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長久 不應唯於夢中見(下)
“不,旭輪,我不要過情人月下遙的日子,我隻要你!我隻要你!我不要你走!一天也不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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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淚水漣漣,唇已無血色,哀怨的凝視我,哭道:“可我別無選擇!!你我都很清楚,阿娘不會允許你我再見!!我隻能以命相博!為你我前路豪賭一次!你等我,我回來娶你!!”
“好,我成全你的心願。記住,”,我比任何時刻都要清醒,淡淡的笑了笑,將他的手按於心口:“你揮軍詣闕之日,我必身著喜服,於最高的城樓迎你,以死相迎!!旭輪,我不負你,卻也不能負父母家國!”
俯瞰緊咬下唇不敢放聲悲哭的我,他默然無言,忽埋首胸前傷心而泣,一顆顆的淚水似融入心口融入骨血,灼熱,刺痛。
“月晚!月晚!我害怕離開你!我隻想留在你身邊!”
擁著被我親手斬斷最後一條退路的旭輪,我輕輕閉眼,將那些肆虐淚水悉數鎖住。我的男人,隻能在我麵前軟弱露怯。而在此時,也隻能是換我保護他。
歲歲年年,人生幾何,我獨不會遺忘這個雪日,充滿悲憤與絕望的雪日。我們始終不曾擁有彼此的身體,始終沒有過忘乎所以飄飄欲仙的抵死纏綿,但那又如何,我們是彼此的軟肋,我們早已身心相融。
我輕撫他的背,幾無力度,若撫慰最嬌嫩的嬰兒:“旭輪,你要我吧,我不忍見你垂淚,你要我吧,隻求你莫再傷心。”
他抬頭,眼神異常清明,似已大徹大悟。離開我的身體,他抓起一旁的衣裙塞給我,口中念念有詞:“走,我們走,快,走!”
“走?”,我茫然不知,按住他穿衣的手,奇道:“何處?”
他揚聲大笑,令我擔心不已,立即抱住他:“告訴我,欲往何處?”
像是經曆過一段遙遠且顛簸的旅途突然卸下沉重行囊的旅人,他對我釋然一笑:“難道你尚不清楚?二聖根本不需要你我!皇位自有太子承繼,即便太子不堪,二哥尚在人世啊!我非李家子弟,你乃弱質女子,這朝堂與你我從無關聯!憑什麽你我的一生要被一座皇城禁錮!!你隨我離開!此刻便走!!我們去異鄉去西域,去任何無人認識你我的地方!既然我們相愛,就應當相守!無拘無束,沒有流言蜚語!我們隻要隨心隻要快活,不羨神仙!還有孩子,我們要生許多許多孩子!你喜歡嗎?月晚,隨我走吧?!”
在他看來,他必須奉旨就藩,且不知歸期。從此之後,我,長安,洛陽,甚至那讓我和他如飲鴆止渴般樂此不彼的秘密遊戲,一切他所熟悉且深戀的,都隻是觸不可及的鏡花水月,隻是一顆午夜夢醒時的枕畔孤淚。漠北的風,永遠送不去長安的春柳洛陽的牡丹。漠北的砂,劃痛他的臉迷了他的眼,堵住他再返家鄉的路。他坐在他的華美王宮裏,舉目便是大唐,卻又處處不是大唐。他品著西市腔,借以安撫他的思鄉之苦,但那酒水裏卻品不出愛人今日是否一切安好。他無力承受,他不想承受,所以他選擇逃避。
我從不曾喜歡過皇宮,如果不是因他存在,我絕不為它停留分秒。我向往他為我們規劃的美好未來,我也曾希望能與他生活在世外桃源,可我不得不麵對血淋淋的現實。我對自己說過:我不求他這一生完美無缺,但我難以忍受成為他人生中的汙點。
“你舍得我?舍得再不見我?”,我的沉默令他焦躁不安,他霸道吻下,用體溫暖著我誘惑著我,用唇舌挑逗他無一不曉的地帶,恨不能將我整個人融化,一寸寸揉進自己的身體:“隨我走,我們成婚,明媒正娶。我要你,天天夜夜要你,一輩子隻要你,教你又羞又哭,卻又離不得我,追著我,纏著我。”
不敢看雙眼充滿無限期待隻等我點頭說願意的旭輪,我別過臉,哽咽道:“許是前世罪孽太深,即便這一世你我彼此愛慕,卻已注定不得相守!我亦不甘,但我隻能屈服!旭輪,這一時的自私可以成全你我,但你可曾想過二聖?!旭輪,謝謝你,但我不會隨你走!原諒我!”
他驚的周身一震,扳著我的肩逼迫我正視自己,兩行清淚令我瞬間心碎:“虛偽!月晚,我討厭你的虛偽!!屈服?我不要!我不要半生回憶!!為何不跟我走?這裏再不值得你我留戀!!我深知,一走了之愧對二聖多年養育之恩,是為不孝不臣。可,倘若他們了解你我有多麽相愛,他們定會原諒我們!即使最後仍要降罪,都由我來承受!!我知道自己帶走的女人是他們最疼愛的孩子,可我沒有辦法,我愛她!我愛她!我愛她!走!月晚,隨我走!”
言罷,他伏地痛哭,徹底崩潰。這些年來,他第一次麵對走投無路。唯一的辦法便是逃離,可我卻不肯讚同,這令他異常沮喪。我扶他起身,他趴在我懷中不停要求我跟自己離開。
取下綰發的一根雙翅金雀釵,我為他整理散亂糾結的發,柔聲解釋:“我們自是可以一走了之,確如你所言,沒有任何人事值得你我留戀。旭輪,我愛你,我隻愛你,無論身在何處,倘若無你,我亦不覺生趣。正因深愛,因而我不忍見被世人嘲議與親妹亂/倫/私/奔的你。。。”
“我不在乎!”,他怒聲打斷我的話:“我不在乎!!比起這所謂的名聲,我對你的愛更為重。。。”
狠心打了他,那麽大的力氣,彈指間,從手心疼到心扉。看他何其委屈的垂首抹淚,我冷聲道:“執迷不悟!你豈能不明?!名聲於我一文不值!!可你的名聲、你的一切之於我已然超過我對你的愛!!若你真的愛我,這一次,允許我拒絕你!!懂了嗎?”
他無言以對,隻有越來越多的淚水浸濕我的肌膚。為他重新束發,我吻他的唇角:“我從未奢望,橫不過是你這一生的平安喜樂。旭輪,你是大唐皇子,尊貴清白的活下去,我不想聽到任何對你的指責和汙蔑。答應我。”
旭輪,求你答應吧。我會盡我所能留住你,不讓你離開我身邊,但你絕不可以魯莽行事,不要幻想我們的真摯愛情能感天動地,能讓二聖感動到默許你我,默許我們留天下笑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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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夜幕薄輝出現在紙窗上,催促著我們,提醒著我們。而殿中的燭火卻顯得更為明亮,耀目。
輕推他,我輕聲道:“宮門將合,走吧。”
躺在膝頭,他麵露倦意,扭身抱住我:“時辰過的好快。”
“的確極快,然而你我不可貪戀。”
待二人均穿戴妥貼,我蹲在地上將溫情過後的痕跡全部抹去,忽失聲痛哭。
“月晚?!”
他欲來扶,我隨即扶開他的手:“我很好。不過是歎此情難再。”
他張口欲言,一直守在殿外的華唯忠敲門,道:“大王,是否回宅?”
旭輪揩淚,悶聲道:“即刻!”
回望抱膝怔默的我,他歉意道:“你正病著,我知自己的要求過分,但,月晚,請你送我出宮,好麽?宮道太長了,我怕自己會後悔,走不出這座洛陽宮。”
“好。我送你。”
二人挽手至殿門,正欲推開,他忽由背後將我抱住,頭深埋肩窩,呼吸都在顫抖。
“我愛的男人,”,我忍淚譏諷:“絕非懦夫!他可以為我不惜生死,而不能。。。連區區一道門都不敢跨出!”
“罵吧!你多罵一罵我!”,他沒有放手,鼻音極重:“我是懦夫!我是懦夫!我什麽都給不了你!!”
鵝毛大雪紛紛揚揚,北風凜冽。二人不敢對視亦無話,一路寂然。莫名自問,為什麽最讓我傷心的事卻發生在我最愛的雪日呢?
明德門,禁軍們的身影在視線中愈發清晰,我知道這是該說分別的時刻了。森冷刀光,漫天烏雲,更加重了離別氣氛。
他完全認命了,蒙眼遮淚,無不悵然:“如何能想到,這會是你我的結局?!罷,天意弄人!”
他解下隨身佩戴的香囊,已然褪色半舊。自與薛紹成婚,我再未送過。不過,明年還是繼續撿起這個舊習慣吧。他自囊中小心翼翼的捏出一卷字條,略微泛黃,展開來看,三個字,是我所熟悉的筆體。我立時憶起,儀鳳三年的除夕夜,我人在太平觀。不知從哪裏飛來一隻孤單鴿子,我寫了字條綁在鴿腿,托它帶去我對他的思念。
我不禁莞爾,緣分天定。他則連連苦笑:“那時你我不能相見,也曾想去看你,卻苦無法子。望著豢養的羽鴿隨霞光而出,隨暮色歸巢。自由自在的遨遊天際,我甚為羨慕。每當它們歸來王宮,我便告訴自己它們曾見過你。雖是自欺欺人,可我沉迷不醒。直到有一天,我發現這張字條,方知苦心未負。。。。”
真的很想聽他繼續說下去,可我不能放縱自己,手蓋上字條:“你該走了。”
“好,告辭。來日相隔天涯,它會代你伴我餘生。”。他無奈哀歎,欲將字條收回香囊。
然而,遲了,我已將字條奪下,鬆手,輕踩,瞬間為冰雪所覆,不複當初。他惱火且不解,跪地從雪窩挖出字條,唏噓不已。
“相王,”,我輕笑:“妾賠你百字千字,好麽?”
不再看他,轉身離去。任他或悲或罵,我隻專心考慮自己將要做的那件事。在無人的轉角,再無力支撐,我跌坐雪地捂嘴痛哭。
絕不能讓他走,我不能任他置於險地,不想與他從此分隔千裏。寧可我們被分於長安洛陽,我願每日策馬與他相見。哪怕隻能像他對我一般,看一眼他和他的妻,看一眼他安然無恙,亦心滿意足。
華唯忠忽然現身,他悄聲對我說:“大王已先行離開。大王吩咐仆轉告公主,別做傻事,彼此珍重。”
難掩怒火的我衝進憶歲殿宮門,最先遇到的人恰是上官婉兒。身為女官,她向來沉穩,訥言敏行,但見了此時的我,她鮮有的展露驚色。
“公主?!”
我冷笑:“我要見天後!”
上官婉兒微笑,手卻悄然成拳:“請公主隨婢子入內。”
難得武媚有空留在寢宮,但手旁仍擺放二尺高的奏疏。望著雙眼通紅、一臉怨怒的我,我的到來並未令她意外,她平靜的吩咐宮人為我奉上軟席,並令她們退下。
我先謝過,卻繼續站立,竭力的溫聲請求:“天後,雲中距洛陽何止千裏,更為突厥舊地,危險重重,漠北苦寒,民風不沾王化,天後怎舍得令相哥前去就官?我大唐未有此例,懇請天後三思而行!”
武媚了悟,知我已與旭輪見麵,獲悉她的決定。暫頓手中朱筆,她眯起一雙美目盯住我,極冷靜道:“的確,他將受苦受難,可我無計可施,大唐需要他的犧牲!”
“天後何必自欺欺人?!”,心被輕易的撕開一道裂口,我忍不住疾聲道:“他犧牲究竟是為大唐亦或為。。。阿娘!!我一無所有亦一無所求,我隻求阿娘不要讓他走!”
武媚並未顧我,繼續翻閱奏疏,斬釘截鐵道:“他隻此一路!月晚,倘或你真的為他好,倘或你不願看到顯與他終有一日兄弟反目,便不要再勸!兒女情長,總是誤人!”。
話畢,將一片寸寬木牘扔於我腳下,時間,地點。。。清清楚楚。長不大的孩子,總是會被父母管頭管腳。
她出乎意料的平靜待之,似勸似歎:“放手吧。還來得及。想想薛紹,想想你們的。。。孩子。”
相王,公主,相王,公主。。。一個個墨字何其刺目錐心,我隻覺胸腔堵住一口悶氣:“我不曾負他!不,我負了他!從一開始我便負了他!可我始終。。。放不下旭輪!”
武媚無不痛惜的瞥我一眼,怒其不爭,再無話予我。
“阿娘!求你罵我打我!切莫罰他!他清清白白!”,我踉蹌跪地,把那木牘死死的攥在手心:“女兒不做任何奢求,唯不忍見自己心愛的男人去漠北受苦。若阿娘堅持令他就官,求您也放了女兒!!他若不在,我的心便也跟著去了。此生再無期盼,便是行屍走肉!一具無魂無心的軀殼!亦或,請阿娘賜女兒一死,讓我的魂魄隨他去往雲中!是我的錯!一切都是我的錯!”
看我跪地的姿態極不正常,武媚忙過來扶我,伸手便探我的額:“這般燙手!快些隨阿娘往內寢歇息!”
我固執不起,叩首如搗蒜:“請天後收回成命!”
“你命令我?!”,武媚動怒,指我咬牙切齒道:“你寧願為他而死麽?!好,我成全你!全當我不曾生過你這逆子!!”
很快,她搜出一把銅鉸。我絲毫不覺膽戰,反直了脖頸,含淚而笑:“謝天後賜我最光榮的死亡!若有來生,情願不再做二聖之女,不再令天後為我而左右為難!”
“因你仍會愛上不該愛的他?”
“是!”
咣當。
武媚淚下,匆忙背過身去,高聲斥責:“冥頑不靈!!阿娘生你時受苦受難,養你時成日擔心,到頭來,卻還是我欠了你!唉,果然子女乃父母孽障!走吧,月晚,你贏了。”
伏地長跪,我大哭謝恩:“多謝天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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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6日更新(2019):我真的奔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