在他本該完美平靜的人生裏。


  自我小產滑胎,芷汀等人盡職盡責的為我端來一盞又一盞能使我早日康複的藥飲,每一次,我惴惴不安,我的手不可抑製的顫抖。它是一個標誌,它提醒著我犯下的罪過。我是罪人,是薛紹唯一不會原諒的罪人。母親的天職所在便是保護自己的孩子,而我卻因一時大意害得女兒慘死,薛紹雖未出言指責,可我無法不把一切歸罪自己。我相信這樁悲劇是上蒼降給我的懲罰,因我將愛情獻給另一個男人,我不忠於自己的丈夫,所以上蒼不允許我擁有自己的孩子。喪女之後,我每夜多夢。夢裏總有一個孩子甜甜的喚我‘母親’。有時是風雨交織的噩夢,有時是春暖花開的美夢。可我清楚,無論夢境如何變幻,夢醒後的現實,那個孩子再不可能回來。


  不止孩子的離去,鵑娘自縊亦令我倍受打擊,久久不願接受現實。每一天,每個瞬間,我都以為她仍活著,還會無微不至的關心我。記憶猶新,許多年前我尚在繈褓,某天她抱著我憂愁低歎’為何皇後隻顧江山不顧你’。她是一個母親,一個純粹的慈母,因而她無法理解武媚的身不由己。她一向盡心竭力的照顧我,無論是為保護寧心亦或同情我,疼愛、督促、開解。。。一切一切,母親該給予女兒的,她都給了我,視我為己出。武媚告訴我宮城生存不易,我們時刻麵對著敵人;鵑娘教給我包容和積極,即便身處逆境仍不忘追尋美好和希望。初見時便決定要報答她,卻沒想到最後竟是因我的過錯導致她的死亡。什麽謝罪!有罪的隻我一人!事情發生的翌日,寧心決意南下容州找尋父親遺骸,帶回長安與鵑娘合葬。我苦苦挽留,擔心沿途會發生意外,欲請人代她完成。她卻一字不聽,道自己不孝,從前常惹鵑娘不悅,如今母親不在人世,她唯一能為母親做的隻這件事。無奈之下,我隻得默許,安排十餘侍婢家奴隨她一道往容州。


  寧心離開長安,我深覺孤單。身體稍稍恢複氣力,我給武媚寫了一封信,信中並未提及失蹤的廚娘,隻道自己安胎不慎,也未提我和薛紹夫妻失和。不過兩日,我等到了武媚的回信。身為母親,她當然替我惋惜,對我的身體現狀也甚為牽掛,少不得勸我盡早走出陰霾,道我和薛紹年青,很快就能再有孩子。又過一日,我竟收到了旭輪的親筆信,他自服侍二聖的宮人口中得知了我的不幸。信中不見任何安慰字眼,隻道我若寂寞,他願派人送成器回來長安伴我。飽受喪女之痛,即使他是旭輪,我亦無心作答。


  就在我收到旭輪來函後的第五天,遙遠的西域揚起戰火。因’安西都護’杜懷寶失和於蕃戎,致阿史那車簿啜懷恨在心,遂聚兵叛唐,圍攻重鎮弓月城。二聖任命久不問朝事的裴行儉為’金牙道行軍大總管’,與’右金吾將軍’閻懷旦等分道討逆。然而未及大軍開拔,正曆經病痛的裴行儉撒手西去,再不能為國征戰。


  李唐初立,疆土仍未一統。裴行儉之父’萬人敵’裴仁基有意降唐,事泄,被王世充夷三族。上蒼可憐,為裴仁基留下一條血脈。青年出仕,一路坎坷,遭人陷害,顛簸西域十二載,閱盡風沙苦寒。重返長安,發妻及子均已過世,族人無一相告。年近花甲,再披戰袍,一次次為國浴血。黑沙大破突厥,生擒可汗,功成名就,同族裴炎的算計卻令他措不及防。他不爭個人得失,唯痛惜大唐失信於四夷,為國而憂,不得已稱病歸隱。回看裴行儉這一生,真真是’嚐盡世態炎涼,看透人生百態’,卻能始終如一,清白自持,儒雅賢達,難能可貴。裴行儉走的匆忙,卻留下遺孀庫狄氏和年幼兒孫。李治追贈裴行儉’幽州都督’,賜諡號’憲’,這是一個臣子身後所能得到的最大榮耀。又命太子李顯特遣一名六品朝官檢校裴府大小事宜,直至子孫成人自立。


  我素來敬服裴行儉的為人,待身體初愈,便往裴府吊唁這位一代儒將。不欲張揚,故選在入夜之後。芷汀等人不好勸阻,隻能去吩咐家奴準備車馬。未曾特意更換素服,因自失去女兒,我終日白衣素顏。池飛和芷汀一左一右伴著我,她們本想攙我,我脫口長歎,道自己還未殘疾、年邁。將至通往外宅的垂花門,三人皆看清前方回廊有一人佇立不動,恰擋在道路中央。


  五月初的夜風已無涼意,撲在臉上溫和宜人,柔柔的,像是被人愛惜般撫摸。廊下燈燭隨風忽明忽暗,他平靜的麵容便也時明時暗,還有他的語氣,亦是平靜,或者。。。過於客氣的生疏。


  “身子才好,欲往何處?”


  他不知我如今的所作所為,正如我也不了解他每天都做了什麽,我隻清楚他的心情再無晴天。


  始終是我對不住他,心中愧疚,聞聲便欲落淚,死命壓住眼淚,我的聲音聽起來很輕很冷:“吊唁憲公。”


  他默然無語,側身讓出道路,我平聲道謝,徑直走過。未聞何其熟悉的雅致梅香,我知道,他沒有心思調香薰衣,我也知道,他不會在乎我何時歸府。我不覺委屈更不會抱怨他對我的冷漠不聞,身上的疼我可以慢慢喝藥調理,可我不知要如何撫愈他心上的傷。如果有任何方法能挽回他的笑容,我都願意一試。


  車輪轆轆,前往裴府的路上接連遇到兩隊巡夜金吾,得知車中主人是我,他們立即痛快放行。芷汀與池飛已悄悄對了幾番眼色,定下由池飛溫聲勸我:“公主,您與駙馬月餘不曾同房,如今玉體既愈,不若今夜。。。我等去請駙。。。”


  我似歎又似命令:“池飛,我真的很累。”


  二人當即噤聲,知我仍不願提及薛紹。看她們欲言又止的模樣,禁不住幽怨的瞥了她們一眼,難道她們都不曾看出薛紹的變化?讓我以何顏麵與他再度良宵?


  裴府異常冷清,但我可以想象它晝間曾人來人往,哀哭悲泣的喧囂。府中家飾仍舊質樸無華,全然不似一位國之重臣的家宅,隻多了漫天白幡和一口豪棺。直到於靈堂照麵,裴行儉的遺孀庫狄氏這才知深夜登門的女人究竟是誰。她身披粗麻斬衰,一道麻線便是一縷哀思。鉛華洗盡,眉眼裏再不見往昔風韻,形容異常憔悴。


  深有同感,我忍淚勸道:“逝者已去,娘子節哀,請為小郎珍重自身。”


  哀傷多日,庫狄氏嗓音低沉,沙啞滄桑:“未亡人多謝公主至府吊唁。亡夫生前有言,若公主來此,囑我務必將一件要物交托公主。”


  “娘子請。”


  庫狄氏立即去取那樣東西,我的視線默默轉向裴行儉長眠的巨棺。要物?務必托付於我?緣何我能得到裴行儉的信任?我與他僅單獨見過兩麵。很快,庫狄氏懷抱木匣返回靈堂。看那木匣不過尋常樣式,通身鮮見雕飾。匣長二尺有餘,寬高各半尺,匣外未掛密鎖,不似盛放重要物品。


  凝視木匣,庫狄氏的唇邊綻出一抹苦笑,雙眸隱忍悲傷:“世人盡知,亡夫半生戎馬。都道他用兵如神,攻無不克,可他私下對我說,通曉兵法固然重要,但沙場瞬息萬變,時運亦舉足輕重。他自認得天眷顧,才白白賺得幾分名聲。因而行軍布陣,他無新得,但選材、陰陽之事,卻盡得衛公真傳。自去歲養病不朝,亡夫於家中專心立書,得此十卷,詳記識人要點,亡夫謂之’選譜’。中原華族所謂陰陽鑒術,我本視其為無稽之談,直到他闔目的那一刻,我終於深信不疑。”


  “太平願聞其詳。”


  “初嫁亡夫,他任職吏部,曾謂蘇味道與王勮’二君後皆掌銓衡,願以幼子相托’,並將陸娘之女嫁與蘇家,”,說著舊事,庫狄氏驟然淚目:“那時,新婚燕爾,我盼與他白首偕老,一心想著他定能看顧子女成人,卻不曾想。。。今日竟已應驗!”


  裴行儉擁有神乎其技的鑒人之術,當初裴行儉改任’吏部侍郎’,與李敬玄、馬載同掌選材任官。李敬玄十分欣賞王勃、楊炯、盧照鄰和駱賓王四位名盛天下的大才子,並請裴行儉分別為四人相麵,預測四人仕途成就。裴行儉為四人下定讖語,’士之致遠,先器識,後文藝。如勃等,雖有才,而浮躁炫露,豈享爵祿者哉?炯頗沉嘿,可至令長,餘皆不得其死’。王勃恃才傲物,難掩自身鋒芒,失意於李治,溺死異鄉。盧照鄰體弱多病,遇父喪嚎哭嘔血,已辭官隱居具茨山。其餘二子,尚需靜觀其變。於軍中,凡裴行儉舉薦、提拔之輩,多堪大用,沙場屢屢建功。正因如此,那些意圖踏入官場的人無不拜請裴行儉為自己相麵,預測他年榮損。


  令芷汀和池飛收下木匣,我道出自己的疑惑:“此乃憲公遺世之作,更是不可多得的寶物,憲公為何請娘子將它交予太平?留給兒孫豈不更加妥當?待兒孫成人自立之時,憑借此書,定大有可為!”


  庫狄氏垂首拭淚,哀聲道:“我亦有此問。亡夫道,他閉目之後,當有族人登門向我索取此書,與其被心術不正之人據為己用,貽害無窮,他更希望由公主將此書呈獻二聖,他雖身死,亦要為大唐進獻最後一份綿力!亡夫知公主正直愛國,必能不負所托。”


  我思索著裴行儉遺言中的深意,裴府家仆於堂外回事,道裴炎登門,欲求見庫狄氏。


  清楚裴行儉生前與裴炎之間的過節,庫狄氏陡然作怒,沒好氣道:“憲公已亡,瓜田李下,古人所慎,我不便深夜與其相見!”


  “可侍中乃。。。”


  “速去!”


  “是!”


  總歸是裴家家事,外人不便多言,再談二三,我告辭離去。裴府外寂然無聲,新紮的燈籠都蒙了雙層雪布,透著幽幽燭火。細看孤燈之下,正矗著一道微僂人影。是裴炎,他並未離去。數月不見,想是全力輔佐李顯勞心勞力,裴炎身形較除夕那日已清減許多。探望未亡人,他一襲秋白常服,合宜且樸素低調。此時重新審視,滿臉落寞頹然,哪裏還是那位炙手可熱、意氣風發的裴侍中。


  看清自裴府而出的客人居然是我,裴炎頗感意外:“夜深。。。未知公主為何而來?”


  我頷首致意,張口反問:“未知侍中來此是為?”


  裴炎神情拘謹,望一眼不遠處枝繁葉茂的粗壯槐樹,平聲道:“或許公主有所不知,憲公乃炎族叔。近日東宮事繁,我尚不曾登門悼懷。憲公遺體不日將被送歸故裏聞喜安葬,我遂便衣前來。”


  他來本是好意,可惜吃了閉門羹。我道:“太平來此亦為吊唁。我一向敬重憲公,特來送別憲公。侍中,更深露重,侍中保重,太平告辭。”


  裴炎說了‘慢走’,卻又失聲喊‘慢’。


  我下意識的轉身問他:“侍中還有何事?

  裴炎表情異常凝重,方寸大亂,指池飛懷中木匣驚問:“公主取走何物?!”


  他仿佛清楚匣內正是那部《選譜》,我登時緊張,支支吾吾道:“是。。。一些婦人之物,娘子饋贈,道都是難得一見的西域貨色,我便卻之不恭了。”


  如此拙劣借口,裴炎如何會信,竟欲伸臂攔下我的去路:“憲公已亡,兒孫尚幼,如今,無論誰自這府中取走何物,炎責無旁貸,必須一一過問!煩請公主將匣中之物示人!”


  池飛心思活絡,早已將木匣交給膀大腰圓的車夫。緊接著,她和芷汀不著痕跡的將我與裴炎隔開,並以’駙馬尚在等候’提醒裴炎不要阻攔、失禮。


  裴炎充耳不聞,死死的盯住木匣。他畢竟是執掌門下的侍中,我不可駁其顏麵,為免他繼續糾纏,我隻得實話實說:“侍中若想查看,太平不敢阻撓,卻非是此處!不妨教侍中知曉,依憲公遺言,此物不再屬於你們裴家,而是屬於二聖、屬於大唐!侍中大可上疏二聖,倘若二聖應允,侍中可往東都一觀!”


  裴炎徹悟,眼中充滿恨意,當即指裴府匾額大喊:“裴守約!緣何輕視我!緣何不肯將《選譜》交托於我!當真以為我不如你?!哈哈哈,以管窺豹!我將為大唐立下不世之功!我才是聞喜裴氏的真正脊梁!屆時,沒有人記得你是誰!而我裴炎裴子隆的大名將彪炳日月!”


  似用盡全身力氣,裴炎說罷便不停的艱難喘息,不自主的按住心口。我早有疑慮,此時索性一並問出:“侍中與憲公出自同族,昔日何不齊心協力輔佐二聖?何故與憲公為敵?他今已乘鶴西去,侍中為何仍不相容?難道。。。難道侍中貪圖《選譜》?太平見識淺薄,侍中既已位極人臣,私以為侍中並不需要用它。將它獻於二聖,才是它最好不過的歸宿!”


  “年少讀書,彼時他不過左屯衛’倉曹參軍’,”,裴炎瞥著木匣,恨聲道:“卻得蘇公青眼,將兵法奇術悉數授他。族人無不稱讚,皆道他亦能成為百戰百戰的大將,為大唐立功,光耀裴門。我羨他更敬他,年複一年,隻以他為楷模。可,入仕不過半載,他為我相麵,道我盛年可掌銓衡,冠族聞望,但盛極不過曇花一現,終將。。。哼,謬論,盡是謬論!我一生興衰豈能由他一言決定?!”


  裴行儉鑒人精準,他若作此預言,隻恐終將成真。難怪裴炎對他如此反感。


  觀裴炎仍義憤難平,我並不熟悉此人結局,淡漠一笑,好意道:“世事多在人為,太平隻願侍中。。。從此事隨人願。”


  翌日,我派人將那部《選譜》送往東都,至於裴炎和裴行儉糾葛未了的’恩怨’,隻待天意揭曉。


  六月末的傍晚,晚膳之前,我坐在假山池旁納涼。俯身拔出一根水蔥,悠閑逗弄池中錦鯉,引它們盤繞遊蕩,形成朵朵花團。薛紹不在府中,他出城為人餞行。


  阿史那伏念去年戰敗投降後,僥幸逃竄的部下多流散於漠北。其中一人名阿史那骨篤祿,乃頡利可汗後裔。他率十七人出走,沿途募兵,漸至七百人,占黑沙城。後入總材山,又募兵五千。掠九姓鐵勒,獲大量牲畜糧草,並得數萬突厥百姓歸附。骨篤祿野心勃勃,於烏德韉山設牙帳,自號’頡跌利施可汗’,封其弟阿史那默啜為’設’。想那默啜,昔年他居長安遊學,我與他曾有數麵之緣,轉眼卻成了大唐的敵人。不,我們本就是仇敵。伏念之弟元珍近年在單於都護府檢校降戶部落,不曾參與伏念之亂,因近日坐事,被長史王本立拘禁。聞骨篤祿聚兵複國,元珍索性出逃漠北,出賣唐廷邊境軍情,公然叛唐。骨篤祿令元珍率軍進犯並州及單於都護府北境,殺’嵐州刺史’王茂德,逼近雲州。阿史那元珍的背叛和王茂德的戰死震動京師,李治封年近七十高齡的薛仁貴為‘右領軍衛將軍’,加‘檢校代州都督’,率軍北上,痛擊突厥騎兵。薛家特意組織了一場歡送會,載歌載舞熱熱鬧鬧的送別老將軍,祝他早日凱旋,再拔旌旗。


  芷汀和池飛去張羅晚膳,邑司王昰之依我的吩咐取來府中賬簿教柳意學看賬目,揚翠也過去一旁回廊,湊在二人身旁圖看新鮮。蕊兒端來一碗藥飲,我接過一仰而盡。再苦也早已習慣。


  蕊兒忽然開口,她極小聲道:“求公主莫再懲罰駙馬,此非駙馬之過。”


  我驚詫萬分,藥盞咣當落地,瞪著她,我極不解道:“我何曾懲罰駙馬?!你。。。你為何得此結論?”


  蕊兒輕輕的搖搖頭,明亮雙眸溢起一層淚光,她匆匆別過臉,遲疑道:“自公主不慎小產,對駙馬。。。您不聞不問,甚至視而不見,何其冷漠。難道此非公主對駙馬的懲罰?”


  聽到旁人眼中我對薛紹的態度,我心中微痛。凝視眼前這早至嫁年的秀麗少女,麵向我的左側臉頰掛著揮散不去的無奈和哀傷。她有心事,一樁深埋已久的心事,和我一樣,無法向人明言。她為他的不幸而傷心,因他的不幸而鼓足勇氣質問我。


  深吸一口氣,我低聲問:“蕊兒,你。。。是否心慕子言?”


  我想我真是一個大笨蛋,薛紹本就是品貌出眾的君子,更是蕊兒的恩人,收留她多年,待她極好,她有太多喜歡他的理由。無論這份喜歡是否因感激而起,她確確實實將他放在了心上。這,恐怕正是她當初追來太平府的唯一原因,她放不下薛紹。


  被我一語道破最隱秘的心事,蕊兒難為情又不免害怕,臉色紅了又白,麵向我緩緩跪地:“蕊兒有錯!”


  “你何錯之有?!誰也無權阻止你喜歡他,包括我!”


  我急忙扶她起身,她卻執意不起,似有千言萬語堵在心口。王昰之等人早已看見這怪異一幕,紛紛過來詢問,我示意他們先行離開。


  待中庭徹底安靜無人,蕊兒咬了咬唇,凝視我的雙眼,臉色愈顯蒼白,細聲卻坦然道:“蕊兒自知不該對駙馬動情,更不應訴之公主,令公主為難。然蕊兒想教公主知曉,駙馬他。。。終日鬱鬱寡歡,隻與憂愁為伴,再不是從前的薛子言!!可我為他難過又有何用?他的喜怒哀樂從來隻與公主息息相關!喪女之痛,他心裏與公主承受了同樣的傷痛,且他自責自罰,至今不肯原諒自己,而您對他。。。的疏離,於他來說更是煎熬!”


  “難道他以為我是。。。”,腳下虛軟,我忙據實以告:“自出事,我從未更不敢責怪他。可知,其實我一直認定都是我的過錯!是我不肯聽勸,疏忽大意,終致女兒慘死。他何必自責!!”


  蕊兒淚流不止,稍挺腰背,激動道:“他無法不自責,因他深愛著公主!即使公主遭受一絲一毫的苦楚或委屈,他都認定是因他的不力而造成!更何況,他對孩子殷殷期盼,等到的卻是。。。他的手,那麽幹淨,隻會握筆,竟要。。。他不忍卻不許我們替他收葬孩子!那般摧心血腥的一幕,恐他此生難以釋懷。自被薛家收留,駙馬教我認字讀書,每見他信筆塗寫,紙上從來隻’月晚’二字!我喜歡他,自知是癡妄,因而隻盼他能對我留眸一眼、多說一句話,可隻有提及公主,他才會神采飛揚,滔滔不絕。即便如此,我仍高興,因他的高興。在我們麵前,他很傻,不掩情緒,卻在你麵前很聰明,十分的喜歡,隻教你看到三分。那年夏日,他深夜自宮中回來,滿身泥汙,卻歡喜不已,病中仍呢喃公主閨名。。。”


  我也不會忘記那個夏夜,不忍再聽,我試圖打斷她:“你不。。。”


  “請公主讓我說下去!”,蕊兒的眼眸愈發明亮,叩首請求:“隻今天,我有勇氣傾訴衷腸,因他不在,他不會聽到!駙馬病重,連日用藥卻不見任何好轉。我害怕極了,我害怕失去他雖然我從未擁有!我在佛前三千拜,我虔誠祈求,隻要他能病愈,我情願減壽十載,隻要他能得償夙願,我甘願即刻赴死。他握不得筆,可他想你,想知道你的近況,想教你知道他在想你,所以我代他寫信。嗬,我真的很慶幸,慶幸自己一直模仿子言的筆體練字,終能為他盡一份力。太子遣人送來回信,他不會立即拆開,將信覆於心口,傻傻的歡喜許久。你極少回信,他常常等啊等,算著日子,無心進食,無心服藥,拖著病體等在府門,即使已是深夜,即使秋雨飄搖,即使他自己也清楚不可能等來!公主的信,才真正是他的救命良藥啊。然而,他的癡心專情,最終等來。。。我理解公主的痛苦,理解公主的言不由衷,理解公主的拒絕隻因不願使他淪為世人笑談,可我一個外人都明白他無論如何都不會棄公主,您如何舍得教他肝腸寸斷?!我曾聽他向大郎提及天皇私下宣見,有意命他尚主,但他以為公主與武郎兩情相悅,他不忍見公主遵旨下嫁、抱憾終生,所以他想過離開長安,成全公主。我知公主不乏追求者,我不了解武郎和他們,我隻了解子言,他完美無缺,值得任何女子托付終生!公主決意嫁他,我由衷為他高興。公主,他愛你,而我愛著他和你,甚至我更愛你!!既已結為夫妻,為何公主卻不懂他?如果公主不曾怪他,為何不能問他一句?卻讓他夜夜對月泣淚,癡候你的回眸。”


  淚已滿麵,我抱住蕊兒,二人哭成一團。薛紹,我何德何能得你垂青?我心中全然無你,可你心心念念卻都是我。我這樣的人其實隻配得到你的唾棄和厭惡!

  “對不起!我從不知。。。他不必對我。。。”


  “我心匪石,愛便是愛了!”,蕊兒哭著,卻更為堅定:“他的愛其實小心翼翼,愛的卑微!!倘或他並非用情至斯,他至少有一分勇氣去安慰你或指責你,可他不敢,他生怕你看到他會生氣、會更想孩子!那夜你往裴府,他擔心極了,即使你不想看到他,但他還是想勸你留下。。。”


  原以為疏離是為他好,留彼此時間和空間,或許都能慢慢釋懷,向前看。卻沒想到,我的舉動全被他錯以為是我對他的懲罰。如蕊兒所言,薛紹隻將愛意表露三分,而我卻以為我看到了全部,自以為了解他。


  我哭的喘息竟漸漸費力:“謝謝你,能幫他分擔心事。”


  蕊兒慟哭,有些傷心,將我抱的更緊:“不!他的心事從不說與人聽!我隻是懂他,我懂他!”


  是了,我從未懂他,所以我不懂那顫抖的雙肩並非因為氣憤,而是在哭。他在哭,卻不想被我看清。


  良久,我輕聲對蕊兒說:“起來吧,我們同去梳洗。我去迎子言回府,你教他們準備他愛吃的東西。明白嗎?”


  聽清我的話,蕊兒眼中的濕潤憂愁全部轉為驚喜:“我明白!多謝公主!多謝公主!”


  她又要叩首,我抹淚氣嗔:“惹我傷心,我是該罰你的!今日暫罷,明日再罰!”


  蕊兒破涕為笑:“蕊兒甘心領罰!”


  夜幕罩長安,帝國將要沉睡。正是宵禁的前一刻,所有人都在匆匆趕回家的半途,然而宣陽坊卻跳出一人一騎。細看馬上騎手,赫然是華衣女子。她全力鞭策駿馬,伴著教人眼暈的顛簸,發髻驟然披散開來,丈長烏發,光可鑒人。有人不禁駐足觀望久久,心猜一個女人怎會獨自出行?究竟何人?此時的我無心顧及路人反應,一心隻想盡快趕到南城。勒馬的一刻,我看到他的身影出現在啟夏門的城樓下。


  門洞的斑駁暗影裏走出鮮衣怒馬的薛家男人,他們暢談歌舞美景,唯他情緒落寞,顯得那般不合群,不合時宜。驅馬向前,我孤零零的出現在他們的正前方。瞬間,他們皆投來注目,他自然也不例外。我的丈夫不敢置信的望著不該出現的我,又急忙掃看四周,似乎他認為自己的妻子並非為自己等候,她在等待其他什麽人。


  薛稷、薛楚玉等人好意推了薛紹,他於是遲疑著下馬,餘眾幾乎全部隨之下馬,靜靜的站在他的身後。他們一定知道我們失去了孩子,也許他們本已定下將在秋日登門道賀,如今卻隻能安慰薛紹的失意。


  薛紹仍懷疑我來此不為他,因而步速異常遲緩。不管不顧的跳下馬,我哭著朝他疾步跑去,緊緊挽住他臂。他有許多許多疑問,最終問出的是一句關心。


  “為何垂淚?!誰教你傷心了?!”


  他手上落滿我愧疚的淚水,我想將一切都解釋清楚,卻知蕊兒願繼續隱藏心事。


  我垂下頭,抽噎道:“誰敢教我傷心?子言,我。。。想你,子言,我很想你!”


  薛紹請族人先行,他平靜的望著他們背對我們逐步遠去,忽將我狠狠摟在懷中,讓我貼著他激動的怦怦心跳。


  “好,你想我,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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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裴行儉的發妻是陸氏,陸爽之女。陸爽的夫人鄭氏(鄭仁基之女)特別特別漂亮,李世民都下旨賜封了,讓魏征給勸住了。後來陸爽和鄭氏的次女13歲被冊為紀王李慎的王妃,生了6子8女,35歲逝世。能生14個?(《紀國先妃陸氏碑》)

  2. 薛仁貴出征在是年冬,不是夏天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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