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鷓鴣天 李家王孫難再安(上)

  載初元年六月,殺汴州刺史柳明肅。七月,殺勝州都督王安仁及子。殺汾州司馬毛公。時置製獄於麗景門內,入是獄者,非死不出,酷吏戲呼為“例竟門”。朝士人人自危,相見莫敢交言,道路以目。或因入朝密遭掩捕,每朝,輒與家人訣曰:“未知複相見否?”


  “月晚?”


  “是。”


  “思慮何事?”


  “兒。。。兒。。。在想。。。太後近年嚴懲的逆臣不可謂寡,而忠直如周侍郎、來中丞者愈來愈多,卻為何殺不盡逆反之心?”


  我撒謊了,其實我本在回憶昨夜的夢境。我看到自己孤伶伶的行走在茫茫雪地之中,曠野寂靜可怖,甚至竟無風雪之聲。我懼怕孤獨,我疾呼求救。很快,我看到了李治、李弘、李賢還有李顯,然而他父子四人的身影卻十分渺小,似距我有千裏之遙。我懇求他們救我,他們不及回答,便逐一憑空消失於天地之間。接著,旭輪現身,那一襲十二章紋龍袍上竟布滿血跡,明顯是受了重傷。他喚著我,努力地向我靠近,我亦朝他的方向狂奔,但是,兩人的手尚未觸及彼此,他忽然沒入雪地。我急忙展臂欲挽住他,他卻墜入無邊無際的冗長雪洞,無影無蹤。我自噩夢中驚醒,心跳狂亂,淚水滿麵,一邊哭一邊安慰自己說一切安好,絕不會有壞事發生,隻因我太過擔心他因而才得此夢。它隻是一個夢,隻要我在他身邊,它便隻是一個永遠也不會成真的夢。


  佛堂檀香繚繞,如降下一層稀薄白霧,恍惚見武媚似正注目於我。我勉力笑了笑,悄悄側過臉,不敢與她對視。


  武媚麵向佛陀虔誠的叩首,緩聲道:“大抵是他們未能自前人的屢次慘敗中汲取教訓。男人啊,生來輕狂,固執己見。你以為呢?”


  我雙手合十,仰望高高在上的佛陀,佛陀亦凝睇於我。誰也猜不透佛陀唇角那抹細微弧度的涵義,是為眾生之苦而悲?亦或笑世人放不下功名欲望呢?


  “男人向來最重’忠義’二字,他們以身為大唐的臣子為榮,效忠大唐天子,亦甘以性命護國。”


  “他們此舉值得稱頌?” 武媚嚴肅的語氣之下掩著些許緊張。


  “恰恰相反,他們皆是愚忠!”,我譏諷道:“許多年前,阿娘閑時讀書,阿兄與兒在旁玩耍,記得阿娘曾言,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倉廩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若子民不得安樂,君何如也?國何如也?太後主政慣是以民為先,憂民之憂。而朝臣們枉讀經典,隻拘泥於刻板準則,始終未能了悟立國之根便是天下百姓的福祉,是民心所向!這才是為官者所應在意並為之努力終身之事,而不是僅憑’女子不得幹政’的迂腐教條反對一位睿智英明的君上。其實。。。阿兄前日還對兒道,今家傳天下,倘遺江山於不肖子孫,誤國誤民,不若古人禪位賢能,方是真正解百姓疾苦啊。”


  “旭輪明理,你的悟性也是頗高,”,武媚寬心笑道:“可惜啊月晚,可惜你是女兒身。你比那些愚昧且頑固的男人更懂得一個執政者的職責所在,唯一的職責所在。凡行事,必利民利國,方不負天賜權力。”


  “太後心係子民社稷,兒為太後骨肉,豈能不查太後所思?”


  少頃,武媚道一聲疲累,我們便離開了佛堂。半個時辰前下過一場急雨,雨後的空氣十分清新,足能洗心洗肺。夜風習習,花草香氣亦愈發馥鬱。母女挽手並肩,我偎著武媚,偶有說笑。繞過五道回廊便是寢殿,武媚邀我今夜同寢卻為我婉拒。


  武媚緩緩地扶開我的手,視線移向半圓的月:“你該放下他了。”


  我也望向殘缺的月,惆悵微歎:“道是情深不忘,不如說是一份愧疚,一份遺憾,對他,也對薛家。崇胤若是活著。。。如今也能喚兒一聲’阿娘’了。”


  武媚遂不再挽留,邁進殿門後忽又回眸,柔聲叮囑我:“好好歇息,明日是你。。。唉,去吧。”


  “是。”


  月上中天,我仍無倦意,躺在床上也隻是無聊的輾轉反側,遂披衣而起。上夜的宮婢以為我是因餓才睡不著,便請示我想吃什麽。


  我向殿外踱步,隨口道:“我睡前從不進食。”


  宮婢稱是退下,我愣在原處,恍惚有濃稠鮮美的滋味穿破記憶的綁縛湧上喉口。暖洋洋的橘紅灶火,黑漆漆的粗劣陶碗,一次難忘的夜宵,與一個愛我更恨我的男人。如果沒有那場突如其來的逃亡,如果我們有時間繼續深談,是否能改變今日的慘淡結局?畢竟那時他的怨恨尚不沉重。


  他其實曾不止一次的問我為何不肯選他,為何始終對他如此不公,我也曾認真答複,卻無法說出最重要的原因。宿命,本就不是我們凡人所能對抗甚至更改的玄奧力量。


  殿門,卻遇芷汀獨自一人坐在簷下,正觀賞星月。想是她已入迷,未能聽見我的腳步。直到我在一旁坐下,她方慌忙起身。


  “不必。還不睡麽?”


  “方才太後遣使送來一壇琥珀露,是為公主與。。。與駙馬添喜。婢子已代公主謝恩。”


  “唔。”


  一時無話,少頃,我緊緊的抱住自己,歎問:“芷汀,相識一場,我卻不知。。。你可曾有過心儀之人?”


  芷汀微微一笑,雲淡風輕:“有,但絕非駙馬。”


  ‘公主平日對奴下的恩賞不可謂薄儉,這鬼暗害公主非是為財。’


  蘇安恒不信背叛我的人會是芷汀,我卻牢牢記得她代武攸暨求情時的誠懇,所以無法消除對她的猜疑。內鬼害我的確不是為財,那也隻可能是為情了。芷汀回答的這般坦然且堅定,我心起一絲惱怒,仍覺得她是在騙我。


  “是麽?!總之,你盡快走吧。”


  得知當年的內/幕後,寧心的反應比我還要激動,沒兩天竟被氣出了病,整日病怏怏的躺著,愈發清瘦,臉色蠟黃,高高的顴骨教人十分心疼。我對寧心說出自己的疑心,她道事已如此,不若盡早打發芷汀離開,也算好聚好散。


  芷汀沒有任何辯解,想她很清楚我做出的決定就不會改變,便道定會遵從吩咐。池飛在旁聽著,她沒有替芷汀求情,隻道我即將成婚,太平府比以往忙碌,況且崇簡兄妹向來都由我的心腹教養,加之寧心又正病著,人手確實短缺,建議我多留芷汀一段時日。


  “是,”,芷汀垂首,有些灰心:“婢子正與上官姐姐商議,過些日子便返家。公主,同在神都,婢子日後會常回。。。”


  我起身,冷冷道:“你便回來太平府,亦非為拜我這舊主。你我無需再見。”


  回到內室後仍難安眠,便吩咐宮人取來酒水,接連兩盞都一飲而盡,稍覺頭暈目眩。隔片刻,將睡未睡,忽聞二人低語。再熟悉不過的聲音,我忙側耳傾聽。


  “你當真不知?宮中傳言道是。。。罷,此刻深究已無意義。”


  “其實陛下毋需為公主擔憂,公主更改心意的緣由並不如傳言那般複雜不堪。自太後命公主改嫁周國公,公主便終日怏怏。那日偶遇駙馬,公主憶及與駙馬相識廿載,氣義相投,且駙馬從前待公主亦是長情,因而公主不顧太後盛怒,堅持悔婚。想來陛下心中了然,周國公不及駙馬,公主真若下嫁國公,餘生鬱鬱寡歡,陛下也當為公主惋惜啊。”


  “話雖如此,可月晚當年負他深情相付,今二人之間又隔了一個沈氏,我隻怕。。。隻怕攸暨難保初衷。”


  “陛下所言極是,然而這道心結終隻能由駙馬與公。。。”


  “我明白。她自己選的路,旁人插手不得,我隻是不願這一次的婚姻再教她受傷。她既已安歇,便不要擾她清夢。也不必教她知曉我來過。”


  “是,婢子恭送陛下。”


  我推開門時,旭輪即將邁出寢殿。芷汀微驚,道以為我飲酒之後已然入睡。我望向旭輪,想他來時倉促,未戴烏紗襆頭,隻以一根墨玉長簪將長發鬆綰腦後,幾縷發絲垂繞頸側,雪白的吳綾汗衫露出寸寬衣領,外罩了一件石青色紵絲薄衫。


  我略氣:“陛下屈尊駕臨,縱是確認我已安睡,你也當喚醒我!”


  “婢子知錯。” 芷汀麵上一紅,頭低的幾乎要貼上胸口。


  匆匆披衣綰發,我稍整儀容。二人落座敘話,華唯忠在旁服侍,芷汀遠遠的侍立殿門,微微縮肩,也許她在忍淚。旭輪自是瞧出我待芷汀的態度與往日大異,便問原因。


  原因?不過是源於一些極其惡毒的針對我的報複,她興許是被我誤解了,但這個誤解也隻能無限期延續下去。


  算一算,上次誤入險惡圈套已是許多年前,唯一不同的是那次的報複是針對武媚。我不得不承認,那人是一個成功的陰謀家,他將積蓄多年的痛苦悉數化為複仇的利箭,精準刺中了武媚的每個子女,以我們的終生屈辱鑄造自己勝利的徽章,祭奠他深愛的妹妹。那次便不想被旭輪知曉,但亂中出錯,他還是知道了。盡管旭輪盡自己所能彌補我的心傷,卻是我最不願見的結果。整個宮廷最善良幹淨的男人,這輩子都不該與那般不堪入耳的醜聞有牽扯。愛情裏必是少不了關心,可我卻希望他眼裏的我永遠無憂快樂,不願他關心我,擔心我。


  我笑:“容我保留一個秘密好麽?”


  他也笑了:“隨你吧。若與你較真爭論,誰也占不得勝算。”


  大殿燈火通明,一排排香燭靜靜燃著,那些垂墜的燭淚活像是一叢毫無美感可言的扭曲雜樹。這次出嫁,武媚賜我的妝奩仍是不可計數,大部分已送往太平府,聽說餘下的也塞滿了數座寢宮,我這仙居殿裏還陳列有百餘個半人高的紅樟箱。旭輪不自主地數次掃視它們,但什麽都沒有說。


  “流杯殿遠在東首,深夜跨越一座宮城來此,陛下對妾竟無話可說?” 我似玩笑般問他,心裏已是顰眉。


  旭輪苦笑,指尖繞玩香爐飄出的嫋嫋青煙:“莫托大。我怎會為你夜起奔波,況貞觀殿居中,我哪敢驚動阿娘。昨日乃阿寧生辰,我正歇在她宮中。隻是夢中。。。想你。。。想到你今日要嫁攸暨。。。我心裏。。。嗬,我竟也說不清為何來此。”


  集仙殿正近仙居殿,但我暫住宮中這半月卻從未拜訪過豆盧寧。直覺告訴我,她並不喜歡我。


  燃燒的香料偶爾會迸發色澤異常嫣紅的星亮,我像是被蠱惑,隻盯著那一點火星兒,喃喃道:“你冷落貴妃,我反倒自覺對不起她。她的新婚之夜,也是被我。。。”


  “生氣了?”,他有些著急,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是我不該來。我這便走,你安歇吧。”


  不知道相愛的人是否都是如此,慣於言不由衷。當初他納豆盧寧為妾,我明知不該,還是忍不住跑去見他,去了才發覺自己實在多餘,偏又不舍得離開,不願自己喜歡的人去陪另一個女人。如果那夜的石榴紅帳不止見證二人的青澀初吻,如今的我們又會是什麽模樣呢?也許在那純摯美妙的一夜過後,我們會固守耳鬢廝磨時給彼此的永恒不變的誓言,一個不娶一個不嫁,任憑父母責罰,不管天下如何猜疑。


  然而,這’如果’也隻是偶然想想罷了,我們的宿命裏並非簡單純粹到隻有彼此。所有與我們相遇的人,都已成為各自記憶裏不可磨滅的刻印。愛恨悲喜,一切的情愫,都值得體會,值得感悟。畢竟漫漫一生,恐怕無人能真正做到隻為愛情而活。


  他欲起身,我便握住那手,坦然一笑:“我知你為何來此,你有諸多疑問,可是,恕我不能答。你隻相信,改嫁攸暨是出於我的本心。十年前便以為斷了的姻緣,如今。。。還是需我去麵對。唯忠,”,我看向附近的一張矮足長案,熠熠燭火的照射下,那樽醒目的朱紅瓷壇泛著十分華麗的微閃金星,它應是芷汀代我接下的賜酒:“為陛下與我斟酒。”


  旭輪不許,道我已喝過酒,酒喝多了反會傷身。我忽然哽咽了,勉力笑道:“見了你,我今宵如何安睡?你需得賠我一場清夢。況且這酒。。。是阿娘賜我的合巹酒,你不想與我共飲麽?”


  像是被冷冽寒風吹過,華唯忠止不住周身一顫。旭輪沉默著,我懇求的凝視他,終見他微微頷首。


  華唯忠便去取酒,動作輕快,幾乎無聲。我臉埋進旭輪溫厚的掌心,驀的哭道:“兩次嫁人。。。可惜都不是你。。。我恨我自己!”


  他的吻落在發絲,輕聲軟語:“我曉得你有苦衷。怪我無能,許不了你幸福,甚至無法護你周全。此生終需一別,生死相隔也罷,萬裏難見也罷,我隻願你活得遂心如意,與一個能許你幸福的男人為伴,切莫委屈自己。”


  蠟炬成灰,紅日三竿。我孤寂地斜倚床帷,思緒因身體疲憊而格外遲頓,卻也享受著難得的平和。芷汀推門進來時,我看清殿中已灑滿明媚陽光,似落下千絲萬縷的銀線,將那千金一寸的吐火羅織金貢毯裝點的更為瑰麗。芷汀低垂雙目,不敢看我。


  我怔怔地望向又高又寬的直棱紙窗,含笑回憶:“記得那一年那一日。。。也似這般和風麗日,花香四溢。張娘娘說,我生是天下最幸運的女兒家,二聖將最美好的一切賜我,而上蒼也會庇佑我的幸福,可惜事與願違。你看,今日亦豔陽高照,這或許預示著我與他也。。。哈,不對,我本就是為了報複他才選擇這條路,無辜之血為它奠基,我與他注定不會被祝福。”


  芷汀無話,我又道:“天明前下了好大一場雨啊。”


  “是,狂風暴雨。好些花兒被打落枝頭,萬幸擺在廊下的。。。都還在。這洛陽宮若是失了花香,恐太後將不悅。” 她低聲道。


  我淡淡道:“太後不會不悅。隻要我一切安好。你說呢?”


  四目相對,她緊張地滿臉通紅,慌忙垂首,懦懦道:“我。。。陛下。。。沒有。。。”


  我知道再多回想哪怕一秒便會令自己頹然大哭,注視著她,我唇角微揚:“為我綰發吧。或許這是最後一次。”


  “是。”


  稍後便往德妃竇婉的飛香殿看過崇簡,他正與李隆基一處午睡,兩個光屁股娃娃,睡熟了竟還互勾著手指,生怕對方離開自己似的。


  “恭喜公主。”


  竇婉便是這樣一個女子,她一直遵循著名門淑女理應遵守的條條框框,她聰明,言行舉止滴水不漏,但也僅限於讓自己在這深宮活得安全、安然。她也有欲望,也有她的計謀,然其目的隻為得到丈夫的垂青,無可指摘。


  我禮貌道謝,並感謝她待崇簡十分用心。她道自己喜歡崇簡,況且崇簡也一直很維護隆基。


  “我常教導三郎,”,竇婉笑道:“薛表兄待你諸般好,日後千萬要報答表兄這份恩情。”


  心裏是高興的,我嘴上道:“恩情?德妃言過其實。偏他兄弟二人最是投緣,作伴成長,互幫互助罷了。”


  “是投緣,是投緣,”,她輕撫小腹,笑吟吟道:“公主若瞧得起我那姮兒,便教她做公主的新婦,親上壓親。”


  興許竇婉隻是玩笑,我也無意較真,便順話應下。心裏想的卻是武媚絕不會恩準這樁婚事。於旁人眼中,崇簡與李姮是姑舅表親,的確是親上加親,但武媚與我皆知崇簡是李賢的遺腹子,如果她首肯,無異於直接告訴我李賢或旭輪的身世有問題。


  我笑說:“隻不知德妃腹中此次璋也瓦也,若是姮兒有了阿妹,我可要好好挑一挑呢。”


  如此說笑了片刻,直等到兩個孩子睡飽轉醒,崇簡懶散的窩在我懷裏,我為他梳理糾纏的發梢。他道口渴,我忙的喂他喝水,又剝水果喂他吃。我要改嫁,一個陌生男人從此便進入了我們的生活,崇簡始終沒有接受,但孩子也隻是嘴上說說,鬧是不敢再鬧了。


  “那個武攸暨今日便入宮迎娶阿娘麽?”。崇簡顰眉看著我,嘴裏塞滿了荔枝,吐字含糊。


  “簡兒總是吃不夠荔枝呢,”,竇婉忍俊不禁,又好意教導孩子:“簡兒,武將軍已被封為駙馬,便是你阿娘的夫,你需得改口。尤其不得直呼其名,旁人要笑你呢。”


  我隻是對崇簡微微點頭,心頭忽的發緊。他終是成了我的丈夫,卻是以這種誰也不願看到的方式。。。究竟是命運還是我自己選擇了他。


  崇簡撓撓小耳朵,頗不自在道:“他若對阿娘好,我便。。。不行!我至多喚他阿叔!”


  眾人哄笑,崇簡忐忑不安地問我:“阿娘與他成婚之後便更喜歡他麽?”


  我替他擦去唇邊的果汁,好笑道:“我怎會。。。他如何比得你?!阿娘隻喜歡簡兒。”


  戌時,華燈初上,天氣略悶。


  “兩心他自早心知,一過遮闌故作遲。更轉隻愁奔月兔,情來不要畫娥眉。”


  “傳聞燭下調紅粉,明鏡台前別作春。不須滿麵渾妝卻,留著雙眉待畫人。”。。。


  武家的儐相自仙居殿外便一首接一首的吟唱催妝詩,嬌俏宮娥手持棍棒對他們或打或攆,故意使下馬威,也是拚力地攔了一進又一進。待眾儐相終於齊聚寢殿門外連連大呼’新婦子,催出來’,個個都累的滿頭大汗,聽說有二三文弱的竟是疼出了眼淚。這又是一個熱鬧喧闐的沸騰夏夜,我仍被一眾華服貴婦簇擁著,陪在我身側的人依舊是武媚。女兒出嫁,世間哪個父母舍得缺席。


  再醮於女子總歸不是一件壞事,至少餘生有伴可依,不必對鏡愁白發,然而誰又不曾許願要與那結發之人一生一世。明明兩次都非遠嫁,但那年的我心中尚存離家去親的酸楚與不舍,可今夜,我反是一腔鬥誌。對,難道我不正是一個披掛上陣的複仇戰士?


  沿途經過的宮道,無不見魚貫而行的抬運妝奩的奴婢。那些貴婦迭聲羨讚,議論恐要天明時分才能全部搬完。我的眼神大概很是驕傲自得吧,但那也僅浮於表麵。武媚神情愉悅,精神也是十足,步伐穩健有力,將我一步步送出洛陽宮。早已獨掌大權的她較十年前更顯高貴雍容,似有天降異彩加身環繞,令人深感敬服。無論是何場合,她都是絕對的主角。


  則天門映入眼簾,分別在即。武媚忽想起什麽,匆匆道:“旭輪身體抱恙,今夜便不來送你了。我教南雁指派女官幫襯你數日,寧心等人畢竟年青不經事。”


  我有些心不在焉,慢悠悠的轉玩遮麵的絳紅團扇:“好在宮中有醫術高超的禦醫,我晚些時日再去看望阿兄。他是續弦,兒是再醮,婚禮的樁樁件件其實彼此都。。。唉,多謝阿娘為兒費心。”


  沉默良久,武媚頗無奈道:“我還是那句話,出嫁是喜事,多笑笑吧。何況昔年,你對攸暨。。。我以為,也並非無情無心吧。月晚,無論如何,這件婚事是你自己的要求,而我已為你。。。該做的,不該做的,母親已然盡力。隻盼我的女兒能遂意稱心。”


  真正愛你的人,大抵都是如此,總是會把你的心情放在首位。其實武媚對我,如果拋開她對社稷江山難辭的責任,她的確是一位好母親。


  此一刻,我第一次由衷笑了,誠心誠意地向武媚致謝:“從前張娘娘道兒是這天下最幸運的女兒家。兒以為然。”


  “那便好。嗬,這次居然仍是由著你自己選定了駙馬,”,武媚眼角的紋路一深,含笑視我:“可阿娘害怕這次又隻是你一時的心血來潮,隻因你求阿娘賜婚的方式與十年前如出一轍。月晚,阿娘期望你一世如意,期望有個男人能真正將你感動,將你從那份糊塗且固執的感情中救贖。阿娘愛你,甚至愛到不知該如何更愛你!!時時刻刻,阿娘隻想盡自己的最大所能,給予我女兒最好的一切,一切!然而有些事,於我這個母親來說終是無能為力。作為一個出類拔萃的男人,我相信攸暨能使你幸福。女人最該享有的幸福。”


  武媚眼含淚水,情真意切。我也是極力克製,哽咽道:“荊玉隋珠易得,長情君子難求。幸福於皇門之中更是鮮聞罕見。兒懂阿娘的苦心。”


  宮門外設有一重重的行鄣,作用等同屏風,亦為遮身遮身之用,較屏風更便於移動。行鄣的結構十分簡單,障竿細長,形似工字,高約兩丈,竿頂垂下一副尺寬翠羅,竿底為沉木障座,立地可保平穩。主人行動時,家奴舉行鄣跟隨,非常方便。若百具千具擺在一處,那場景頗為壯觀,但這般的氣派並非尋常人家所有。天家富貴,行鄣多為天子出行時所用,因而懸掛的障幅都為赤黃色,金玉寶石等裝飾點綴也很是可觀。


  武承嗣今日並未到場,無論他是何借口,包括武媚在內都能理解。武三思興許也不願來,卻是不得不湊這個熱鬧。他一直混在儐相隊伍裏,但見武媚與我不斷交談,何況又是送女出嫁這種場合,他也不便插話。


  隔著重重疊疊的行鄣,武攸暨在行奠雁禮。很快,撲通,行鄣外扔來一隻大雁,沒等那大雁清醒展翅,便被一群宮人麻利的捉住,裹了早已備好的喜慶紅羅,喙也被象征吉祥的五彩絲錦纏繞。


  武三思忙拉過武攸寧,指向遠處的一溜馬車,滿麵堆笑:“太後請看。”


  我清楚,那些馬車裏裝的都是值錢的文玩,隻為贖雁。古人的婚禮習俗倒也不乏可取之處,絕不能教男人輕易的娶回老婆,隻恐他不懂珍惜。


  人活著,有時候圖的就是個麵子嘛。武媚心裏高興,覺得這幫子侄還挺會辦事兒,順口誇了兩句,還叮囑武三思要多多幫襯我,又許諾武攸寧,說會給他的長子文瑛加官。


  武攸寧自是代子謝恩,武三思趁機大拍馬屁:“天下誰人不知太後對公主愛若至寶,小侄何敢怠慢公主!”


  大半張臉被團扇遮住,我淡漠地瞥看武三思,心話也不知他日後會不會成為我的敵人,但這樣一個名利為重的人,總是不能不防啊。


  武攸暨吟詩請撤鄣,不久,一對可愛又伶俐的童男童女撤去了最後一道行障,便見武攸暨迎麵轉出。他先是向武媚再三叩首,接過宮人遞來的大雁抱在懷中,然後麵北而跪,正跪在我的麵前。


  我此時坐於一副玉鞍之上,坐北朝南,視線與他平行。他卻沒有看我,而是望了一眼兄長,神色難辨。此情此景,我幾乎要笑出聲。他自是想過抗旨不娶,但武攸寧軟硬並重,且以一家老小的性命向他施壓,總歸是教他屈服了。


  這樣想著,下一秒,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但全無神采,似乎正透過我看到其他東西。黑纓冠,青袍橙裳,紅頭錦靴。身穿爵弁公服的他風華翩翩,更勝往昔。雖是黑沉著麵孔,仍引得眾宮娥春心萌動,忍不住貼耳議論。


  忽又眼神聚焦,他像是極認真地端詳我眉心花鈿,那貌似柔和的目光又移向我眼睛。四目相視,我不覺怔愣。我覺得我懂他,他或許也正拚命回憶從前的美好,否則定會控製不住滿腔激奮,在眾人麵前歇斯底裏的大吵大鬧。


  左右宮娥正要攙我起身,武媚驀的斂笑,她繞著武攸暨緩行一圈,停在他身側,手搭在他左肩,微微俯身,語氣格外沉重:“攸暨,今日,我把你摯愛的女人嫁你為妻。恭喜你,你是月晚的丈夫了!你比我更清楚,她是一顆令天下覬覦的明珠,是大帝與我最疼愛最引以為傲的孩子!有時,我甚至責怪自己不得不以社稷為重,因而不能為她付出我全部的心血!攸暨,不可繼續沉湎傷懷!你要為月晚,為你二人共同且長遠的未來而負責。而且這世間也不該有任何女人能取代月晚在你心中的位置!作為月晚的母親,作為大唐的太後,我不允許你背棄自己最純摯的情感!!攸暨,你是我武家的優秀兒郎,有些東西,我至死無法給她,而你卻能。在你攜她離開我之前,我要你保證,你會珍視她重過自己的生命!不教她受一絲一毫的委屈!你能保證永遠對她好麽?!”


  雖不知緣起何時,但在逝去的某段舊時光裏,我曾是攸暨的全部夢想,我曾是他欣然盼見的蜜糖,而現如今,我隻是他因顧忌家人性命而不得不背負起的艱巨負擔,隻是令他倍感痛楚卻又避之不及的毒藥。武媚迫切想要聽到的保證,身為當事人的我卻毫不在乎,隻因我心知,無論他此刻回答的如何舌燦蓮花,都隻是皇權壓頂之下的權宜之計。武媚得不到他的真心,我也得不到他的真心,永遠不會。餘生的我們都無法與幸福相逢。


  我望向他,我過於平和的反應甚至不如這周圍任何一個局外人,至少他們或為他擔憂或好奇他的答複,而我隻是極淡漠的看著武媚口中我又一次獨斷專行為自己選定的丈夫。


  武媚的手忽落在肩上時,出於驚詫,武攸暨本能的抬眼看她,當她克製著內心激動說出那番殷切叮囑時,他無奈的垂下了頭。嗬,永遠對我好?他是一個有血有肉有感情的男人,即便他與我之間的是非恩怨從未存在,僅憑武媚下令處死了沈氏,他已很難扮演一個無可挑剔的忠順之臣。


  武攸寧大急,與武三思不止對了一次眼色,二人卻都不敢出聲。今夜的武媚完全忘記耐心為何物,她迅速收回手,暗暗的攥在袖中。


  眼看武媚便要發作,忽聞武攸暨猶豫不決道:“回太後,臣保。。。臣。。。臣保證。”


  如此消極態度不啻火上澆油,武媚指他道:“你膽氣何在?你怯弱的十足像一介敗軍之將!抬起頭!看著她!回答我!”


  他不得不遵從,我卻依然沒能在他的眼中看到絲毫底氣和真意:“臣保證,倘若太後想要的是。。。公主。。。公主的幸福,臣保證。”


  武媚咬牙,兩腮肌肉微顫,她顯然已後悔促成這樁婚事。武攸寧驚懼不已,他唇無血色,兩股戰戰,仿佛隨時都有可能癱跪在地。


  當眾久跪不起,羞憤漸漸浮上武攸暨的眼底。我清楚他定會把這筆賬算在我的頭上,但虱子多了不咬,我也懶得去想。還有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新婚賀禮在等待武攸暨,我可不舍得浪費自己的心血之作。


  “太後,”,無意繼續觀看這戲劇般的急變,我站起身,同時攙起武攸暨,狀似親昵地挽住了他的手:“吉日良辰,定要耽擱在這則天門不成?”


  武媚瞥一眼我們的手,沉沉的疲倦之色漫上麵容,她輕揮衣袖:“罷,我勸不得。有些事,終隻能等你們自己徹悟,希望在來得及之前。”


  我的婚禮再次成為令天下津津樂道的飯後談資,被犧牲的無辜沈氏在這個郎情妾意的故事裏早已不值一提。這一夜,神都洛陽萬人空巷,彌補了他們多年前錯過的遺憾。世人對我的無限風光豔羨不已,卻無一知曉我最終的結局隻是一場可歎又可笑的鬧劇,其實我更羨慕他們平凡卻平坦的一生。


  為了能在這被萬眾矚目的一夜大肆羞辱武攸暨,我已精心策劃許久,卻沒想到,最後竟是等來一場為我準備的意外。入府後才知突變,我詫異地瞪著那罪魁禍首。寧心蠟黃的病容掛著兩抹異樣潮紅,她因激動而急喘著,卻一直沉默著,似乎並不預備向我解釋。


  池飛靜默的看了片刻,輕聲道:“公主,他們出府不過一刻,我現著人去追,或可。。。”


  眾人低呼,便見寧心結結實實的挨了我一掌。說實話,我真的不該打她,但我好似已被怒火操縱,我覺得自己徹底失去了理智。


  我指她破口大罵,氣的全身止不住的發抖:“你難道不清楚我為何尋那些少年入府!!”


  寧心也未料到我會是如此反應,她緊捂著左臉,開口便似哭訴:“我趕走他們都是為了阿姐啊!阿姐以為旁人是會譏諷他窩囊無能,或是更鄙夷阿姐你。。。輕佻放浪!”


  “我不在乎!!我連殺人都已不在乎!”,我極力克製著不再打她,但怒意更重,也愈發失望,她本該是最支持我的人:“我隻要他受盡羞辱!”


  寧心盯著已暴躁到極點的我,我見她似乎欲言又止,她突的扭身,就近抱住了柳意,委屈地不住啜淚。後者覷著我正在氣頭上,也不敢出言安慰寧心。


  雖隻彈指之間,我卻看清寧心的眼神陡變犀利,莫名猜疑她的憤怒不亞於我,她今夜的言行絕不如表麵這般簡單。卻是為何?我又是氣憤又是費解,便想把寧心從柳意的懷裏拽過來,問個清楚安心。


  這時,尚宮鄭南雁快步入內。原是她指派的女官至府時正遇寧心驅趕那些少年,場麵一度混亂不堪。幾個女官均不知所措也不敢輕易做主,池飛便教她們回宮悄悄請來了鄭南雁。


  鄭南雁大抵猜出了前因後果,可這件事情著實棘手。真若順著我的意思尋回那些少年杵在新房裏羞辱武攸暨,明擺著是教武家下不來台,丟武媚的臉。


  見了麵,鄭南雁不論誰對誰錯,隻像哄孩子似的哄我:“駙馬在百子帳中等的心焦難耐,儐相的去扇詩也吟了許久。莫教賓客們苦等,快些入帳與駙馬共食同牢盤吧!”


  鄭南雁又道武媚昨夜賜下合巹酒,足見對我夫妻的恩寵雲雲。芷汀鎮定自若的聽著,轉頭吩咐家奴去搬那朱紅瓷壇。鄭南雁的出現本是一個意外,但芷汀早有準備,必須讓觀禮賓客尤其女官們親睹我與武攸暨喝下了賜酒。


  鄭南雁的滿口善言卻把我的心傷撕扯地更深更痛,我意氣難平,近乎質問道:“他如何配與我共食同牢?!共飲合巹?!哈,可笑我煞費苦心,卻被寧心。。。都怪你!我本是。。。”


  “鬧到幾時才肯罷休!!!”


  聲如雷鳴,我一愣,再度揮向寧心的手被武攸暨死死的攥住,劇痛襲來,額間立時滾落一滴冷汗。恍惚見有幾個儐相與他一道前來,但這房內已人滿為患,那些儐相便隻能等在門外。


  鄭南雁一驚,忙推開武攸暨:“駙馬好生糊塗!哎呀,這。。。你們全都癡傻了不成!快些服侍公主與駙馬往。。。”


  我匆匆別過臉,但鄭南雁已然看清我的淚:“娘娘定要逼迫月晚與他成禮麽?!”


  鄭南雁行事一向果決,三兩句話吩咐下去,房內便隻餘了她、我和武攸暨。


  “公主!”,鄭南雁急的臉色發白,她生得膀大腰圓,為求我鬆口,此刻彎腰曲背,看著比我還要矮短:“我不可在此久留,保不齊太後何時便會宣見。公主啊,駙馬不是公主中意之人麽?!卻又何必如此?徒教大家都難堪!還請公主盡快成禮,以慰太後之心。”


  那合巹酒中的秘密,想來她也是知情的。我悵然地重複:“以慰太後之心。。。”


  鄭南雁握住我的手,方知它們毫無暖意,避著武攸暨低聲勸我:“從前的事,從前的人,記著也無益處,放下吧!你教駙馬顏麵盡失,卻不顧及太後了麽?”


  “鄭娘娘此時便可回宮,”,我忽的冷笑出聲:“太後若問起,娘娘隻道禮成便是。今夜,除非太後親臨,否則。。。縱然逆天而為,我也勢在必行!”


  這般毫無回旋的言辭,便是徹底堵住了鄭南雁的口,她自知再勸也無用。武媚氣或不氣,隻能看旁人的嘴嚴是不嚴了。好生叮囑武攸暨一番,鄭南雁無奈離開,真是來去匆匆。


  守在房門的池飛等人便要進來,被我一聲喝退。唯寧心不肯依,她奮力掙紮,探進大半個身子,雙手緊扒門框,直嚷著有話要說,被池飛與柳意合力抱走。


  最後是芷汀關門,卻不忘顧我一眼,那無不悲憫的眼神令我極其憤恨。我不需要她的憐憫!我愛的痛快,恨的也痛快!我所遭受的傷痛,我必親手一一討回!不需任何人可憐我!


  武攸暨本就是被迫才娶了我,又遇這一出鬧劇,心中怒火可想而知,但當房中僅餘了我與他時,他驀的恢複了平靜,因為他意識到他的沮喪正是我得意的源泉。


  “我從前最愛看你笑鬧,”,他側視我,眼神微冷,還有幾許無奈:“月晚,你我相識二十載,你沒變,卻也徹底變了。還是那般固執,卻都是為了。。。一具已朽於深土的屍體。鬧吧,哈,鬧吧!我至多是看客之一!”


  他居然如此毒惡的侮辱薛紹,我心中絞痛,就近拿起一樣東西便奮力的朝他砸去。他本可以躲開,卻是任它砸中,手上被蹭出一道淋漓血口。他甩甩手,滿不在乎。


  “狡辯!輸的是你!你給我記住,從此你隻是有名無實的大唐駙馬!一輩子!不止如此,我要讓你貽笑史冊,讓你成為最窩囊的男人!”


  說罷,我渾身莫名發虛,倉促間拽住一旁紗簾,幸未跌倒,慢吞吞的坐在地毯上。為什麽目的達成,卻沒有我預想中的歡欣?直想大哭一場,卻不願在他的麵前,雙手蒙眼,壓的眼球隱隱發疼。


  “他沒有死,他活著。。。就在我心裏!武攸暨,這一切的悲劇都是你造成的!你所恨之人既是我,卻為何害死子言!我不明白!”


  他笑聲輕狂:“世間事莫不一言難盡,若真分的清清楚楚,倒也妄稱是十丈紅塵!不明白?那你為何殺死依依?正因你懂!你懂活著的人才最是煎熬!”


  他說’一言難盡’時曾有一瞬的悲哀,但我相信那隻是我的幻聽,他仍在對我嘲謾,死不悔改。


  我放下手,死死盯著一派悠然的他:“你還忘了,世間事莫不有因才有果!你恨我害死沈氏,可若非你造孽在前,沈氏又何需殞命?!你害的我痛不欲生,卻想與她恩愛平坦過此一生?哈哈哈,癡心妄想!她與你們的孩子必將代你受過,隻配落下西方泥黎,受烈火焚燒,蟲咬鼠齧,刀劈斧砍,不得超生!”


  沈依的死永遠是懸在他心頭的一根銀針,我刻意把那針往他心的深處去紮,他焉能不痛不急。手一揚,卻又硬生生的收回,莫名其妙地摸了摸自己的瘦削下頜,那舉止十分突兀又怪異。


  我已本能的偏頭躲避,因我未忘他的掌力是多麽無情,他曾打過我一次,打的我刻骨銘心。互視彼此,他神情極為窘迫,那手也像逃兵一般縮在腰後。


  我一怔,繼而幡然醒悟,一串淚潸然劃落。我暢快的輕笑譏諷:“你愛我。。。哈,你居然還愛著我!多謝你代我折磨你自己!!可時至今日,這樣的不忍傷害真的是太虛偽了!”


  像是突然負傷,他軟綿綿的委地,以手扶額,頭痛似的:“我終於懂了。。。也許愛一字,原不應輕易說出口。如果可以,我真想為你拭淚,雖然我曾經的心願是不教你流一滴眼淚,照顧你一生一世。月晚,我知道你我已錯過太多,可我對你的感情,卻學不會交付旁人。”


  我們的距離非常近,近到隻消伸伸手,我就可以打他咬他,但我沒有碰他,我異常疲敝,心累。


  我半是責備半是感慨:“攸暨,若以愛的名義害人,便是玷汙了它,便再無資格言愛!”


  “或許你是對的,或許我不配去愛,”,他無力笑笑,淚眼模糊:“我不及你,你可以對薛紹。。。傾盡所能,不惜對抗天意,忤逆太後。而我的懦弱。。。連我自己都厭憎無比!我必須為曾經的過錯負責,所以我不得不負你,負了。。。所有人。”


  淚水幾乎堵住鼻息,每一次的呼吸都是在用力。我指他喝道:“是你慫恿馮小寶活活打死了子言!我對子言是何感情不需你來置評!” 酸楚驀的取代了憤恨,我忍了又忍,終嗚嗚哭道:“我未曾貪心,我求的僅是他能活下去!為何你們都不肯成全!偶爾夢中重逢,他渾身是血,我求他不要走,我求他為孩子撐住,他頷首答應我!他真的答應我了!!可醒來!!醒來,他不在,崇胤也不在!你可知我心裏的愧?!不,你是無心之人!!你不會懂!!”


  他凝視著我,聲音嘶啞:“不錯,我本就沒了心。太液池畔,你牽了薛紹的手離我而去,那個夏夜,我便沒了心。在我的夢中,你接受了我的心意,你成為我的妻,夢中還有人高唱,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哈哈哈哈哈,好個癡人說夢!”


  假如心願真能在夢中實現,假如夢中的世界與這殘酷現實截然相反,我寧願從此沉眠。滿城的歡聲雷動,滿城的紅燭華彩,都隻為祝福我與武攸暨百年好合,此時看來真是分外諷刺。


  我緩緩起身,俯瞰著他,落寞道:“那夜我便向你明說,喜歡絕不等同於愛。我隻是一件你中意的玩具,我之於你無足輕重,你僅僅是因習慣才不願對我放手,乃至見不得旁人看我即便一眼。承認吧,你隻是不願被旁人搶走一件你已不需要的玩具!”


  “你大可不在乎我對你的心意,”,他微微閉目,淚光在睫稍盈動:“卻也不必自輕自賤,畢竟你是我所遇穿粉裙最好看的女兒家,你是我見過騎姿最敏捷的女兒家,你是我。。。我背過。。。你。。。天啊!何如當初不相遇!”


  他情緒激動,竭力隱忍淚水。我搖頭:“你愛錯了人,也看錯了人,其實我壞透了!我對子言之心。。。自始自終不及他萬中之一,是他胸次開闊,一直包容我。”


  “你想說你從未愛過他?是我恨錯了人?”,他笑中含悲,也搖搖頭:“何必欺我?你為他不惜生死啊。”


  “冒死救他,是為還債,卻再也還不清了。” 淚灑落腳旁,洇的那紅毯顏色愈發豔麗愈發深重,像極了沁出肌膚的鮮血:“若能有幸重逢,這條命仍是歸他。”


  忽然,房門被人急促地推開了,二人默契望去,卻是上官婉兒。推門時帶起的一股勁風拂動她的紗衣長裙,似一朵純潔高貴的白牡丹,她在月下翩然綻放,儀態萬方。二人無言,心中皆充滿驚疑。上官婉兒同情的微歎一聲,將手中之物放在地上,蔥指輕擊那古樸銅匣,衝我點點頭,轉身即去。雙門敞著,月夜下燈海絢爛,恍若流轉星漢。


  良久,武攸暨仍一動不動,睡著了似的。我便要離開,順手撿起那銅匣打開,心猜武媚又送來一樣什麽賀禮呢。銅匣摔落地毯,發出一種悶悶的砰聲,像極了消音手槍的響動。就是這一點驚動’喚醒’了攸暨,他木然的眼神緩緩移向我。


  “作何怒不可遏?” 他淡漠道,對我的關注絲毫不及對廊下的一株花草。


  不是怒,不,不止是怒,是怒中含哀。我為自己在武媚麵前的渺小不堪而哀戚,她是這人間的神明,高高在上,洞悉一切,操縱一切,依她的心情而操縱。


  心口似驚濤拍岸,我隻是衝他冷冷一笑,死死攥著自銅匣拿出來的東西:“無他。不過是氣寧心公然違背我的命令,教你逃過一劫。”


  他眼神中這才起了一點波瀾,悶聲道:“其實她。。。嗬,自顧不暇,我也無心旁人了。”


  午夜夢回,聞窗外正狂風怒號,雨滴都似落在心上,一顆心不停的輕顫,再難入眠。


  披衣起身,我快步奔出臥房,長發隨風而飄,赤足踩在地板上,偶爾觸及濕涼雨水,整個人便不自主的發抖。我第一次進入祭堂,仰望懸於神位之上的畫像。他微笑視我,猶是初遇謫仙。


  這正是亡靈們的悲哀,當人不存於世後,所留僅有如這畫像之類的紀念物。都是死物,百年千年不變。所幸,這畫中的他是笑著的。


  “我已為你報仇!我真的為你報仇了!”,我絮絮叨叨,煩躁的原地踱步:“我要用他餘生的痛苦與幸福為你陪葬!!以血還血,這是最公平的處世法則!誰也別想動搖我的意誌,即便是太後!你可曾看清那些字?她居然賜我隨時休夫的權力!她居然妄圖終結他的苦難!我是她的親生女兒!而他是我的敵人!子言,她怎能如此對我?!”


  薛紹自是無法回答我,我悚然大驚,我害怕他也變成了高高在上的神明,再不會理解我。緊隨而來的奴婢們惴惴不安的的勸我,還有人悄悄離開去請醫生。


  等了片刻,我頹然墜地,毫無征兆,直挺挺的,像是被人推倒。如此一來,奴婢們便也顧不得了,紛紛進來抬我。


  最後的一分清醒,我猶在咬牙發誓,我不會屈服於武媚,我確信我選擇了最正確的一條路。


  繭殼已被衝破,振翅高飛的蝴蝶便失了束縛,至於破繭之後是平平坦坦,四季可尋清甜花蜜,亦或爭不過沉浮不定的風暴,被打落泥汙再不得翻身,便是蝶的宿命了。


  翌日雙雙入宮,宴會賓客如雲,歡歌笑語,盡如昨夜。武媚看來精神尚好,她自是不會當眾提及銅匣之事,隻和藹的詢問我們是否一切都好。


  幾個年幼的孩子圍在她寶座附近玩耍,崇簡嘟著小嘴,拉著李隆基一起敵視武攸暨。後者偶然察覺,倉促間回以善意微笑。但倆孩子並不買賬,得意洋洋地衝他做鬼臉。


  我凝望武媚,我感覺她很清楚我內心的憤然之情。前後才一個時辰,她祝我獲得幸福,跟著又賜我隨時休夫的旨意,在她看來都是對我的愛。於我,隻覺自己這一生不得不任由她操縱,如何能甘心。


  我選擇薛紹,我在大殿之上公卿麵前公然違背她的意誌,她成全並送上祝福,然而當她降下懲罰時,那疼痛卻遠遠超過我違背她意誌時的快感。我選擇攸暨,我令她兩廂為難,但她還是不問原由便滿足了我的心願,看似讓步,卻很快便用一張輕飄飄的紙告訴我,她眼中的我仍是缺乏理智的孩子,這次的婚姻又隻是我意氣用事,是一個荒謬之極的選擇,而她卻能三兩筆糾正我的過錯。她是否認定我該為此而感激她?

  可笑的是,她的智慧真的令人無話可辯,因為經過昨夜,此刻我已盡失求旨賜婚時的狂熱和毅力,空虛似迷霧一般包圍了我。


  我勉強笑應:“兒與駙馬。。。兒以為。。。還好。”


  許是想為自己挽回幾分尊嚴,武攸暨朗聲道:“回太後,能與公主結為連理,臣別無他求!”


  武媚一笑置之,轉頭,頗有興致地與竇婉、唐明姬等談笑。這時,武三思起身,他高舉薄如蛋殼的斑斕玉盞,揚聲道:“諸位親友,請為公主和駙馬滿飲此酒!祝公主與駙馬如膠似漆,永結同心!哈哈哈,咱們駙馬真真是苦盡甘來啊!我可有說錯?”


  到場賓客多為皇門貴戚,誰不知十年前的舊事?都善意哄笑,紛紛舉盞祝福。


  武三思又滿一杯,對武媚道:“太後,小侄忽得一妙想。前有沙門獻《大雲經》,太後悅之,今公主新婚,舉國沸騰,若能於各州建大雲寺藏奉《大雲經》,既彰太後禮佛之誠心,亦可為公主積德積福啊。”


  我這正主都沒說什麽,武三思倒真是積極!從未見過如此’為所欲為’的諂笑,直教人作嘔,他難道從不考慮旁人的心情麽?!

  我忍不住翻個白眼,懶得去碰酒盞。被武攸暨見了,笑著搖頭:“此時此地特立獨行,太後想是不會喜歡吧。”


  我瞪他:“君臣有序,你居然敢指責我?!”


  他哂笑,並不理會我,又傲慢地轉過身,愉快的與他人對飲。少頃,我借故離開,成器陪我前去流杯殿看望旭輪。


  “近來讀書可有進益?”


  成器謙虛道:“略有進益。”


  小仙急急道:“阿娘道阿兄整日隨學士們讀書,怎是略有進益?阿兄偷懶麽?”


  成器並不解釋何為謙詞,隻對妹妹說自己偶有玩樂懈怠,或研習絲竹。


  “姑母,”,我正眺望遠處的一座方亭,忽聞成器小聲道:“侄兒有一樁心事,不知該如何。。。啟齒。”


  周興的陰毒我早有領略,恐是親武派的官員又為難孩子,我忙問:“究竟何事?!”


  趁小仙還在前方撲蝶折花,成器匆匆向我講明,我好不奇怪:“成器,你貴為儲君,既是厭煩那宮婢,便著人去吩咐掖庭令,將她遣走便是了。”


  成器為難,幹笑一聲,道:“可侄兒。。。聽聞此人。。。乃姑母做主派入流杯殿,因而不敢擅自行事。”


  知被成器厭煩的宮婢是韋團兒,這倒令我感到詫異,但又深思,團兒心慕旭輪多年,好容易能在他左右服侍,想來正急於表現,讓他注意自己,若是做了一些出格舉動,或妒嫉他的妻妾,也並非不可能。成器向來謹守規矩,見了這樣的人,該是要討厭的。


  我道:“你多慮了。此女心地淳樸,且勤謹周到,留她服侍聖人,姑母放心。”


  我既如此解釋,成器便再無話,又請我原諒,道自己方才冒失了。


  和旭輪一樣,我也最喜歡成器。他懂事且穩重,畢竟是長子。五官極似他的母親劉麗娘,卻也得了旭輪的幾分神/韻,溫柔謙雅。雖隻是虛年十二才褪稚氣的少年,但他已接受了六年的儲君教育,深知重責在肩,時時恪守學士教導,不敢負天下期望,言行舉止無不矜重老成,恐落口實。有時候,一板一眼到我都為他心疼。隻可惜這樣一個好孩子,天命卻不在他手中。


  成器怡然地為小仙簪花,我想到大唐帝國即將遭受的命運轉折,想到這孩子一生的榮耀就此隕落,我不由悲歎:“成器啊,這宮中。。。唉,你是長子,是長兄,若有。。。若有飛災橫禍,也隻你一人能幫助聖人!你要與聖人齊心保護你的母親、妹妹,還有其他妃嬪和她們的子女。你千萬牢記在心。”


  成器回首望我,似懂非懂:“姑母,無論發生何事,侄兒必與阿耶一心!唯阿耶旨意是從。”


  至流杯殿,雖說旭輪一向允我隨意出入,但我不想惹外臣議論違禮,還是吩咐一人前行通報。


  宮人陪笑:“正巧崔美人見駕已近半個時辰,也該告退了。聖人正得空宣見公主與太子呢。”


  宮人隨口說罷便往寢殿的方向走,我急忙喚住,微疑:“崔侍郎下獄已有數日,聞聽今晨於獄中自盡,非是謠言?!這崔美人麵見聖人。。。難道是為?”


  宮人也是急忙轉回我們麵前,掩聲道:“回公主,非是謠言,崔美人已接訃告。都道是來中丞與侯禦使。。。呃,推鞫過急,使了一些厲害手段,崔侍郎年過半百,又一向體弱多病,受不得,因而撞牆求死。崔美人入殿之後便啼哭不休,想是。。。想是訴苦伸冤,求聖人。。。嚴懲來、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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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歡迎關注wb:陸曼SYD

  2月12日更新:

  我對行鄣的描述可能並不準確,類似於豎著的橫幅,大家可自行搜圖

  2月15日更新:

  忘記買速凍餃子的我在此祝大家狗年旺旺旺

  一首太宗的《守歲》送給大家,耶


  暮景斜芳殿,年華麗綺宮。


  寒辭去冬雪,暖帶入春風。


  階馥舒梅素,盤花卷燭紅。


  共歡新故歲,迎送一宵中。


  2月16日更新:

  午餐時間更新2000字,這一章終於齊活兒,hohoho

  YouTube有一個「用《大明宮詞》的主題曲《太平》打開《妖貓傳》」真的是神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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