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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相思 上有青冥之高天

  文明元年三月,【庶人賢】死於巴州。戊戌,舉哀於顯福門,貶左金吾將軍【丘神勣】為疊州刺史。己亥,追封李賢為雍王。


  “思慮何事?”


  我稍側目,對上武攸暨溫軟存眷的目光。


  陽光晴好,曬在臉上有些微灼刺之感。腳下,春草油油,被陽光曬的沒有一絲潮氣,幹燥而舒適,生機勃勃。起伏和緩的山坡幾乎被桃花、杜鵑和海棠密密匝匝的霸占了,可謂三足鼎立。大半天不見一個農人獵戶,偏偏耳畔未曾寂寞,蜂啊蝶啊,更是少不得婉轉悅耳的鳥鳴。偶爾暖洋洋的微風拂過,便見各色花瓣細雨般撒落一地。


  手指不遠處山勢奇雄的天平山,我含笑問他:“哥哥是否正與我們一道欣賞這美不勝收之景?”


  他略頷首,篤信道:“你念著他,他便能看到。”


  一十八天,塵埃早已落定。李賢在死後得到了武媚深切而又悲慟的懷念,以及他並不需要的盛大追封。丘神勣等人於次日動身返洛,我不顧上官婉兒的勸說堅持留下,與房雲笙一起操辦李賢的身後事。武攸暨也沒有走,無論將會受到怎樣嚴厲的懲罰,他都要陪我同返洛陽。不過,他並不知道,我必是要留他的。


  那夜,房雲笙痛心入骨,不求獨活,張宣和與諸子女均勸不住。我把一條麻繩扔在她腳下,滿不在乎的教她帶著李賢的最後希望一同去死。眾人愕然,我向房雲笙耳語,我將李賢的遺願如實告之,並告訴她李賢此生隻愛她一人,教她為他餘生珍重。她即命眾人退下,在李賢的靈前,她要求我立下重誓。


  李賢自裁時猶是庶人,但他的喪儀不及庶人,殯葬皆從儉,甚至寒酸異常。我空有滿囊金錢,卻買不來他死後的風光。七個至親送他,光順和光仁一壁痛哭一壁揮動鐵鋤開挖葬坑。阿妧和光政年紀尚幼,還奇怪為何不見父親,調皮的去敲棺木,房張隻得把他們攬在懷裏,不教子女驚擾李賢長眠。我跪在一旁,不住的嗚咽。武攸暨與我們同行,他負手默立,偶爾惋歎,因見光仁瘦小體弱,委實吃力,便上前替下了他,好教李賢能早些入土為安。


  直到昨日,黃塵滾滾,奔逸絕塵的駿馬送來聖旨和一封武媚命我回洛的手書。知李賢被追封為雍王,安平公李仲思便又率領巴州上上下下的官吏再行祭奠。李仲思請我暫住他的私邸,我道更喜離宮安靜,他因而作罷,隻依我請求送來一些生活必用品和一個粗使奴婢。


  放鬆的躺於草地,我輕閤雙目,眼瞼熱熱的,腦海中是一片奇異的紅亮光芒。


  “真希望歲月可以逆轉,”,我由衷感慨,心頭止不住的酸楚,毫不摻假,原來有時作假也能成真:“還能再回從前。”


  紅亮光芒默的變弱,有人於上方緊張發問:“你那’從前’裏可還有我?!”


  悄然睜眼,俊美容顏咫尺之遙,卻似籠了一層稀薄煙霧,朦朦朧朧的,隻眉眼凝著的擔憂和迫切看的真真的。


  有嗎?沒有嗎?最好不過是他的’從前’裏從未有過一個我。


  默默的別過臉,入目是一束他為我折下的白碧桃花,每根枝條皆開滿重瓣繁花,分外夭夭,沾著些許瑩潤露珠。隻因太美,而讓人不禁懷疑它是永遠開不敗的絹花。


  “有你。。。自是不能沒你。”。我很是愉快道。


  他俯首,輕輕扳正我的臉。二人視線交織,呼吸相纏。他的氣息於我不再陌生,卻還是無法平心以對。


  “再說。我聽不夠呢。”。他笑,少年般張揚明媚,星眸浮上微亮水汽。


  心一沉,雙手攀上他的頸將他又拉近許多,彼此的唇幾乎貼著。不遠處,芷汀的餘光一直靜觀其變,這時,她從容而迅速的將三匹馬驅在我們附近。


  碧雲長天,花紅柳綠,一雙看似感情繾綣的人兒相擁癡纏。


  臉頰微燙,我羞道:“甚是討厭,芷汀她。。。莫非以為我要與你。。。芷。。。”


  想說的話都被他吞入口中,那般急迫,我隻覺自己都有可能被他整個吞下。他被激動取代了緊張,我卻是被緊張取代了激動,僵硬的不敢回應,手胡亂的向旁一抓,數朵皎白嬌嫩的桃花便無辜’殞命’了。


  “攸暨。。。攸暨。。。攸暨。。。”


  承受著他的熱情和體重,我委實羞怕,連聲呼喚,他暫頓,麵龐亦是染了如霞潮紅,眼中似映出繁星光彩,別有深意的端詳身下的旖旎風光。


  稍攏衫子,我怯怯的看向花海深處:“此處不妥。入林或回離宮,可好?”


  他自是難忍,也向花海深處看了一眼,卻不願委屈我,隨即搖頭,頗無奈道:“回離宮吧。”


  我埋頭整理樸實素雅的水綠裙裳,十指微顫,但想來此情此景在他眼中應是別樣的含羞嬌態吧。


  盡如所料,明明該為之慶幸,心中卻根本笑不出。他的真情真意都被我毫無顧忌的拿來利用愚弄,倘若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他會恨我嗎?

  待回到離宮,被武攸暨打橫抱起直奔寢臥,戲謔笑道:“耽擱半個時辰,決計不能輕饒你!誒?細細看來,你的身形。。。較之離開洛陽時豐潤許多呢。”


  為長遠計而刻意增肥,能不胖嗎?


  臉貼著他的胸口,撒嬌似的蹭了蹭,我極小聲道:“倒要看你如何罰我。”


  八個字令他更為激亢,轉眼間,二人入了內室,不知他哪裏學來的本事,幾步路的功夫,還未進帳,已將我衣裙撒了一地。情/欲似火山爆發般的席卷了這間寒陋小室,勉力回應,他笑我的嫻淑內斂原來隻在閨帷之中。很快,實在招架不住,我裝出來的欲拒還迎變作掙紮抵抗。


  “嗯?哪裏不好?”,忘情癡狂中,他察覺我的變化,含糊不清道:“忍一忍。”


  擔心假戲成真,我急的直冒汗,結結巴巴道:“我身上。。。你。。。弄痛我了!”


  聞言,他立即自胸口抬起頭,撫慰似的吻吻鼻尖,眼角眉梢帶著幾許得意:“如今可是信我不會輕饒了你?無論如何,忍一忍吧,如此過會子才能。。。月晚?!”


  我手腳並用爬向床側,姿態窘迫的幹嘔不止。他關心但又有些尷尬惱火,無措的看我拽了牙白帷帳擦拭唇角。


  他移過來,剛要發問,我衝房外大喊:“芷汀!袁芷汀!”


  芷汀立時推門而入,視線始終垂下:“公主有何吩咐。”


  武攸暨知我們主仆自幼長在一起,關係甚是親密,見我竟對她如此不滿,不免不解。我發泄似的狠扯帷帳,直是要把那柔軟似雲滑膩似水的絲綢扯爛似的。


  “你此刻便代我去問安平公!!我不教他對外明言我的身份,他便也忘了我是二聖之女、天子胞妹了麽!先是我要霜白帷帳,他卻派人送來牙白的!我要一方供桌,他道需四日打造,我實不信這巴州城偏沒有一個木工巧手!再便是前日,他送來的飲食教我脾胃好一陣難受。我親口對他道,雍王薨逝,我不要海陸珍饈,頓頓白粥亦可,可他。。。去,告訴他,再有一次,莫說這’巴州刺史’,我準保請太後將他除名宗籍!”


  武攸暨展臂攬過我,手在心口處撫揉順氣:“好啦,此處如何能比洛陽?好在後日便要返洛,你再忍耐兩夜。”


  我撇嘴不依,皺眉看他:“偏在你我。。。李仲思縱是無心之失,我絕不教他好過!芷汀!還不去?!”


  芷汀仍是一副害怕模樣,小聲求道:“公主,依著我說,興許非是安平公送來的飲食不當,公主。。。忍忍吧!”


  “忍?!”,我更為火大,一把推開武攸暨,指床前的芷汀喝道:“他教我忍,你也教我忍,我憑何要一忍再忍?!你居然敢為李仲思講情!”


  芷汀惶恐跪地:“婢子不敢!可公主。。。難道不記得。。。呃,細說來,上月公主曾與駙馬行房。。。公主以為?”


  氣氛驟變,武攸暨的鬱悶自是不必說。我故作怔愕,接著’呀’了一聲,不敢置信的問芷汀:“當是月初吧?”


  “是,”,芷汀微微臉紅:“便是廬陵王被廢之前。那夜公主嬌弱不勝,我等都擔著心呢,卻是不敢勸駙。。。”


  “住口!”


  武攸暨的憤怒也在意料之中,抓起衣衫便要下床,我急命芷汀暫退,乖順的自身後及時抱住他。坐在床側,他粗喘著,氣憤難平。


  “對不住,”,我怯聲道,手似無意識的沿他硬實胸膛直滑下勁瘦的腰:“總歸我是他的妻,我。。。給薛家。。。生。。。”


  他自有男人的自尊心,斷不肯多留,強自按耐住一腔激情,便下決心扶開我的手。而我已溫柔吻在他漸愈的傷疤,同時落下一滴熱淚,恰到好處。


  “那你走吧,你我洛陽再見,亦或再不必見。”


  “唉!”


  很快,武攸暨去離宮外請醫生,芷汀留下服侍,實則打開了北窗,將等候的房雲笙拉入房中。


  我沉著的一件件穿回衣裙蔽體,房雲笙有點擔心:“如此行事,對薛駙馬與武郎。。。均不公平啊。”


  我留意著門外動靜,匆匆道:“我心中了然,可目下咱們也沒旁的好法子!”


  稍後,待醫生隔帳診過脈,自是向我道了恭喜。武攸暨送走醫生,房雲笙則出帳沿原路離開。待武攸暨回來,他若有所思的盯住我的小腹,而我正陶然欣悅,努力扮演一個母親。


  “芷汀,”,我笑眯眯道:“難怪我近日胃口大開呢。”


  芷汀連連點頭,亦是十分歡喜:“看來咱們暫不能動身返洛呢,旅途遙遠且艱辛,不利您與腹中的小郎君。公主應盡早告知太後與駙馬,好教闔家歡喜。”


  “不,”,我搖頭,頓時斂了笑意:“薛子言如若獲悉,必要來此陪我,可我如今不想教他陪!攸暨!”


  望著我衝自己招手,武攸暨似被定身般紋絲不動,苦笑一聲,落寞道:“教他來吧,我該走了。”


  我睜大眼瞪著他,隻等眼眶稍有濕意,心酸道:“你總說我脾氣又倔又凶,我今便明言,你真若敢走,便再不要見我!”


  他又是苦笑,背過身去,語含懇求:“你不是脾氣壞,你是心狠!隻對我心狠!我縱留此陪你,不過是這數月時光,你懷了他的孩子,你們以後。。。月晚,你教我走吧!”


  “請武中候留下吧,”,芷汀麵向武攸暨行禮:“公主性直而剛,中候與公主乃總角之交,最是了解公主。倘或中候執意離開巴州,恐公主她。。。唉。”


  月明星稀,巴州的夜似乎總比洛陽的岑寂幽靜,但愈是冷清,愈能讓人體會夜的魅力。


  心累一天,我困意沉沉,武攸暨和衣躺於身側,隻手支頤,目光炯炯。


  我疲倦笑嗔:“若不回房,便留此宿下吧。”


  他替我向上拉被角遮住光裸肩頭,又把我連同錦被一齊擁進懷裏,悶聲道:“明日給太後去信,你。。。便說這孩子是我的,好麽?依此與他和離,也是名正言順吧。”


  “啊?!”,這是一個完全不在我意料的請求,心瞬時像是被人揉了一把,說不清具體是什麽感覺,隻是癡怔的望著眼前這個癡人:“你。。。你可知自己在說什麽!”


  “我清楚!”,他掀被而入,被他緊緊的力道箍著,被他灼燙嚇人的體溫裹著:“我隻是不想再次失去你!”


  翌日,我給武媚寫信明言自己懷孕雲雲。心情十分放鬆,感覺自己又解決了一道難題。芷汀尚有疑惑,小聲的一一問出。


  我笑:“知我有孕,子言必是要來的,屆時,這秘密便保不住了。”


  “可是,”,芷汀微驚:“難道公主欲瞞駙馬一輩子?”


  我道:“至少在阿嫂產子之前不能教子言知曉。再者說,此事。。。瞞他絕無害處。”


  芷汀熟練研墨,默了默,聲音更低,惋惜道:“然而公主卻將武中候牽扯進來。”


  我聞言不免悵然愧疚,竭力穩住指間的筆:“沒法子,真的是沒法子。七歲與他相遇,太後便想教他與我結為夫妻,可我與他。。。有緣相識,卻無緣廝守。此番使計留他在此,是為留住一個最能教太後相信的人證,而且,正因是他陪我,即便子言請求來此,太後也不會準許。嗬,太後啊,唉。一言蔽之,我是利用了攸暨的身份。”


  芷汀輕咳一聲,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我默想,當然還有他對我的感情。得不到的人,總是最珍視的吧。然而,如何償還呢?興許還不清了,便先欠著他吧。


  少頃,吩咐芷汀去為我取飲食,我潤筆又寫一封。相思苦,佳期遲。自離開洛陽,偶爾夜間蒙醒,總忍不住猜想那人是否也在想我。本以為很快便能相見,卻不想不得不耽擱數月。


  芷汀回來,朝白帛墨字掠了一眼,隨口笑道:“公主隻以這寥寥數句向陛下請安?酃醁?不是陛下最愛飲的酒麽?”


  我些微得意,從容撂筆:“是啊,我道巴州並無酃醁,他再無偏愛,返洛時便不給他進獻方物啦。”


  等回武媚的準許,如此這般,便在巴州安頓下來。


  我腹中有了薛紹的孩子,這個意外兼事實委實無法令武攸暨盡消心中芥蒂。他不再晨晚探望,每次來也隻少坐便告辭。不過,安平公李仲思常邀他去行獵跑馬,所以我和芷汀的餐桌上總也少不了新鮮肥美的野味,所以我心裏很清楚他牽掛我。愧疚自是愈積愈深,可我真的不能讓他走。主仆二人根本吃不完,撿合適的,都悄悄送去給房雲笙補身。


  因了偉大愛情的魔力,房雲笙如今抱有莫大的堅強信念活下去,但愛人慘死的厄運總是插在她心頭的一把利刃,讓她時刻品嚐那噬骨之痛。心傷遠比疾病更能損害一個人的健康,某天不幸見紅,她嚇的癱軟不起,我們亦焦灼不堪。故技重施,教芷汀請來醫生為她診脈開方。為免被人察覺此中蹊蹺,再不敢請第二回,隻按那方子繼續抓藥服用,眾人也都勸她千萬靜心,萬幸再無其他險象。


  偶往南龕寺拜佛,我都會滿懷虔敬向佛祖祈求,盼房雲笙能為李賢生下嫡子,我必視他如己出,給予他我的全部,不僅讓他擁有家人手足失去的尊榮和自由,更重要的,快樂平安,讓他擁有與他父親截然不同的人生。


  至七月的某個淩晨,房雲笙早產,張宣和照顧她,光仁和阿妧被派來跑腿。芷汀直接推門進內將我喚醒,她領著阿妧站在床側。我瞬間清醒,見阿妧穿著麻布衫子,並不十分合身,一截小腿露在外麵,腳上還跑丟了一隻草履。這般模樣本就惹人疼惜,又抹著淚對我說’姑姑,我阿娘哭了’。


  經曆過小產,那種膚裂骨碎般的痛楚已令我終生難忘,更莫說真正的生育之苦,我不敢去聽去看,隻教芷汀隨光仁趕去幫忙。再躺下入睡是不可能的,我盤坐在寢臥門外默默望天,同時注意住在偏廂的粗使奴婢沒有出來查看動靜。


  阿妧留下陪我,為她披上我的襯裙,像一件極長的拖地鬥篷。阿妧香香軟軟的小身子偎著我,說自己很害怕。芬芳花香浮繞在我們之間,是光仁為她戴在發間的幾朵紫薇。


  “張娘娘好凶啊,她對阿娘大吼大喝,阿娘定是被她凶哭的。”。阿妧抽抽嗒嗒的向我’告狀’。


  天上的星星閃啊閃,仿佛眨著眼睛笑笑的望著地上這對無依無靠的姑侄。拂過花樹草叢的風兒並不疾,卻帶著絲絲涼意。除了風聲,自然還有專屬夏夜的蛙鳴蟲叫,此起彼伏,不知疲倦似的。若是在大明宮,在洛陽宮,回廊、中庭懸掛著數之不盡的琉璃宮燈,吩咐幾個眼神好身手麻利的宮人,不一會兒便能得到許多小蟲兒。湊巧碰上那甲殼或膜翅十分別致的,便會被宮娥們哄搶一空,定於簪頭,裝飾烏發。


  阿妧對皇宮沒有任何記憶,即便她神奇的記起什麽,也隻有那些連續不斷被禁軍自東宮馬廄搜出的兵器甲胄。


  內心一片淒惶,輕輕地抱住她,我心田的淚海似乎不再咆哮翻湧如初:“阿妧莫怕。。。阿晚莫怕。。。”


  約莫半個時辰後,芷汀小跑著趕回,附耳道’房娘子產下一子!’。二人遂替換,我背著甜睡的阿妧去見她的小阿弟。


  孩子已被洗淨血汙,膚色不甚白皙,極小,極瘦。他正啼哭,因氣息過於虧弱,入耳隻覺那哭聲裏深含悲戚,不似尋常的嬰兒啼哭,竟仿佛是在哭悼自己的父親。繼而教人心生恐懼,他能否真正活下來?


  耗盡氣力,房雲笙疲倦不堪,偎在張宣和懷中,方能勉強撐坐。她尚未更換幹淨衣裳,喪服沾滿血斑,嬰兒便躺在那血色裏。如此一幕,令我不敢正視。


  生阿妧時,她是大唐的太子妃,金碧輝煌的東宮,宮娥侍婢無數,更有穩婆醫官隨時待命。可二聖疑心,滿朝沸議,山雨欲來,想來當年她生產時也是一心兩用吧。唉,一個宅心仁厚且姿容絕眾的女人,此生遇見李賢,真不知是她的緣還是劫。


  自我入內,房雲笙一直在哭,視這嬰孩為稀世之寶:“是他。。。他回來了。。。明允。。。明允。。。是你。。。”


  其實,一個未足月的嬰兒,渾身上下的皮膚皺巴巴紅通通,眼睛又閉著,任誰也看不出五官模樣。然而,激動的望著嬰兒,莫名,心中竟承認了房雲笙的說法。或許,李賢之所以留下那個遺言,是因他冥冥之中已有預感,上蒼將安排他輪回轉世,因此,他要我將自己的輪回之身帶回武媚身邊。不必等來生,他很快就能與她重逢了。


  隻這一眼,房雲笙如何還能舍得把兒子送我,悲哭著傾吐悔意。張宣和顰眉凝視於我,我不懂她是預備幫房或是我。嗬,其實無論幫誰爭取,這孩子總是李賢的兒子,是二聖的長房嫡孫。


  數月以來,我的心情從未如此複雜。李賢的遺言猶在耳畔,但更不忍見房雲笙母子分離。我想,這最終的結果不該由我決定。


  片刻,我從容的輕聲道:“他乃阿嫂骨血,我不敢強奪。唯請阿嫂深思遠慮,做阿嫂的兒子,他姓李,他是廢太子的嫡子,這巴州離宮亦或。。。便是阿嫂能給他的。做月晚的兒子,雖然我無力助他入主東宮,秉承父誌,至少,他能得到大唐皇太後的庇佑,不必擔驚受怕,可以無憂無慮的讀書成材。倘使有一天,待太後真正赦免你們,我定將他還你。”


  心痛到無以複加,房雲笙一字不答,隻狠狠咬唇,驟然沁出一滴刺目血珠。所有的憂愁暗恨,所有的依依不舍,所有的無可奈何,便凝在這滴豔如紅豆般的血裏。她的兒子,她和愛人的兒子,她該自私還是放手?


  張宣和默默搖頭,忽抱起嬰兒遞向我。不假思索,我當即接過那團柔嫩,似有萬斤之重落在手臂,落在心田。此刻起,他姓薛,他是李家的外孫,是太平公主的兒子。


  我終是逃不得被賜死的宿命,卻有一個人能保護這身世可歎的孩子。他的仁善和寬容,我從未懷疑。即便不是我請求,他亦會悉心照拂。


  房雲笙艱難卻又無比鄭重的麵向我躬身致意,強忍悲戚:“阿晚,我從此便將他予你撫養!倘或上蒼憐憫,我母子此生還能再見,隻願他是健壯男兒!我的兒,你看一看你姑姑,此後她便是你的母親!!!”


  我亦心酸淚下,看著孩子本能的向我懷中拱動,驚怕似的想趕緊尋覓一方依靠,心頭便燃起一股暖熱:“阿嫂寬心!我必不負誓言,以命愛他護他!教他才兼文武,無愧於他的血統和阿嫂的期望!!”


  這時,一道白光突然照耀天際,久久不滅,那光亮居然能直入產房,燭火亦因其而遜色。眾人詫異,守在外廳的孩子們已奔出詳查。


  “彗星!是彗星!竟長二丈有餘!”


  張宣和匆匆起身,將花格棱窗推開寸寬的縫隙,眼見那彗星懸於高闊遼遠的西北天空,尾端碩大,恰如一方微型的燦爛星漢,那閃爍流動的星光是世人窮其一生亦無法窺視的奧妙。


  “兌為金,主戰事,”,房雲笙緩緩閤目,有氣無力道:“或有血光之災。天啊,明允,你定要保佑他!”


  “阿嫂多慮,”,我不願使她如此勞心,溫聲勸道:“從前曾見陛下研讀八卦,知兌亦主女,又怎會與孩兒有關?”


  翌日起,我每夜去見房雲笙,向她與張宣和學習如何照顧嬰兒,雖笨手笨腳,好在漸有起色。哀痛之餘,親見我凡事皆親力親為,房雲笙略感寬慰。


  隔一月,我道想吃炙羊肉,李仲思遂派人送來一頭烤的金黃噴香的全羊。去除筋骨,將火候正好的肉使銀刃削成薄片,裹進胡餅,入口綿軟鮮嫩,眾人飽餐一頓,為孩子慶祝彌月之喜。


  逾數日,武攸暨前來探望,芷汀引他入內室,門開了,他當即怔愣僵在原地。床上,養的豐滿圓潤的我正逗弄一個光屁股小娃娃。


  孩子比出生時白淨一些,雖仍不胖實,好在小臉蛋粉嘟嘟的,纖細手臂揮動時也頗有活力。靜靜的趴臥在我胸前,雙手握住右乳,努勁兒的吮吸,居然沒發現被’騙’。


  驚色似被深刻於武攸暨的俊美麵容,揮之不去。他直瞪著我們,始終說不得一字。我此刻近乎赤/裸,被他看的極不自在,忙使一條藕色絲巾自大腿至孩子都遮蓋住。


  “我知我兒子生的很是好看,可你也不必。。。哼。”


  武攸暨莫名其妙的’啊’了一聲,向前跨一大步,不敢置信的問我:“可半月前我。。。你懷孕才七。。。怎不教我知曉?!”


  芷汀搬來一把月牙凳放在床側,請他入座,喜滋滋道:“說來甚是驚險!前日用過晚膳,公主直道腹痛難忍,我當場便嚇去半條命,本欲往刺史府請中候,偏公主怕極了,拽著我不教我走,沒曾想,不多久功夫,這。。。小郎君急著降世了!好在公主平日勤於進補,小郎也算康健敦實。待手忙腳亂的收拾妥帖,已是子時,料想中候已然歇息,而且恐怕中候。。。不願見。。。因而公主不教我告知中候。”


  武攸暨似無奈般長歎,繼而悻悻的瞄一眼絲巾下那不時蠕動的小肉團,又委屈似的看向我:“如此說來。。。下月返洛?”


  不,其實隨時都可以,我真的很想盡快見到他。


  我含笑視攸暨:“早幾日。。。也許無妨,我身子經得住。待回了。。。哎喲!”


  孩子裹的太急,我不免吃痛。武攸暨俊臉一紅,伸手輕拽孩子露在外麵的小腳丫,皮膚薄透,仍能看清那些青紫脈絡。


  “喂,臭小子,要對你阿娘孝順!”


  說著話,他身子朝我傾來,掀了絲巾,頭一時向左一時向右,想是好奇孩子的長相。


  我將他向外推去,氣嗔:“過會子我穿了衣裳你再看他!”


  “無妨,”,他不正經的衝我擠眉弄眼,反更近一些去看孩子:“穿了我也能記得。”


  嘴裏罵著他,我與芷汀暗暗對視,皆知此事暫無憂慮。


  文明元年,八月庚寅,葬天皇大帝於乾陵。太後稱製,四方爭言符瑞。嵩陽令樊文獻瑞石,太後命於朝堂示百官。尚書左丞【馮元常】奏“狀涉陷詐,不可誣罔天下。” 太後不悅,出為隴州刺史。


  九月甲寅,大赦天下,改元光宅。改皇朝旗色,旗幟尚金,飾以紫,畫以雜文;改東都為【神都】;易內外八品以下官吏青者以碧;改尚書省為【文昌台】,左右仆射為【左右相】,六曹為【天地四時】六官;門下省為【鸞台】,中書省為【鳳閣】,侍中為【納言】,中書令為【內史】,禦史台為【左肅政台】,增【右肅政台】;其餘省、寺、監、率之名,悉以義類改之。


  禮部尚書、周國公武承嗣請太後追王其祖,立武氏七廟,太後從之。內史【裴炎】諫曰:“太後母臨天下,當示至公,不可私於所親。獨不見呂氏之敗乎!” 太後曰:“呂後以權委生者,故及於敗。今吾追尊亡者,何傷乎!” 對曰:“事當防微杜漸,不可長耳!”太後不從。己巳,追尊太後五代祖【克己】為魯靖公,妣為夫人;高祖【居常】為太尉、北平恭肅王,曾祖【儉】為太尉、金城義康王,祖【華】為太尉、太原安成王,考【士彠】為太師、魏定王;祖妣皆為妃。又作五代祠堂於文水。


  “如此一來,你便是郡王的曾孫呢。”


  聞訊,我不鹹不淡的對武攸暨說了一句,手裏捏著一朵新摘的龍爪粉菊逗著孩子。興許將要下雨,天色陰沉的可怕。


  “追尊亡者,於我何益?”,武攸暨奇道:“再者說,太原王是你的外曾祖,旁人反對太後便也罷了,你該是支持她的啊。”


  我瞥他,見他確無沾沾自喜之意,隨口道:“此事於我亦無幹係。今武家大貴,羨慕討好的大有人在,看不順眼的也自不在少數。周國公慣於奉承太後,盡人皆知,他是太後的親侄兒,有些事,他做便也做了,而你若。。。嗬,小心旁人暗中給你使絆子!”


  不料,他大喜若狂,立時把我攬進懷裏:“原來你繞來繞去隻為關心我!!”


  孩子被擠的難受,本能的拱動小身體,嗯嗯的表示不滿。我忙把武攸暨推開:“聽與不聽全在你,我隻好意提醒罷了。”


  芷汀近前,道行囊已收拾完畢,可以啟程。我把孩子交給她,獨自去向房雲笙等人辭行。


  張宣和將一個沉重碩大的包袱交給我,道都是嬰孩衣褲,布偶玩意兒等物。她背後,門窗緊閉,親手製作這些東西的人不肯與我再見。


  “她想抱抱他,卻怕一抱便再也舍不得放。”。張宣和直歎,無不同情。


  我點頭,敲了敲門,輕聲道:“阿嫂,月晚這便返洛了,你我有緣再聚。”


  門後,她亦平靜道:“阿晚,莫忘你的誓言。”


  安平公李仲思前來相送,與武攸暨約定洛陽再見,但同時也將一個壞消息告知我們。


  “賊子於江南作亂!柳州司馬李敬業殺揚州長史陳敬之,矯稱奉旨任揚州司馬,開府庫,聚百姓,占揚州,以助廬陵王奪宮複位為號,大肆募兵。公主是否不宜於此時返回神都?”


  “賊子於江南作亂!柳州司馬李敬業殺揚州長史陳敬之,矯稱奉旨任揚州司馬,開府庫,聚百姓,占揚州,以助廬陵王奪宮複位為號,大肆募兵。公主是否不宜於此時返回神都?”


  我沒有接話,而是吩咐芷汀去不遠處的食肆買幾樣東西,後不以為然的對他道:“安平公,今太後坐鎮中國,鼠輩安能成事?我等何懼?!”


  不想我竟毫無懼意,便顯得李仲思有膽怯之嫌,他尷尬的笑笑,道:“為保此行無虞,某特遣一隊人馬護送公主直至神都。皆乃刺史府精銳。”


  我當即婉拒:“以巴州軍士送我,是否不妥?”


  他道:“沿途若有任何差池,某難辭其咎。防患未然,還請公主勿辭!”


  “如此。有勞安平公。”


  因見李仲思眼神四顧,似乎沒有要走的意思,武攸暨便主動的問了一句。李仲思遲疑地拿出以錦囊封存的信函,道想請我們將信轉交其叔李文暕。


  武攸暨當即接過,懸於蹀躞帶,故作嗔怪:“舉手之勞,安平公何需如此客套?!神都再會之時,便勞安平公付資買酒!”


  “自然!”,李仲思會心而笑:“願與中候沽酒北市,看盡嬌嬈舞六幺,觥籌無休樂不眠!武中候性情爽直,純厚重義,某著實不舍與中候話別啊。”


  又談二三,眾人遂告別。武攸暨騎馬在前,我抱了孩子坐入馬車。本欲閉目養神,不覺入眠,直到一場急雨降臨,我驀的驚醒,問了芷汀,知早已出了巴州城。


  “請攸暨見我。”


  “是。”


  才入車廂,武攸暨戲謔道我對他是一個時辰不見如三秋兮,我悶不作聲,伸手直摸向他腰間。他微怔,反倒是向後退坐一步,打趣我不必如此心急。


  我斜他一眼,傾身追著他:“阿誰心急?!”


  他的蹀躞帶間隔兩寸便嵌一粒玲瓏珍珠,抓在手裏略覺涼手。我迅速自錦囊取出信函,兩三下解開紮口的彩線,最後展開白帛。這過程,武攸暨頗是驚奇,自然的便要攔我。


  “愚昧!”,我低喝,拍開他的手,把白帛拿給他看:“若是被李仲思害死,你冤是不冤?!”


  阻梁

  武攸暨一時看不透這二字背後能有什麽不測,隻見我甚為嚴肅,便認真問我究竟何故。


  我語速極快:“李仲思乃襄邑恭王李神符之孫,淮安靖王李神通乃神符之兄,梁郡公李孝逸正是神通之子。太後以梁郡公為宗室尊長且素有名望之故,自陛下承製,便宣梁郡公入京,授’左衛將軍’,甚為禮遇。”


  武攸暨頷首,然眉目未能舒展:“哦,原來’阻梁’是安平公請魏郡公去阻梁郡公。卻是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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