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謠 王孫他年歸不歸(下)
“大局已定,仁君將立,中書令何需煩惱?此番裴中書厥功至偉,日後大有福惠。”
步出宮城,原想直接回尚善坊,卻星津橋已過半途時令車夫轉道往敦厚坊。因我確信旭輪即將成為大唐帝國的下任國君,有些緊要之事我必須盡快提醒他。
宮人引路,我在王宮的鴿苑內見到了他。數隻白鴿於他周身頭頂飛舞縈繞,他則恬靜安逸的背倚一方青翠山石,一派怡然自得。隨意伸手,便有白鴿斂翅停落,他用白淨直長的指徐徐撫過一根根軟滑潔淨的羽。那白鴿定定的望著他,偶爾咕咕作響,彎喙輕啄他的掌心,似依戀他,向他撒嬌。他雙唇輕啟,與它低語,仿佛他與它心靈相通。忽掠過一陣微寒疾風,竹灰長衫不免略顯單薄,但他不以為意。除了華唯忠,另有一道碧縹倩影,是柳雲馨。她懷抱睡眼惺忪的成義,二人間保持著丈遠距離,默默無言。
眼前景象何其安然何其美好,恰如一幅令人向往的桃源畫卷,但它終歸不是瞬間即永恒的丹青畫作,它是無常橫生卻又無法逃避的現實世界。我主動破壞了它,我教宮人前行通報,由華唯忠耳語稟告,見旭輪麵露忻悅卻未感意外。緊接著,柳雲馨抱子快步退下。旭輪抬腳往烏亭走去,二人先後於亭內錦席落座。華唯忠迅速落下四麵用以遮陽避風的鴨青紗簾,便守在不遠處。
我開門見山:“阿兄已被廢黜,你將成為天子。”
他沒有問這是否為武媚親口,他對此絲毫不感興趣,隻專注於那隻停留於自己掌心的白鴿,拿了水果喂它。
“唔。”,他點點頭,對著那白鴿道:“得知王宮被禁軍圍困時,我已猜出它其實是阿娘對我的保護。我隻好奇,你為何遲來?”
“我自宮中而來,我見到阿娘了,又一次親手幽禁兒子,她已是心力憔悴,”,憶及武媚的痛楚和為難,我微微皺眉:“無人禁錮你,既知宮內生變,何不盡快入宮。。。誠然,你對它素無憧憬,因而不必討好阿娘,違心的爭取它。唉,或許冊立重照。。。未為不可。”
他舉掌讓鴿子翱翔天際,這時,他的視線才終於顧及我,笑意溫暖。
“唯你最是懂我!所以啊,也許今生我僅餘這最後一刻的平靜自由,何必心急趕去宮中。放心,真若成為天子,我有對策!嗬,無為而理(治),無親無疏,豈不利人利己?可是上上之策?至於重照,倘或必有一人去做飽食終日的傀儡,我寧願是我,他的人生尚未開始,不該就此被劃定。”
我暢懷而笑,頷首默認。在那個遙遠的時代裏,我已然篤信他淡泊名利,不以萬乘為尊為傲。
可我還是玩笑般說:“我若是你,免不得要得意歡喜。多少人為了它處心積慮,不惜一切,甚至枉送性命,如今你卻能輕而易舉將它收入囊中,直教人羨妒呢。”
他的笑容已然潰散,我不由得怔然,他深深的看我一眼,眼底全是不可觸摸的傷心。
他悲哀道:“如若皇位能換你我光明正大的相守相伴,我自會得意歡喜!”
他異常沮喪,垂首歎惋。我忍不住替他撫平皺起的眉,柔聲規勸:“旭輪,不必如此。無論何時,我隻願見你展顏愉悅。”
他蜷身躺下,凝視於我,無奈苦笑,低聲道:“待阿娘有旨,我想麗娘應會滿意至極。當初阿娘道她祖父兩代皆勤於王事,於國有功,教我切莫輕怠。自成婚,我對她額外禮遇,她患病時,我亦噓寒問暖,不乏關心,可她似乎。。。我不懂,我究竟錯在何處。月晚,作為她的丈夫,我再無餘物能給予。”
我早知她對他不滿的原因,她愛上了他,她要的不是禮遇不是關心,而是他的愛情,是他因她而心動,是他因她而喜怒哀樂,至少,是他願意主動了解她。
彈指間,一道難解之題被他無意之中輕輕的推到我麵前。保持緘默,我內心不得安寧;如實坦言,難題便會被推回給他。隔片刻,我選擇了自私,選擇了教他為難。
隨手將紗簾撥開寸寬縫隙,望著那些自由自在的白鴿,我嫣然笑語:“你不懂?李旦,你當真不懂麽?亦或你希望我親口勸你。。。接納她,接納她們,真心接納。好教你免了心內對我的歉疚。你我都明白,倘或君王子息不厚,隻會成為臣民之憂患。你今隻二子,且成義乃庶出,尤其柳氏不為阿娘所容。旭輪,我一直瞞了你,其實劉妃她。。。對你的感情不止妻對夫的敬重和維護,因而請你以後待她。。。”,心酸難忍,我慌忙起身欲走:“我斷無資格多勸,你心明便可。最重要,帝後恩愛永固,子嗣繁茂,於大唐社稷亦是幸事。陛下,妾告退。”
他的擁抱固若金湯,他的吻霸道跋扈,他在報複,他在懲罰,他不許我在傷害他過後滿不在乎的全身而退。我不忘掙脫,躲避他灼熱似火的氣息,不斷表達我的反抗。坐在龍椅上,聽過武媚的感慨之後,我已明白它何其崇高,走出乾元殿時,便深知他身份的轉變於我們的愛情其實毫無益處,’監視’我們的耳目將是整個天下和千秋史冊。
耳聽我們二人鮮見的起了爭執,華唯忠急忙勸阻,卻被旭輪/暴躁的喝罵製止,而他此刻力氣的來源則是我對他的傷害。終於有機會順暢呼吸,我匆促抓住半散的衣襟盡力遮掩春光,死死的,十根手指竟攥的些微發疼。
我氣瞪他:“阿兄剛剛被廢黜幽禁,你想步他後塵?!”
“緣何不可!”,麵對我的疾聲厲色,他無意退讓,手於腰背徐徐遊走,故意挑弄:“你大可向阿娘告發我對你放誕無禮!!!你既願帝後恩愛永固,我便如你所願!朕惟乾坤德合,式隆化育之功。典禮於斯而備。教化所由以興。谘爾李氏,天皇大帝幼女,朕之介妹。鍾祥世族,毓秀名門。性秉溫莊,度嫻禮法。柔嘉表範,風昭令譽於宮庭。雍肅持身,允協母儀於中外。茲仰承太後慈命,以冊寶立爾為皇後。爾其誠孝以奉重闈,恭儉以先嬪禦。敬襄宗祀,弘開奕葉之祥。益讚朕躬,茂著雍和之治。欽哉。好,朕既已封汝為後,汝當為朕生養皇嗣!”
我瞠目結舌,怔愣愣的等他怒氣衝衝卻條理清晰的說完這一通話,我真的什麽心思都沒了,隻想笑,忍不住的舒懷大笑。
害羞的別過臉,我哼道:“以妹為後,大違倫常,你比阿兄還要荒唐!臣民必口誅筆伐,太後更是不能相容,倒要看這龍椅你能坐幾時?!”
他眼神深邃,凝睇於我眼眸,真誠而熾熱:“即便隻穩坐一刻,即便荒唐透頂,至少能教天下知曉你乃我真心所愛,餘願足矣。昔魏出帝殊寵堂妹平原公主,奔逃入關亦不忘攜。。。”
輕捂他的唇,我又氣又怕:“這典故的結局太慘,不許再提!不過,朱門九重門九閨,願逐明月入君懷,我是喜歡的。”
見我終於肯主動回抱自己,旭輪亦溫柔如舊,寬大的掌柔柔摩挲我臉側,俯首輕吻眉眼。
“你自己方才是真心勸我麽?”,他有些委屈:“又教我如何真心接納她們?誰都可以勸我,唯你不可!你一直不問柳氏之事,我已害怕你不再在乎我,如今又。。。月晚,那天,假使你隨我離開,該有多好啊!”
我看清他的懊惱遺憾和再一次蠢蠢欲動的莽撞計劃,故作不屑道:“真好麽?不見得!興許尚未走出洛陽,便被太後派軍逮捕,或被殺,或囚禁終生。也興許,能幸運的一路逃至偏遠州縣,棲身荒無人煙處,卻因無一技之長,隻能潦倒度日,免不得會聽到關於你我的不堪流言,望天興歎。而我。。。自幼嬌養,四體不勤,我不可能忍受清苦貧寒。”
他斷然不信,懲罰似的於敏感處用力揉按:“即便是與我?”
臉頰驟然羞紅滾燙,按住他的手,我咬唇輕哼:“不錯。我貪圖享樂!”
“嗬,原來,以你之見,”,他苦笑,自嘲道:“你我的結局亦隻能以’淒慘’定義啊。唉,倘或當年被阿娘選中代替皇子的孩子不是我,我便不是你哥哥,你我便可相愛相守。”
我搖頭否認,指尖把玩他的發梢,小聲的後怕道:“真若如此,神州萬裏,人海茫茫,我該如何與你相遇?!”
一個纏綿深吻當即令人忘卻全部失落,他莞爾,自信滿滿:“假使緣分早有天定,縱然你我天各一方,亦有勇氣與毅力跋涉萬裏,翻越重重阻隔,終會相遇。月晚,你信麽?”
心裏連連點頭承認,是的,旭輪,正因緣分早有天定,所以我才能追上千年時空,在已不存世的大明宮中與你牽手今生。
癡纏相擁,我不舍移目,貪戀的望著他,隻全心全意感受此刻的濃情蜜意,唯願在這桃源深處,在靈性羽鴿的見證下把自己真真正正的交給他。無需言語,心有靈犀,他深深呼吸,鄭重虔誠的去解衣裙絲絛,如同禮佛的忠實信眾。
“大王,宮中有旨,請大王。。。”
二人同時怔然,他眉目緊皺,知不可再繼續,手卻僵在腰間一動不肯動。
我輕推他,衝亭外揚聲道:“豫王這便接旨!”
豆盧寧、劉麗娘、王念兒和竇婉齊聚送他,她們知道這旨意是傳他進宮,她們也知道這旨意不止是傳他進宮。想要立刻見到他的並非是天天相見的母親,而是大唐的皇太後,她最終沒有選擇皇太孫。激動是難免的,但似乎不算喜悅,至少並非每個人都因此而高興。一場非由她們引起的驚天宮變,但,所有人的明天已在此時此刻被徹底改寫。
旭輪登車,自然而然的朝我伸手。我已有預感,視若無睹,完美的避開了困窘,同時下意識的回望她們,唯豆盧寧尚駐足原地,她也是唯一一個未因他潛龍飛天而愉快的女人。不禁懷疑,真是她太過聰明太過理性,亦或她也自異世而來?二人各懷心思的凝視彼此,卻無機會交心暢談。
坐在朝洛陽宮飛馳而去的馬車裏,旭輪神色凝重,緊擁著我不放,皆默默無言。直至左掖門,我欲目送他入宮,他卻教我陪他一道。
我笑:“何必?過了這道門,多的是人能陪你覲見太後。”
他不容分說的牽起我的手,並將車門拉開:“我隻想教你陪!”
也曾攜手同行,視這洛陽宮為百無禁忌的遊樂園,但那真的已過去太久太久。也曾受眾矚目,然而朝臣們雖驚詫避讓,麵對稚童卻都大度的一笑置之。可是,如今的我們。。。
晴空萬裏,冗長宮道。他在前大步流星,神情迷惘,仿佛隻是為了走而走。他的右臂,我的左臂,靠相纏十指而牢牢相連。我在後羞慚垂首,內心忐忑,碎步小跑著才能跟上他。餘光可見,不斷有朝臣停步向他行禮,雖非君臣大禮,卻是比平日多了幾許卑謙和敬畏,他們都清楚他為何而來,清楚皇冠已非他莫屬。我尚會擔心他們將在背後如何揣測我與他今日的親昵舉動,他則泰然處之,甚至第一次向他們表露傲然和不耐,仿佛是故意招惹他們對我們的注目,想告訴他們我於他的特殊意義。
終於,熟悉的乾元殿便在眼前,仰望九丈高台之上的堂皇聖殿,中書令裴炎,侍中劉齊賢,諸王諸相十六衛大將軍。。。無論他是誰,無論他願或不願,宿命已然將至高無上的皇權和大唐帝國的前途加諸於他。尤其對於萬千唐臣,相比因罪被廢的李賢、李顯,素無劣跡寬仁好學的他是他們唯一的希望。
掰開他的手,我淡淡道:“去吧。”
他定定看我,認真道:“你不要走。”
我亦鄭重承諾:“好,我定在你身後。”
稍整衣飾,他逐級登階,待邁過七層、十五層玉階時,他心神不寧的回視,見我果未食言,由衷莞爾,於是信心漸增,徹底放心。
待他被眾人迎了,敘話二三,不經意回顧時,我已身處階下,默默仰視,眼神貫注而又敬慕,最標準不過的臣子態度。
我不可能真的陪他任性廝鬧,我終會先他離世,他總要學習去適應沒有我的日子。仔細說來,多年以後,我的存在於他毫無益處。
殿門四敞大開,上官婉兒請他入殿,我則坦然離去。
嗣聖元年,二月己未,奉皇太後命,立雍洛二州牧冀州大都督右金吾衛大將軍上柱國【豫王旦】為皇帝。立豫王妃【劉氏】為皇後。
壬子,以新君長子永平郡王【成器】為皇太子。赦天下,改元文明。太後臨朝稱製。
文明元年,二月庚申,廢皇太孫【重照】為庶人。流【韋玄貞】於欽州。太常卿兼豫王長史【王德真】為侍中,中書侍郎、豫王司馬【劉禕之】同中書門下三品。
同一天,薛紹自長安平安返洛。我迎他入了府門,不想,他開口說的第一句話並非求子是否順利,而是’但願不要有第二次宮變’。
眾人均不自覺的點頭附和,柳意道:“陛下素來孝順恭謹,與廬陵王大異,如何再生變故?”
我暗暗顰眉,你們都想錯了,真正的驚天大戲還未上演。
薛紹與我攜手入府,低聲告訴我已往觀音寺拜過菩薩。身後忽聞急促腳步,有女人高聲喚道:“公主且慢!”
因知那人是喚我,我自然駐足回望。她除下帷帽,素紗後露出上官婉兒的清麗麵容,平日裏滿含溫和的雙眸盡是絕望心碎。
“公主幫我!”
說著話,她已雙膝跪地。我心下明了,她特意來此,隻能是與李顯有關。不過,曆史已然注定,李顯此次必會被貶他鄉,我亦無法扭轉乾坤。我下意識的想置她於不顧,卻聽薛紹吩咐蕊兒攙起她。
眾人遂入正堂,隻留我、薛紹和上官婉兒三人。觀她雙目紅腫,顯然已哭過多時,視我為最後的希望。她哽淚道出武媚對李顯的最終處置。
我心中十分同情,開口卻是冷漠:“既是太後懿旨,且新君已立,你要我幫你,我又能如何幫你?還他帝位不成?上官才人,慢走不送!”
上官婉兒簌簌淚下,極失態的抓住我的衣袖,她抽泣道:“我知已回天無力,可我別無他求啊,隻盼公主代我向太後求情,望太後準我伴廬陵王一同前往均州!”
她的請求完全超出我的意料,誰都清楚,均州不比二京,不止去家遙遠,其偏僻荒蕪更是久居帝都之人所不敢想象。她最得武媚器重,是朝裏炙手可熱的內官,她真的情願舍棄來之不易的一切隻為求跟隨李顯漂泊異鄉的渺茫機會?
薛紹也是不敢置信,卻又能理解她的苦楚。因為愛情是偉大的,神奇的。他好意遞上巾帕,她卻無暇顧及。
我知此事必然無果,遂直白推辭:“若為此事,婉姐姐不應來此,何不去求太後?她看重你。”
上官婉兒連連搖頭,她望我乞求:“正因深受太後器重,我清楚太後絕不會恩準,她不會放我走!可在太後心中,唯公主之言最具份量!公主,懇請公主慈悲為懷,幫我這一次!大恩大德,此生不忘,情願舍命十載為公主續壽!”
十載?我可舍二十載三十載,隻求能與他相守一天,誰又能幫我達成夙願?!
我仍不為所動,甚至殘忍的拂開她的手,就近從容落座。薛紹同情的哀歎一聲,悄然退出,他幫不得她,卻也不忍心多看。上官婉兒已瀕臨崩潰,無助的跌坐在地,放聲嚎啕,全然似換了一個人。
我平聲道:“婉姐姐,曾聽人講,那均州距洛陽有千裏之遙。”
她含淚點頭:“我知!”
我道:“他乃被廢之君,斷無歸期。”
她連連點頭:“我知!我知!我心中了然!月晚,我隻求侍奉廬陵王左右!長於掖庭,我不怕貧寒不怕囚困!莫說均州,瓊州也去得!”
我替她不值,繼續規勸:“婉姐姐何必如此?!你應清楚,他對韋娘子既愛又敬!”
她微怔,仍不肯麵對現實,執著道:“我不在乎!他的確對她情深,她又是如何報答?!我不信她能伴他餘生囚徒歲月!他此刻不愛我,甚至他眼裏從未有過我,但我定要成為最後留在他身邊的女人!即便隻萬中之一的機會,我也不會放棄!!”
見她心如磐石,我知自己再無勸誡的必要,隻問:“你怎會愛他?”
上官婉兒淒美淺笑,自隨身錦囊取出一枚芙蓉雙福玉瑗,含笑望我:“你我同年而生,嘉辰相去僅半月,可你如何能懂我這二十年的經曆?!尚在繈褓,便被沒入掖庭,便背負起’罪臣上官儀女孫’的身份。明明掖庭宮奴均為破亡之餘,卻還要分出三等九格,太後的敵人,最是受人輕賤侮辱。六歲,我在被打罵被欺負中明白了一切。阿娘安慰我,她道祖父是好人,隻是很不幸的站錯了立場。阿娘苦心教我識字明理,希冀我成為如太宗賢妃般的淑德才女,亦不辱祖父之名。哈,飽讀詩書又能如何?我隻是掖庭內一個籍籍無名的宮奴。直到,太後赦免我重用我,我亦感激太後恩典,但在太後眼中,我仍是她政敵的後裔。我不怕你譏諷鄙夷,我想過勾引李賢,第一眼,我就決定要借他實現阿娘的心願,乃至洗刷我上官一族的冤屈!但你親見,太聰明的女人不為李賢所容,而我亦不甘為取悅他而就此埋沒我唯一的長處。至廬陵王開口,我方知這世上居然有人不因我的身世而輕視我,他是真心敬佩祖父。月晚,也許你會嘲笑我太容易愛上一個人,都隻因你擁有的太多太好,你不懂何為’感動’。而我,原本一無所有,一點點的施舍,一點點的溫暖,足令我甘心付出一切。”
猝然淚下,我被她感動了,我扶她起身:“其實我。。。都清楚,你的確已為阿兄付出一切,可你錯付了啊!他愧對你的付出和深情!在我代你去求太後之前,我想。。。先去見阿兄吧,我擔心他。。。唉,走吧!”
二人隨即打馬出府,薛紹不放心想要同行,我婉言謝絕,因知上官婉兒想與李顯私語。
又是魏王宮,不過去年此時,李賢還是它的’主人’。把守宮門的是右監門衛的兵士,他們明言,除非太後有旨,任何人不予放行探視廬陵王。
上官婉兒因焦急見到李顯,張口便罵:“漢輩放肆!”
我攔了她,冷聲對正惱火發作的禁軍們道:“你們隻認太後旨意卻不認朝內貴人?此乃上官才人!今有太後口諭,命她傳曉廬陵王,爾等還不速速放行!”
眾兵均狐疑不信,直言請上官婉兒出示符牌以證身份,又詢問我是何人。我拿出自己的印信,禁軍無不大驚失色,紛紛行禮。
我問:“當不當得真?!或是需我請來太後?!”
“卑將信了!二位請!“
正是初春時節,蟄伏一冬的花草樹木急於重新生長綻放。然而,似乎自李賢離開後再無人打理,珍稀花樹已長成一堆繚亂雜草。
望著正逐日’衰老’的王宮,上官婉兒痛苦道:“他何曾這般潦倒?!遙遙無期的囚禁遠比死亡更可怕!”
我唉聲歎氣,她終於敢表白心跡,卻是在分別之際。
李顯在忘憂榭喝的酩酊大醉,一牆之隔的望仙樓隱隱傳出女人的哭聲和孩童啼笑。驚見李顯正臨湖暢飲,為免他失足落水,我與上官婉兒快跑上前,一齊將半醉的他向後拖行,直到遠離危險。認清我們,他頗感意外,不明我們來此的原因。淪為囚徒,他並未輕減,隻因酗酒放縱,麵容有幾分浮腫滄桑,雙目再無神采。輕緩的替李顯壓撚發際的縷縷碎發,直至它們都整整齊齊。李顯別過臉,一直不願看我,神色似慍似怒。
我忐忑開口:“阿兄,月晚有一事相求。”
“求我?你確定你要求李哲?”,他瞥我一眼,自嘲道:“說吧,我親愛的阿妹,此時此刻的阿兄還能如何幫你?!哦,我明白了,你是代太後索要我的性命!哈哈,我的母親將我廢黜囚禁,今又派我的親妹妹來殺我!哈哈哈哈哈,好一個同胞手足!!好一個天家親情!!是啊,我怎能忘,旭輪已是天子,留著廢君。。。終是心腹大患!!晚晚,你直說,太後是否預備賜我全屍?亦或永遠不肯原諒我,必將我碎屍萬段!!”
親見李顯狀似清醒的痛苦發泄真情,我心酸至極:“阿兄!!阿娘不舍得!就連將你謫貶均州,她也是不得已而為之!!阿兄前言太過荒唐,實是愧對祖宗社稷!令我們亦為之蒙羞!今日來此,隻為一事,求阿兄帶走婉姐姐,她願餘生長伴阿兄左右!”
這請求與李顯的猜想差之千裏,然他不覺意外,丹鳳目稍垂,似自言自語道:“我為何要帶她走。”
我急切道:“她愛你!難道這個理由還不足夠?!”
近處,上官婉兒緊咬茜唇,她焦灼的等待李顯的回答,緊張的拽爛了衣袖。
李顯全然不顧她的期待,竟分心把玩酒盞,語氣不辨喜憂:“晚晚,我不會帶她走。”
上官婉兒聽清,立時背過身去拭淚,雙肩抑製不住的顫抖。我懇求李顯:“阿兄,她愛你!她真的愛你!”
李顯驀的摔了酒盞,麵色因氣急而轉紅:“可我不愛她!”
我不棄:“阿兄,婉姐姐對你。。。倘或不能與你同行而從此長居深宮,她會痛苦一生!”
“若我今日帶她走,”,李顯深深無奈,神色懊惱:“我會自責一生!晚晚,雖不愛她,可我欣賞她憐惜她!她卓爾不群,不,她獨一無二,她值得更好的男人去愛她,而不是一個落魄潦倒不知來日的囚徒!她應留在洛陽,留在母親身邊。”
我哽淚,隻恨自己不能替李顯做決定:“阿兄,她若在乎榮華安逸,又豈會今日來求你!!!”
李顯也已動容,卻仍固執道:“可我在乎!!晚晚,求你放過我吧!!我不能誤她前途!!!”
似乎明白了李顯的心意,我急切反問:“阿兄你。。。阿兄心中,對她其實。。。喜歡?阿兄隻是不舍得讓她隨你去均州受苦!!她不怕!她不怕吃苦!!阿兄,莫再猶豫,求你,帶她走吧!!這些年,她對你情深意重,默默付出,難道這份真心不足以還她一個陪伴自己心愛男人的機會?!”
我異常激動,我徹底的理解了上官婉兒,我也曾求過同樣的機會。莫名相信,如果我能幫她,是否亦有福報在等我?
李顯不予回答,隻冷聲撇下一句‘勿再多言,讓她走!’便蹌踉前去望仙樓尋找韋妙兒和子女。
上官婉兒已然哭倒在地,她雙拳狠狠捶打草坪,哀嚎哭嚷:“李哲!!你回來!!為何你竟無一分勇氣麵對我?!”
雖已離開掖庭六年,日子富足不愁衣食,但她長日埋頭為武媚辦差,憂思少眠,從不顧及自身,體形纖瘦如昨,此刻伏身蒼茫大地,彷若微渺一葉,顫抖著,祈求著。。。等待愛情將她救贖或毀滅。
我亦難止眼淚,望李顯漸遠的背影哭求:“阿兄!!既已不懼生死,何妨成全她?!”
淚眼模糊中,李顯的腳步仿佛頓住一瞬,然而,我的驚喜也隻一瞬,他不曾返回,甚至不曾回首,終消失於我們的視野之中。
上官婉兒緩緩閉目,口鼻竟不覺氣息進出。我嚇極了,忙抱住她:“婉姐姐!婉姐姐!”
“他。。。何其自私。”。她氣若遊絲。
我好言相勸:“他並不自私!留你,隻為你的前途、安危!你親耳聽到,他說他在乎!其實他對你並非無情!婉姐姐,你看開吧!”
她複緩緩睜眼,含淚凝視於我,怨道:“心若死,如何看開?不,不。。。我不能放棄!”
我不解更覺慌怕,因她的麵上忽然綻出某種異常決絕的神情,令人心神大為震撼。
攙她起身,我欲問明白,她卻推開了我,快步如飛。我盡力追趕,牽馬的一刻,她已不見蹤影。我似乎猜出她的決心,不禁為她深深擔憂,猶豫再三,終還是縱馬趕往洛陽宮。半途,勉強能與她並肩,任我如何勸阻,她皆置若罔聞。
“值得嗎?!”
“若不能隨他同行,便教他悔恨餘生!這是李哲欠我的!!”
第一次,人們見到一個完全不同於往時的上官婉兒,她不再從容穩重,不再進退有度,群袂飛揚,她狂奔在冗長宮道,用身體生生撞開任何不及避讓的無辜宮人,隻一心想見到自己最後的希望。
雖然或許那並非希望,我如是想,但腳下不敢停,跟著她跑的上氣不接下氣。我從未喜歡過她,隻今日萌生這強烈的惺惺相惜之情,也許明天我就會後悔,但我此刻無法勸阻自己盡力幫她。
武媚人在億歲殿,旭輪和被冊為一品德妃的竇婉也在場作陪。母子二人皆著素色燕居服,分坐東西錦席,弈棋磨時。竇氏正襟跽坐於武媚身後,安安靜靜,麵帶微笑。
武媚正舉棋不定,眉心微蹙。旭輪同小時候一個習慣,並不催促,悠哉的托腮靜候,以指繞弄一旁博山爐徐徐溢出的縹緲輕煙,握拳,展開,握拳,展開,掌心什麽都留不住。
誰也不敢放任一個處於亢奮狀態下的人入殿,紛紛勸阻甚至推搡。上官婉兒手腳並用,擠過人群縫隙,最後幾乎是爬進大殿。她發髻斜散,衣裙沾滿草葉泥汙,左袖被扯爛成兩道布條,還可笑的掛著。而我的狼狽其實與她不相上下。立在殿門,我不敢出聲,隻盯住頓悟過後自信落子的武媚。
這番騷動自然已傳入殿中,但武媚隻關注棋局,竇婉雖愕然大驚卻是不敢動,旭輪的肘不意碰翻了博山爐,但看武媚暫無任何表示,他也不便先她而過問,掩在棋盤下的手匆匆揮動,教我在被武媚發現之前離開。
抹一手淚水,上官婉兒叩首後高聲道:“請太後恩準!婉兒願隨廬陵王同赴均州!!情願以奴婢身份侍奉左右,此生相隨!”
我極是佩服上官婉兒的膽氣,感慨她的執著真心,後又憶起也是在這座億歲殿,我也曾這般跪求武媚,希望她能放我隨旭輪同去雲中。默默歎氣,複為了自己哭的淚流滿麵。
武媚提醒旭輪落子,他勉力一笑,二指捏起一枚墨玉棋子,卻是鮮見的不知所措。
“侍奉李哲?”,武媚似笑了笑,指向自己對麵的旭輪道:“都是我的兒子,他不如旭輪。婉兒,以後便侍奉旭輪吧,三品婕妤如何?旭輪不曾為儲,對國務算得是一竅不通,亟需如你一般的內寵助他。。。”
“不!”,上官婉兒居然不等武媚再說下去,膝行向前,哭聲尖厲刺耳,卻也教人可憐她此時的絕望無助:“我喜歡李哲!我愛的是李哲!太後心知肚明!”
“桃李年華,經曆淺薄,卻敢輕易言愛?正因我了解你,”,武媚依舊不動聲色,微腴白嫩的手無意識的攪動一盒棋子,殿內響起有節奏的嘩啦聲:“婉兒,旭輪才會好好待你。嗬,你同月晚倒是很像,都糊裏糊塗,不管不顧的要嫁給一個不適合自己的男人,但你不如她勇敢,或者她比你魯莽,她不怕群臣皆知、天下皆知。”
旭輪並不自在,這一時,眼神不知該看我,或上官婉兒,或竇婉。幹脆起身請辭,武媚也很幹脆的準許了。
跪了太久,血液不暢小腿腫脹,竇婉無法獨力站起,雙手使勁撐住錦席,腰臀堪堪離開腳跟。旭輪微歎,遂主動攙她起身,二人挽手離開,竇婉一步一瘸。
武媚目送二人遠去,眼神冷下來,自上官婉兒的淚顏匆匆掠過,淡漠道:“用些飲食,今夜好好歇息。婉兒,跪亦無用,你知我不會應允。你生有佐世之材,堪為閣宰,不應淪為一個被世俗情感羈絆的女子。跟隨七郎,不止埋沒你非凡文才,而且幽禁。。。與死何異?十四載掖庭黑夜,你仍眷戀不成?”
上官婉兒如何肯聽,固執爭辯:“太後大錯!試問誰能不盼良人作伴?婉兒既生為弱質女子,世俗情感便注定是婉兒此生追求!!若與他生離,與死何異?!他在,掖庭亦是瓊宮;無他,處處皆是掖庭!”
分神看我一瞬,武媚含笑問她:“勇氣可嘉。不過,若我賜你一死?”
這仿佛是武媚用來考驗一個女人是否真情真意的慣用招數,她對我用過,如今又拿它來考驗上官婉兒對李顯的感情究竟多深。
上官婉兒並不畏懼,反而坦然迎向武媚暗藏決意的目光:“婉兒既不可隨行均州,又不願嫁於陛下,便知唯有一死!命該如此,婉兒無怨無悔!唯求太後恩準,追贈婉兒為廬陵王之妻!!”
真的是為愛癡狂?亦或大徹大悟,唯心而活?
武媚不由得動容,憐愛道:“謝謝你婉兒,謝謝你願以命去愛我那不成器的兒子!婉兒,愛到深處,女人自然可以為男人而舍命,卻要看值或不值!我是七郎的生身之母,我了解自己的兒子。弘、賢、哲、旦,他兄弟四人皆情有獨鍾,然而也都無法違背良心,因此,他們可以不愛卻又能為女人盡自己的最大努力。真教人又愛又恨,對嗎?我相信七郎。。。不忍教你隨自己去均州吃苦受累。放棄吧,婉兒。”
此言一擊即中上官婉兒的致命軟肋,心愛的男人不肯帶自己走,就算武媚答應又能如何?
上官婉兒奔潰伏地,嘶聲力竭道:“便請太後特頒懿旨!請您下令,命他帶我一齊走!”
“癡兒!”,武媚怒其不爭,略激動道:“你相信一張冷冰冰的黃紙便能賜予你一生的幸福?聖旨可以輕易帶來生死別離,卻永遠無法賜予任何人幸福!!婉兒,忘了七郎!愛情隻會讓你從此變得平庸碌碌,你與生俱來的才情已注定輔佐權力才是你此生的宿命!毋做他想!”
我十分緊張的注意著上官婉兒的反應,武媚冰冷無情的規勸和殿內的刺鼻熏香都在擾亂我的心緒。她究竟會作何選擇?曆史的軌跡會如何變化?
這世界真的安靜了許久,上官婉兒終於再次抬起頭來,滿麵淚痕,眼神卻是平靜,或者說是木然。
“謝太後訓誡,婢子謹記於心!”
她不甘,她強求,可終究還是要麵對殘酷的現實。李顯絕不會帶她走,這一點永遠不會改變。
人生難免要經曆情緒失控,它會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爆發,而後又重歸沉寂。當年老時偶然憶起,恐怕自己都會認為是否記憶出了問題,那個瘋狂又極端的年輕人怎會是自己?
待徹底死心認命的上官婉兒退出大殿,武媚教我近前:“她去求了你?”
我向她福身行禮,低聲道:“是。入宮前,我們曾闖入魏王宮,我代她懇求阿兄。與您所言無誤,阿兄回絕,終未改口。他道自己憐惜婉兒,因而不能帶她同行。”
武媚移動旭輪的一枚黑子,平聲道:“月晚,我是否虧欠婉兒太多?先是她祖、父之死,現下又。。。。她可會恨我?我該棄子麽?”
我坦言:“她絕不會恨您。上官婉兒何其聰明,命裏無時莫強求,這道理她不會不懂。即便她因此事而心生恨意,她恨的人隻會是阿兄而非您。”
“命裏無時莫強求?說的好。可笑凡人總要與天抗衡,”,武媚’幫’旭輪吃掉自己的大片白子,長歎一聲,道:“我寧願她恨我。由愛生恨,那種恨才是真正刻骨銘心的痛。”
翌日,禁軍奉命監押李顯及家眷往均州。又是一春,又是洛城郊野,送別遠遊人的依舊是我和旭輪。值得慶幸的是,這天的天空沒有飄雨,斜風雖夾帶幾許屬於殘冬的料峭,然晴朗少雲,該是一個結伴踏青的好日子。
凝視旭輪,李顯似有千言萬語,終苦笑坦言:“我曾討厭你,我怨阿娘為何要生一個比我優秀的阿弟,我怨晚晚更喜歡你而不是我。”
旭輪無不傷感道:“我知道。”
李顯別過臉拭淚,少頃,他親手為旭輪正了正襆頭:“兄弟一場,好聚好散。我仍視你為我的好阿弟,我會記著咱們從前。。。嗬,旭輪,做一個名垂青史的好皇帝,照顧好晚晚,我最不放心她,最後,聽阿娘的話,我和二哥。。。都是逆子,教她失望了。”
旭輪落淚,不忍再看一身粗麻短衣的李顯,點點頭:“我記住了,都記住了。阿兄放心!”
李顯歎道:“阿耶駕崩之前,盼我能為明君。我以為當務之急是脫離阿娘的影響,重用新人,先做一個能真正掌權的天子,否則難為明君。可惜我想錯了。”
韋妙兒不願聽,提醒李顯早些啟程。我拉住轉身要走的李顯,認認真真道:“阿兄的確錯了。她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女人,因她那非凡的智慧,不止你我兄妹,包括阿耶也不免被她影響。你急於脫離她的庇佑、拔擢忠於自己的親信,固執的認定天子高於一切,這隻會加速你的失敗!”
“事後諸葛,”,韋妙兒冷眼睨我:“多謝公主提點,亦或是太後給哲最後的訓誡?!”
旭輪顰眉:“請王妃慎言!既已鑄下大錯,便需誠心悔過。”
韋妙兒更怒,居然直指旭輪抱怨:“李旦,作為一個暫時的勝利者,你當然可以輕易說出這些無關痛癢的話!哲並未真的將天下送給我父親!他何錯之有?!我韋氏一家何錯之有?!太後,哼,太後隻是一個對權力有著無限渴望的女人,她何曾在意骨肉親情!陛下,請耐心等待,我們的今日便是你的明日!”
旭輪結舌,背過身去。李顯展臂攬過韋妙兒,關心道:“動怒於腹中孩兒無益。”
韋妙兒雙手覆於微隆腹部,悲傷泣道:“可憐孩兒們此生難歸洛陽!雖為大帝血裔,卻落得異鄉飄零!”
“長安。。。洛陽。。。”,李顯忽仰天大笑:“此刻起我已不再牽掛!幸太後留我一命,餘生與你作伴,我感激不盡!!”
他攙她登車,重照和美萱一直在附近嬉鬧玩耍,從未有過的開心自由,從未見過的遼闊天際。見父母離去,兄妹自然要跟上。
“姑姑走!”
美萱甜甜笑著,衝我揮動白胖小手,不忘向我道別,對自己的貧寒前路一無所知。我終於哭出聲,蹲身緊緊的抱住她,並將一條纏金平安項圈為她戴上。
“我的孩子。。。美萱,”,美萱抓起項圈,好奇指點那些異彩寶石,我心酸難忍,用心記住美萱的眉眼:“薛大人不能來送你,但他會想著你。你戴著它,它能保佑你平安康健。好孩子,我們等你回來!”
美萱一字不懂,忽聞韋妙兒呼喚,即撇下我朝母親而去。我捂嘴痛哭,看著那小小身影被李顯抱入車廂。
芷汀攙我起身,安慰道:“人都走了。公主,看開吧。”
車輪甫轉動,一人一騎追風逐電般趕到,是上官婉兒。發如墨,肌勝雪。桃紅紗裙,輕薄曼妙。珠翠華勝,光芒璀璨。她靜默馬上,不言不語,足以裝點單調荒涼的馳道,驚豔過往行人的眼球心神。
遲了。盛裝而來,終未謀麵。
風吹動她的玉色帔巾,綴滿了由纖細銀絲纏綁而成的嬌小絹花,一朵又一朵,數之不盡,像是瑩瑩白雪落於油油春草。好看,終究不現實。
望向李顯乘坐的馬車,她的表情本是傷心的,但隨著車馬逐步遠去,她淡漠一笑,仍一字未發,絕塵而去。
旭輪始終注目於她,頗為同情:“婉兒痛恨阿兄。”
我微歎:“其實。。。我相信,他們定能再續前緣。”
再不見馬車蹤影,又在原地佇立良久,我與旭輪沿原路返城。陽光大好,他白皙雋秀的麵孔映著微黯光澤,負手走著,偶爾輕歎。
回看在後牽馬跟隨的華唯忠和芷汀,我對旭輪道:“你太大意。”
他笑笑,舉手拔下一寸嫩綠枝條把玩:“你以為阿娘不曾暗中派人保護?再者說,今日過後,這洛陽城,我不可能再走出,大意一次又何妨。”
我沉默了,我不忍心告訴他,他可能連宮城都無法走出,雖然不是永生。
“嗬,真沒想到,你我。。。居然還能這般無憂無慮的結伴踏青。”
他的語氣初聽輕鬆,但完全是在努力掩飾。我無不悲哀的想,原來,即便是散步這樣不值一提的小事,卻也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啊。
我正這樣想著,他的掩飾終於不支,情緒異常低落:“數十載春秋之後,你我雙雙老去,可會在某個刹那憶起,在這漫長且無望的一生中,你我也曾有過一個春日,無拘無束,漫步馳道?”
我別過臉,任淚水簌簌,打濕一簇爛漫春花。他在我身後無聲靜立,沉緩的溫熱呼吸纏綿耳畔,說不出一個字的安慰。
良久,喉口不再堵塞,終能發聲,仰望無垠碧空,我含笑道:“我不舍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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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和平原公主元明月pk的大概隻有蕭衍的大閨女蕭玉姚
太平的地產在二京其實有很多,不止尚善坊(直麵天津橋)
冊後詔書來自克妻神人愛新覺羅·三郎·玄燁先生,哈哈哈
內個,我這人說話寫文都有點囉嗦,篇幅過長,還請大家見諒喲,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