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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天問 人鬼殊途斷恩怨 (上)

  經此一事,我心中極為驚恐,數夜無法安眠。待聞聽又有五名朝臣一日之內皆因謀反被殺,我疑心他們都是那夜來此的誌士,思來想去,也隻武攸暨能幫忙探聽內幕,便派人前去請他,卻等回了他的拒絕。


  家奴又是為難又是驚慌,小聲作答:“駙馬道。。。道今日。。。不想。。。不想見公主。”


  我心話攸暨必是故意擺譜,便攜了芷汀,主動往他的起居院求見。自家府邸,這一路自是走的十分順暢,直到攸暨的書房外,竟被他的貼身侍從婉言攔下,理由也是攸暨不想見我。


  我心裏正著急,忍不住衝那年約十八的年輕人斥道:“我有要事!”


  芷汀教那沈修速速讓出通路,後者依舊一副低眉順目的姿態,嘴上卻是半步不退。芷汀也不再多說,當即吩咐在庭中掃塵的家奴們綁了沈修。這時,卻聽門開了,隻見從房中步出醉意朦朧的武攸暨。沈修才欲解釋,攸暨擺了擺手。


  “我最是了解她。她認定的事,誰也攔不住。下去吧。”


  “可今日本是。。。”


  “下去!”


  “是。”


  “攸暨,我有要事相求!”雖察覺攸暨的神情不同於往日,但我不及深思,快言快語,向他道出了心中憂慮。


  他靜靜聽罷,點點頭,悶聲答道:“我自會向秋官的舊識們一一探聽。你放心便是。”


  “多謝。我隻怕此事將牽累聖人,”,我仍無法安心,緊皺的眉心已隱隱發疼:“還有廬陵王。攸暨,我隻兩位兄長了。”


  “你過慮了,太後聖明,自知聖人無罪。”


  “但願如此。”


  我才要告辭,偶然瞥見房內長案的東西兩端各擺有一副餐具,可我分明隻見攸暨一人在內。聯想他的失常,我愈發疑惑,遂好意地關心一問,他看我的眼神卻驟然變得十分複雜。


  我又道:“難道身體不適?我著人為你請醫。莫再飲酒,醉酒傷身。”


  他稍稍移開視線,嗓音低沉:“今日。。。乃依依冥誕。”


  芷汀臉色驟變,這才知他為何不願見我。


  “對不起。” 沉默片刻,我也隻能如此回答。


  “原想求一日的心安,卻還是敗給了你的固執。” 他望著那空空的客座,自嘲般苦笑連連:“唉,我實在倒黴,為何偏要遇到你。”


  二人甚為默契的無言告別,攸暨目送我離開,直到門重新關上的這一刻,我方有勇氣回望。在這般特殊的日子,我突然登門,的確隻會令他心內的悲傷加倍。我極想補償,卻不知如何才能彌補那個錯誤。


  “攸暨,” ,想到他繼續獨飲悶酒,我低低呢喃:“我不敢求得原諒,隻求你告訴我,我要如何。。。”


  “君不可跪臣!”,芷汀大驚失色,及時攙住了我,耳語勸說:“公主不應自責。此事錯綜複雜,非公主一人之過。”


  我搖頭:“是我害死無辜,不必為我開罪。攸暨之痛,我深有體會,便更不敢欠他一絲一毫。”


  芷汀也顰眉望向書房:“可這情債。。。如何還清?其實公主與駙馬之間何談虧欠?你二人既是夫妻,當相持相扶,直至終老。公主真若要還,亦僅能以情相償。”


  “不,除了情。”,我對攸暨的感情毫不摻假,卻非是男女之情。我頗無奈道:“太後即將應天受命,天下勢必有一場屠戮,太後定會掃淨一切阻礙她登基的逆臣,而聖人的處境。。。唉,那些朝臣求我勸諫聖人、求我拯救搖搖欲墜的大唐,可我無能為力,我其實並沒有他們所想的那般偉大,同樣身為女人,太後可憑一人之力開創新朝,而我救不得李家,因我不及太後。我沒有智慧,更無決心,我真的做不到。芷汀,現如今,我全部的心血與心思隻為聖人付出,他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無法放棄的人。”


  我的手和聲音都在顫抖,隻因前路愈發艱險,而我依舊孤立無援。我恐懼自己會在權力戰場的明槍暗箭中逐漸丟失當初來此的初衷。我忽然想起了李治,他曾命我不得違逆武媚之意,若他能知今時今日之變,不知又會作何感想。


  “我已失去父親,”,我心酸至極,向芷汀傾訴心事:“一旦太後登基,我也將失去母親。芷汀,我再無至親。”


  芷汀含淚鼓勵我:“還有崇簡,公主,還有崇簡!而且,公主怎會失去母親?縱使太後當真。。。成為天下之主,太後對公主仍會寵愛有加,慈情眷眷。”


  我的語氣陡然變冷,直直的盯著芷汀:“可她當初沒有饒恕子言,我在她心中永遠次於江山。”


  芷汀無奈歎道:“殺死薛君的人並非太後,公主忘了麽?”


  深夜,我第一次去見寧心。一人,孤燈。


  茅屋的一方角落蜷縮著一道輪廓模糊的身影,寧心咯咯冷笑如在耳畔炸開的驚雷:“阿姐不是最怕黑麽?你看那東方樹下,可是沈氏的冤魂來向你複仇?!”


  我承認自己一向懼怕黑暗,但見寧心人到絕路還要逞這口舌之快,我不由嗤笑,反倒鎮定許多,然而開口時卻似沒剩幾分精氣,不如她一個重傷之人。


  “我做過的孽,我一一記心,必會還他。” 我輕聲道。


  她驀的自黑暗中爬起,兩步便奔到了窗旁,枯瘦但依舊姣好的麵容緊緊貼著那道巴掌寬的縫隙,雙目死死地盯著我,厲色遍布:“沒有!你從未真心懺悔!!你有恃無恐!你清楚攸暨哥哥對你的感情!你對我說這番話隻為求一個極其虛偽的心安理得!李綺,若論陰狠詭計,我不及你!”


  我把燈盞移開,再多一秒看清這個感情曾好到猶如一人的毒婦於我都是折磨。我揚聲質問幽暗陰影中的她:“你居然怨我?嗬,你是自食惡果!!寧心,張娘娘當年以死相勸,是你不懂她的良苦用心,反對我積怨愈深,終至無路可走!”


  寧心又發出怪異又滲人的笑聲:“哦,原來你今夜專程來此是為看我笑話!哈哈哈哈哈,我無路可走,可你如今活著又有何趣?亦是為一份執念罷了!李綺,其實你很清楚,害死薛紹的人隻有我嗎?嗬,我不過最是弱小無力,才會被你囚禁於此,真正殺他的人,你根本不敢與之為敵!哼,還有,比之你對我的迫害,我更恨你對攸暨的殘忍!他可為你不惜生死,而你對他。。。一次又一次,隻有欺騙與利用!!折磨一個對你用情至深的男人,你的心從不曾痛過麽?李綺,你有心麽?你有心麽?!”


  “不必咄咄諷刺!子言之仇,我今生必報,而且,我絕不會讓自己淪為如你一般的歹毒怨婦。”,我厭惡地睨她一眼,不急不慢道:“陳寧心,我會命人為你理傷,甚至釋放你,任你自由無束。我若殺你,料張娘娘泉下難安。我隻大度這一次,隻為感謝張娘娘對我的付出,絕不代表我原諒你的所作所為。寧心,你之於我、於攸暨,都是最不美好的一段記憶。離開太平府後,你盡可躲在這洛陽城詛咒我一輩子,或遙走天涯,時時刻刻思念他,但我要你牢記,你將是他此生最不願想起的人,我既說的出,便做得到,至於我對他是欺騙或利用,與你何幹?總歸他心甘情願。心痛?嗬嗬,我對他從來無心,又如何會痛?!”


  我話落,寧心突然自窗板的縫隙伸出手臂,我隻覺痛極,一時間根本分不清是被她抓了臉或是頸,當即扔了燈盞,雙手並用,拚勁全力方得解脫。混亂之中,似是傷到了她的手,聽她不住的痛苦呼喊。我一愣,不由得後悔下了重手,但下一瞬便想起,她早已不是我的姐妹。可從前的我們是那麽要好,膽小怕事的她誤以為我被小獸咬住時,還曾奮力救我;我們躺在帷帳裏笑鬧,分享心事,從不教第三人知曉;她去伊川為父母守墓時,我一度自覺孤伶無依。


  箭傷沒能及時得到治療,寧心的右臂已廢,左手現又被我弄傷,疼痛難忍,她委屈不已的哭嚎:“阿娘!我好疼!阿娘,阿姐折斷了我的手!阿娘!”


  仿佛鵑娘還在人世,仿佛她正注視我的一舉一動,我下意識的為自己辯解:“張娘娘絕不會信你!是你動手在先!”


  我此時距那窗口約莫隔了二尺遠,寧心跌坐地上,房中又無燈火,我因而再看不到她的樣子,隻聽出她的語氣依舊忿忿:“你言語那般惡毒,還不許我反擊麽?!”


  恨她竟如此執迷不悟,我幾乎是在咆哮:“非是我惡毒,便教他來親自答你,看他是否會想起你!”


  ‘坦誠’二字聽來是褒義詞,但往往人與人相處,當我們真的做到毫無隱瞞時,那受傷的心兒啊,怕是比夜空的星星還要多。


  緊接著,寧心發瘋似的開始尖叫,勒令我不許去找攸暨,道自己如今非人非鬼,不願被他目睹,繼而又軟了口氣,對我連連哀求。刹那間,她的態度竟轉變為這般低微入塵,我內心隨之升起一股報複的快感,遠比殺了她還要令我滿足。我確信自己尋到了向她複仇的最佳計策。


  我風風火火的衝去武攸暨的起居院,值夜的家奴哪裏敢攔,忙不迭為我打開了房門。攸暨的臥室十分幹淨整潔,卻依舊彌漫酒氣。急匆匆撩開帷帳,他未著寸縷,正赤條條的抱著一襲錦被悶頭酣睡。


  我搖晃他的臂,同時喚他的名,好容易才把他搖醒。他困的睜不開眼,反手便要打,我告之身份,他聽出是我,火氣稍消,嘟囔著問是不是我已被人告發,禁軍即將登門拘捕。


  “你夢中竟盼著我死麽?!”,我心裏十分著急,忙自衣桁取下他的衣袍扔在他身上:“穿衣!隨我去見陳寧心!快!”


  他微怔,繼而把衣袍全部甩回給我,閑閑的翻了個身,隻把那結實的後背露給我,頗不耐煩道:“隻因我前些日子為她送去藥材,你竟對我這般不依不饒?!無端端擾人清夢,你失心瘋了不成?!”


  滿腔快意卻在被他斥責時悉數消失,我開始後怕,不自主對他說了真話:“方才我。。。我。。。我折斷了她的手!我的確想要報複她,可我不忍殺她!我不知該如何是好!攸暨,我折斷了寧心的手!”


  說到最後,我幾乎快要哭了,也許在我察覺自己傷了寧心的那一刻,我還是把她當作一起長大的妹妹,最親的人。攸暨終於徹醒,他匆促披衣而起,拉著我先在床側坐定,他再三勸我冷靜,又追問我究竟發生過什麽。我簡略一答,他急忙舉起燈盞查看我的傷勢,念叨著寧心下手太狠。


  望著明亮燭火後他無不擔憂的麵孔,我無助道:“我未想傷她,可真的是我親手。。。攸暨,寧心已是廢人,張娘娘定會怪我!不,元禧,元禧一定可以幫我!我要去找元禧!”


  “這般模樣去找他?!” 攸暨陡然作怒,沒了方才的關心。


  是了,我本是因夢驚失眠才去找寧心發泄怨氣,不說淩亂迤地的一瀑長發,單是不整的寢衣已很不成體統。


  “是我太過衝動,”,我無奈搖頭:“待天明吧,我親自去請元禧,但願他不會拒絕。對不起,攸暨,我不該來此打擾。”


  我起身告辭,他卻也站起身,攔住我的去路,正色道:“元禧雖為醫家,卻非杏林聖手,為何非他不可?為何不能是我為你解憂?月晚,我有一慮,不得不問。你道自己心有所屬,若非薛紹,難道。。。是他?!”


  我與楊元禧也是自幼相識的交情,再加上六月裏突發的那場爭執,任誰看了都會認定我與楊元禧之間有些什麽,可萬不該是攸暨問出口。


  我微氣:“難不成教我去請禦醫?驚動太後與聖人?我對元禧。。。是又如何?你不許麽?!”


  攸暨震驚非常,實實是難以接受我的回答:“不許!不許!不許!你心儀之人怎會是他?!”


  他醋火滔天,怒斥楊元禧背信棄義,說自己向來把他視為朋友雲雲。我耐住脾氣聽著,越聽便越想打他:“不許你汙蔑元禧!!”


  攸暨愈發相信自己並未猜錯,也愈發憤惱。眼看這臥室即將變為戰場,恰芷汀趕來稟事,卻看我二人的衣著,芷汀愣了愣,忙又退了出去。


  “公主,陳氏。。。咬舌自盡了。”


  翌日睡醒時已是天光大亮,我稍稍移手,卻觸碰到一抹溫軟,實是久違了。心頭一驚,酸楚漸漸盈眶。


  自薛紹謝世,我的睡眠常常淺短,有時縱能安然入睡,亦會莫名夢驚,自然而然的轉投身側,空空如也,一霎的訝異過後才悲哀的想起,我與那人之間已隔了碧落黃泉。誰又能知,那日久催生的並非愛情,而是親情。


  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料杜老夫子寫下這句詩時,一定還未真正失去過任何對他來說至關重要的人。


  那翩若謫仙的少年照亮了那一日的長安西市,照亮了我每每憶起便不自主會心淺笑的至美回憶,然而,自失去他,我卻隻能憶起他的血,他的淚,和他不及聽到的善意欺騙。這份令人心碎的遺憾,此生,來生,生生世世再難彌補。


  聽了太多太多的勸慰,都在說我已竭盡全力,萬勿執著。可沒有用,我至今難以卸下愧疚。初遇時,便知他的不幸結局,無數次提醒自己一定要救下他,卻還是。。。


  “醒了?”


  熟悉卻也陌生的聲音,這是生平第二次與他同榻而眠,但那一次的床榻,是劫後餘生的點點心悸,是巴山春雨的涼涼曖昧。


  攸暨輕輕地替我撥開壓在臉側的發絲,又道:“睡的可好?”


  昨宵,忽聞寧心竟以死應對我的報複,我和攸暨均而無語久久,直到我驀的一聲痛哭,他大驚,忙把我擁在懷裏。我欲去看寧心,他堅決不肯,我因而被他留於臥內,忘記何時相擁而眠。極其踏實的一夜好眠,然而,醒來仍要麵對這現實世界的支離破碎。


  睜眼便看清他的擔憂,心底的堅強轟然坍塌,我哭的不能自已:“怎會如此!怎會如此!我與她乃一母養育,二十二年啊!親如姐妹!張娘娘,子言,孩子。。。盡為她所害,可我竟。。。攸暨,是我殺了寧心!居然是我殺了她!她後悔過!她一定後悔過!孩子沒了,她最是悲痛;張娘娘謝世,她說她從此隻我一個親人;我思念子言,她陪伴我無數黑夜。我阿妹並非真的恨我,她隻是。。。敵不過她的心魔!”


  攸暨泫然欲泣,卻勸不住我的語無倫次,隻抱著我哽咽道:“傻呢,因果報應,這是她的孽報!”


  “不!我有罪!我殺了我阿妹!”,我瘋了似的推開他:“莫再對我好!我本就不值得你對我好!更遑論我。。。我。。。我殺了依依和你的孩子!你怎能原諒我!武攸暨,我求你恨我!別教我看不起你!”


  我向外逃去,手卻被他死死拽住,回眸,他淚如雨下,痛苦不已:“我也想問,你我之間,怎會如此!我知道,若關心你,實是對不起依依和孩子,可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習慣了對你好,你教我如何再對旁人掏心掏肺!!月晚,我們重歸於好,好麽?你忘了麽?三天,我們爭吵至多三天,隻要我向你道歉,你定會原諒我。”


  我掩麵痛哭,癱軟的坐在地上:“可如今是我欠你!我還不起!!攸暨,你放開我,也放過你自己!求你!”


  “如何放開?”,他在我麵前跪下,眉宇間盡是絕望:“你讓我放手,可你呢?你又能放下麽?澄華殿初遇,堯山迷途,張家樓的元子,曲江杏林,東市眩術,你總也不會剝的石榴,巴州逃亡。。。當真都能放下?!”


  他的話將我帶回早已蒙塵卻無比深刻的舊年時光,我連連搖頭,我放不下,我真的放不下,我何德何能把他對我的好悉數否定,這一次,我不止騙不了自己,也不忍再次騙他。


  他淚中帶笑,把哭的上氣不接下氣的我重新攬入懷中:“慣是嘴硬!你說過,我們回不去了,我承認,隔了太多人太多事,我們的確回不去了,可至少,我們仍在一起,還能互相關心。月晚,何必餘生成陌路?”


  直到傍晚,我方有心思吃東西。崇簡自東宮回府,見武攸暨居然與我坐在一起,立即扯開了稚氣嗓門。


  “武攸暨!你即刻離開此處!”


  武攸暨瞥了一眼那炸毛鬥雞似的小人兒,打是不能打的,又知說教毫無效果,便故意氣孩子:“若你阿娘要趕我走,我即刻便走。”


  我頗嫌棄的看他,心說也是奔三的大男人了,怎麽還跟孩子一般見識。他衝我眨眨眼,暫時不許我插手。


  崇簡便擠在我懷裏撒嬌,連聲求道:“教他走!教他走!”


  我親親孩子的小腦門,隻作未曾聽見,順手解散他的小發揪:“出了好些汗,與隆基兄弟跑馬了?”


  “嗯!兒記得阿娘的話,故意輸給隆基,他很是欣喜呢!”,崇簡邊說邊得意的覷著攸暨,又雙手環住我脖子,小嘴一嘟,嚷道:“阿娘,教他走嘛!兒討厭這個武攸暨!”


  攸暨雙手抱在胸前,仍一字不言,靜觀其變。我隻道他是故意為難我,輕咳,我又問崇簡:“學士今日教你們。。。”


  “阿娘!”崇簡用光了耐性,眉間皺的跟小老頭似的,小腳也蹬了兩蹬。


  我本就不願惹孩子不痛快,便想請攸暨先行離開,他卻巋然不動。一旁,池飛也衝我暗暗搖頭。我思忖,愛子固然是為母者的天性,可溺子卻如殺子啊。武媚與李顯便是前例,我絕不能重蹈覆轍。


  經改嫁一事,崇簡早已明白母親並不止慈愛可親的一麵,因此,我稍冷臉,他立即便收斂了,不敢再多要求。所以說,熊孩子都是慣出來的。


  不想,崇簡還是堅守自己最後的倔強,硬是擠在我和攸暨之間,又向我告黑狀,說攸暨掐他的屁股。包括攸暨,在場的大人都是一笑置之。


  我喂崇簡喝楊梅汁,他咕咚咕咚的喝了大半盞,忽想起什麽,小手推開了銀盞,急匆匆對我道:“兒今日去了太子表兄的麗正殿,聽東宮奴婢對表兄道,道是。。。誒,是。。。哦,對,澤王被縊殺,許王自縊。”


  方入夜,攸暨打探出二王死亡的詳情便來告之我。芷汀正為我梳發更衣,崇簡在一旁讀周禮。這小子並不常與我一起睡,偏今夜賴著不走。


  攸暨快步進來臥內,我立即起身,又主動朝他迎了兩步。崇簡斜眼觀瞧,雖不敢吵鬧,但還是悶悶不樂的嘟囔一句:“竟不知教奴婢們通傳一句?哼!”


  攸暨笑看孩子發牢騷,我隨手撫了撫崇簡的小腦袋,輕聲道:“專心課業,阿娘需同汝表叔說一件緊要之事。”


  避著孩子,我們低聲交談許久,我方知事情始末。


  就在李義璋與李瑛等人登門的那一日,周興、來俊臣之流的爪牙已奉武媚製書分別前往隨州、舒州羈押李上金、李素節赴洛認罪。周、來聲稱太後已獲悉二王的全部罪證,並道二王曾出言侮辱武媚,將她稱做篡奪李家江山的’妖婦’,欲募兵謀反,誓要完成徐敬業、李貞等人的未竟之事。


  李素節時任’舒州刺史’,臨行之際,眼見州內的人家發喪,道是家中親者染病而死,餘眾因而哀哭難止。李素節謂送行家人及奴仆道‘病死何由可得,更何須哭’,言下之意,自己的處境尚不如一個病亡的百姓。行至洛陽城南數十裏外的龍門驛,周興的爪牙們借故重提舊事,李素節爭辯自白,竟被殘忍的當場縊殺。彼時,從隨州日夜兼程趕赴洛陽‘認罪’的李上金等人也正近了入洛的必經之路——龍門驛,忽聞兄弟慘死,他震恐不已,知生路渺茫,是夜便於臥內自縊而亡。


  二王身死的消息今日始在洛陽傳開,宮內已有令出,命將二王屍身皆以庶人之禮下葬當地,不必入洛或西遷長安。李素節有子一十三人,年長的李瑛、李琬、李璣等已被下獄,不日賜死,另有年幼四子暫被拘禁,聽候武媚處置。李義珣兄弟被判流放顯州,想來是父親李上金的自裁福及了他們。唯可憐李瑛等九個少年,將為李素節的一句話而付出生命的代價。


  “阿瑛。。。那夜既敢來此,他已不懼生死。”。我無不同情道。


  雖說曾被李瑛以刀鋒威脅,但攸暨此時也並未幸災樂禍,神色亦十分凝重:“他們本不該得此結局。”


  接著,我問出自己最關心的問題:“攸暨,此案是否牽累聖人?”


  他認真的想了想,答道:“尚不曾有任何風言風語。”


  崇簡偷瞄了好一會兒,自覺被我冷落,忍不住喊道:“頭疼!阿娘,我頭疼!!”


  芷汀正在他身旁為他打扇驅熱,當即便要為他按摩,他卻淒慘慘的又嚷:“我要阿娘給我揉!阿娘!”


  我與攸暨如何看不明他這小把戲,我凝望那暗暗狡笑的童兒,始終無憂無慮的天真模樣,心歎不知大廈將傾的絕望也是好事啊,不自禁地悲道:“李家。。。不能再多犧牲了。”


  攸暨亦注目於崇簡,他知道崇簡的真實身份,他知道眼前這個調皮又嬌氣的孩子本該是江山之主。


  “天意如此,”,他深深看我:“大唐氣數。。。月晚,此事,你切莫插手。”


  我為崇簡按摩小腦袋,默了默,我對攸暨道:“然而,若二王闔家被殺,我擔心。。。有人會指責聖人坐視不理,畢竟二王乃我兄長。”


  見我有心要救李素節的四個幼子,他當即嚴肅道:“目下風聲鶴唳,自保才是上上之策。即便是聖人。。。有何不測,你也隻能任其。。。”


  “駙馬慎言!”


  芷汀好意勸阻,卻還是遲了,我強壓心火,冷冷道:“是啊,太後承製登基之時,聖人必成為你們武家的眼中釘,留之無益!”


  知我生氣,攸暨急忙解釋:“我自是同情聖人,但你我都很清楚,舊君從無可能在新朝。。。”


  “你走吧,我累了。”


  攸暨自知再多解釋我也不肯聽,遂無奈離開,不忘叮囑芷汀一定要勸阻我。崇簡好不欣喜,隻佯裝認真讀書。我與芷汀默契對視,笑他人小鬼大,原是為防備攸暨在我房中留宿,因而故意磨時辰。


  “同阿娘實話實說,”,我又好氣又好笑,抽走他手中的筆:“阿誰教你?”


  他仰著一張無辜小臉望著我,起先故作不懂,後又晃著我的胳膊撒嬌,喜滋滋地說:“隆基說,阿娘若是生下阿弟阿妹,便再不會喜歡兒與香兒,宮人們道,隻要阿娘不與那人同寢。。。”


  我費力地抱起崇簡,細看這宛如故人歸的含笑眉眼,柔聲道:“服侍隆基的宮人合該受罰!這等渾話也敢告訴你。簡兒,阿娘向你保證,阿娘最是喜歡簡兒。”


  “請阿娘應允兒一樁事。” 他仍笑看我,眼底藏匿一抹狡黠。


  我未猶豫的點頭,他道:“從此不許他陪阿娘用膳!”


  我笑著應了,他自是滿意,隨後卻有些傷心的小心翼翼地貼耳對我說:“阿娘,兒已看慣。。。看慣阿。。。阿耶與阿娘坐在一處,旁人。。。。不行。”


  崇簡忽提及薛紹,我心裏如何能好受,隻勉力一笑,也在孩子耳畔道:“你害怕阿娘會忘了阿耶,是麽?阿娘也可向你保證,阿娘對他此生不忘。簡兒,待你長大了,懂事了,阿娘帶你回長安,去西市,去大明宮。。。同你講阿耶與阿娘的舊事。”


  良久,夜已深,崇簡睡容香甜,我有一搭沒一搭的為孩子打扇,芷汀坐在床側刺繡。


  “寧心沒了,我今日想起許多從前的事。”,我忽發感慨:“皆道寧心喪心病狂,死有餘辜,然而,與她相比,其實我也。。。細算,子言慘死,是因寧心恨我辜負攸暨;沈氏遇害,是因我報複心切。這兩筆債,我該如何還?”


  我如今的處境和心境,芷汀最是了解,稍思量,她道:“薛郎至親無一留世,所幸河東薛氏子弟龐多,公主也隻可照拂他們了。而欠駙馬的債要如何還,公主一直。。。。心知肚明。您隻道自己對駙馬無心,不忍虧欠,不忍辜負,可我旁觀者清,公主並非無心,而是。。。不敢交付真心。”


  我悵然的凝視一盞燭火,芷汀仍緩聲道:“儀鳳三年,為避突厥請婚,二聖命公主入觀修行,駙馬冒寒送了一盞。。。那時為駙馬落的淚,不正是您對駙馬的真心?”


  隔日入宮前,我問池飛欲如何安排寧心的後事,她道自己沒有經手,是武攸暨吩咐隨侍沈修去辦的。片刻,家奴請來了沈修,他稱按攸暨的意思,使一口薄棺收殮了寧心的屍身,葬在她父母的長眠福地附近。


  我聽的入神,少時他二人拌嘴鬥氣的畫麵浮現眼前,揩去眼角濕潤,淡淡苦笑:“他有心了,料她終可寧心。”


  沈修欲退出堂外,我想起昨夜思慮之事,忙喚住他:“阿沈,我與駙馬雖是自幼相識,然近年。。。彼此疏離。你何時跟隨駙馬?對那位。。。沈娘子是否了解?”


  聞言,沈修不由怔愣,都道沈氏暴斃與我改嫁攸暨不無關係,我卻突然詢問與她有關的事,沈修也是大感意外。


  “你若不知,那便罷了。” 我如是道,並不想為難他。


  “仆了解娘子,”,沈修略傷感道:“娘子乃流人之後,生於綽州,長於綽州,因而與駙馬結識。駙馬離開綽州時,將娘子帶回洛陽,後又結為夫妻。”


  我們聽後無不驚訝,往日隻聽攸暨的嫂嫂燕氏道這弟媳乃商門女子。


  我道:“依此說來,駙馬對沈娘子。。。恩同再造。”


  沈修頷首:“正是。綽州乃漠北邊塞,突厥蠻夷常入境殺掠,其貧瘠、可怖非常人可想。駙馬善舉,改變了娘子的命運。”


  然而又是我奪走了沈氏的一切。


  “他二人。。。從前。。。” 自發覺錯怪攸暨,我時時怨恨自己。


  隔著一道水綠紗屏,那沈修似乎正凝視於我:“仆知公主欲問駙馬與娘子是否恩愛和美。如此大恩,娘子對駙馬的感激之情自不必說,駙馬待娘子也是極好,隻是。。。自返洛,駙馬平添諸多心事,長日鬱鬱寡言。娘子大抵明白,卻是無計可解。”


  他的心事,便是我的無情無義。而我如今對此亦無計可解。


  入宮時,已近午膳時分,寶馬雕車充塞街道,馬蹄遲緩,我斜臥廂內閉目養神,耳聽車外有人議論二王之死。


  芷汀大為感慨:“煙消雲散,敗的真快啊。”


  珠簾時而晃動,繁華喧囂的洛陽街景便時而入目,我望著那窄窄一線的屬於平常百姓的真實世界,喃喃道:“太後手握天下蒼生的命運,榮衰成敗,皆由她定。大事如生、死,亦在一念之間。”


  因知我欲為李素節的四個幼子求情,芷汀便搬出了武攸暨的一番大道理。


  我稍側首,含笑視她:“求情之人若不是我,便會是聖人,你懂麽?我不可能任他涉險。”


  北宮(內朝)佛堂,武媚原在誦經拜佛,知我入宮,早已難穩心神。這大半月裏,她隻能吩咐上官婉兒等人探望我,此一時,武媚對我何止是關心,跪拜自是不必,她先是教我與自己同榻坐定,後又把我攬進懷裏,拉起我的寬袖親自察看傷勢。自是完好如初。


  因見武媚過於激動,我心中過意不去,便勸了兩句,她卻又板起臉,指責我對她不孝,拖延著不肯進宮。


  “阿娘,”,稍整衣衫遮住手腕,我笑道:“兒怎敢不孝?實是不忍阿娘為兒擔憂,故而直等到傷處全愈才敢入宮拜見阿娘。”


  我話落,宮人在堂外稟告,道旭輪求見。彈指間,心跳好似漏了一拍,緊接著卻又突突亂跳,整個人無端端變得亢奮,直想望天呐喊。我竭力保持鎮定,緊攥的手心沁出細汗。武媚察覺與否,我已無力去想。


  武媚道一聲巧,吩咐宮人速請旭輪來此。少頃,餘光可見那朝思暮想的人已邁入佛堂,那道傾長身影從從容容的向我走來。


  彼此對視僅一瞬,我慌忙移開了視線。他依舊是他,依舊是我此生摯愛,然而那夜過後,他的一切於我都賦予了嶄新意義。悄然垂首,我不知自己的羞澀笑容是否曾落入他明亮眸中,但我篤信他心裏必能明了我的歡喜。


  待旭輪向武媚問安過後,便又十分關切地問候我:“聞聽阿妹跑馬時不慎摔傷手腳,如今。。。可已大好?”


  這些時日所受的種種委屈和疼痛,如何不盼能依偎著所愛之人一一道明?如何不盼他的理解與撫慰?卻是上天不憐,我沒有此等幸運,因而隻能貪戀的凝望他的眉眼,哽著淚,忍著心底悲涼,用力的點了點頭。


  武媚正在一旁,他亦不敢多說多問,便也微微頷首,頗欣慰道:“甚好。阿娘與兄一直為你掛心。”


  武媚問他來此所為何事,他唇邊仍帶笑意,卻已沒了喜悅之意,開始認真且客套的與她談論正事:“太後,臣聞澤、許二。。。”


  “阿娘!”,我滿不樂意道:“兒尚未用膳,此刻腹饑難忍!妄求阿娘與阿兄屈尊陪兒一道用膳,可好?”


  武媚笑視旭輪,那笑容裏亦無一絲喜悅,全然是最標準不過的政客表情,隻不過,她是一個比旭輪更優秀、更為成熟的政客。


  旭輪當然不甘,不禁為難地看向我,終還是同意了,勉強笑說:“好。我亦未用午膳。”


  難得我們能獨坐一堂共進一餐,武媚縱心知肚明卻沒有在此時向旭輪追問,旭輪亦不忍破壞這千金難求的愜意氣氛。席間說說笑笑,隻談家常小事,武媚還親手為我和旭輪夾菜。被那些豆蔻年華的宮娥不意看到,難掩滿麵驚異。


  其實,在她們尚未出生的時候,這個全天下最富權力的顯赫家庭,與尋常百姓並無不同,也曾其樂融融,父母殷殷期盼子女都能平安幸福,子女對父母敬愛孝順。隻是那般輕鬆又快意的年月早已因離別被掩埋,一次又一次的生離死別,餘下的人、餘生的歲月隻會在懷念中愈發不幸。而朝臣百姓從不會記得我們曾有過的溫馨和睦母慈子孝,他們隻記得那暴亡於合璧宮的仁厚太子,隻記得喪鍾曾在弘道元年的第一夜響遏九天,隻記得遙遠的川中安葬著本可成為一代明君的卓絕出眾的皇子,隻記得乾元殿曾蹣跚走出第一位被親生母親廢黜的帝王。


  昔年是一家七口滿堂歡聲,今隻三人在座,畢竟大不一樣,武媚忽沉默了,望著華美空蕩的殿堂,神色悵然。


  我急忙咽下食物,故作傷心地問她:“阿娘可是思念阿耶?從前阿耶常常屈尊為兒夾菜喂飯,阿娘總勸阿耶莫對兒這般寵溺。而今想來,世事無常,對所親所愛理應加倍關愛,何必待生死別離之後再肝腸寸斷的思念?”


  武媚是一個過於自尊以至於倔強的女人,這曾令李治深感無奈,幸運的是,他包容她的缺點一如他愛她的優點,甚至不以萬乘為尊,一生護她愛她,履行最初給過她的誓言,便是在彌留之際,亦對她毫無保留的信任,將他最重要的責任托付於她。


  武媚此時思念的必然不僅李治一人,亦包括遠離自己的三個兒子。可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皆背叛了母親,原因不一而足,但他們的背叛難令武媚輕易原諒。因而她對他們的思念和不容都是那般的刻骨銘心。


  我沒能等來武媚的回答,她仿佛未曾聽到,又默默地夾菜咀嚼。


  “阿耶雖已往生,幸不孤伶,今又有李上金與李素節前往侍奉。他二人雖為謀逆罪人,然亦托體阿耶,既為臣子,無論生死,當盡忠盡孝。”


  我漫不經心的說完這番話,武媚與旭輪當即變了神色。明說是手足,但我兄妹五人與他們實無感情。旭輪求情,是因他身在其位,不得不為之,而我借故提及他們也是李治的親子,其中深意自是令人費解。


  武媚微微顰眉,我一時難拿捏她態度,隻得怯生生先告罪:“兒失言,求阿娘恕罪。”


  武媚仍是無語,旭輪無不擔心地看向我,我暗使眼色,他卻是不懂,竟直白的對武媚道:“阿娘,二兄之罪,莫論真假,今已死無對證。阿娘寬容,昔年對謀逆伏法的親貴無不網開一麵,留其年幼子孫,何況二兄?”


  “你稱二人為兄,然他們妄圖謀奪之物卻是你的江山!” 武媚驀的疾聲厲色,分不清她是更恨二王或旭輪。


  旭輪將手旁酒水一飲而盡,隨即坦然笑應:“世間懂兒之人莫過阿娘,巍巍皇權,九重天闕,皆非所願。昔,得之無喜,今,失之何憾?自兒承製登基,數以萬計的謀逆罪人,虛虛實實,阿娘均恨之入骨,除之而後快。可於兒子。。。便是一筆又一筆的血債,兒還不起,阿娘,兒還不起啊。百年之後,料兒當墮西方泥黎,受萬般苦刑,還這一世的債。”


  他是風淡雲輕,殿中的宮人卻跪了滿地,無不膽戰心驚。大唐的天子親口道江山非所願,這與當初李顯的荒謬言論又有何異。


  武媚亦愕然視他,而我已衝過去,半跪在他腳旁,含淚祈求他不要再詛咒自己。倘或這世間真有因果報應,倘或他自認身負罪孽,我甘心情願代他受過,千倍萬倍的懲罰亦絕不逃避。


  “旭輪啊,阿娘如何舍得教你背負孽債?!可李素節乃梟氏之子!即便他不敢覬覦江山,對我必仇視多年!”,武媚起身,手指旭輪,異常激動地質問:“他該死!他的兒子都該死!你怎能容許梟氏的孫。。。”


  “阿娘息怒!阿娘息怒!”


  武媚的過激反應實在是超出預料,旭輪大震,急忙奔到母親身側。他比她高出許多,他扶著她雙臂,試圖攙她落座,然而她仍是十分怨怒的瞪著他,一動也不動。


  旭輪亦不眨眼的凝視她,盡量平心靜氣的勸告:“梟氏昔年對阿娘是如何迫害,兒今日亦可想見。然而物轉星移,您現是深受萬民敬仰的大唐國母,那惡婦則是一具埋於荒草汙泥的枯骨,阿娘何必因她而勞神傷身?素節之子固然是梟氏的孫兒,亦是阿耶的孫兒啊!兒竊以為。。。真若殺盡二兄之子,阿耶不忍見之,亦於阿娘英名有礙。”


  武媚不再看他,失魂落魄的重重落座。旭輪便安安靜靜的蹲在她座前,眼神熱切又誠摯,如同依戀母親的幼童。


  我等啊等,手腳冰涼,心裏不住的祈求神佛保佑。好一會兒,見她的手輕緩拂過他清臒麵龐,閉目微歎:“你是對的。”


  好容易硝煙散盡,我正思量如何能讓武媚重新舒懷,宮人稟告,刑部來人,道周興已按武媚晨間頒下的旨意處決了李瑛兄弟。服毒自盡,利落幹淨。周興現向武媚請示,預備賜李琳、李瓘、李璆及李欽古怎樣的死法。


  武媚端坐,一言不發。我為她揉按太陽穴,旭輪急急道:“太後慈悲,寬恕四人!”


  沒親耳聽見武媚發話,宮人哪敢如此回複周興派來的小吏,仍縮肩肅手的立在殿門。


  “長禁雷州!” 武媚仍有不甘之意,然終沒有反悔。


  宮人領旨退下,旭輪卻未因此而表露滿足喜色。四人得活,九人自盡,算不得是一件喜事。


  待武媚準備午休,我們便也跪安。我心話等會兒定要好好的罵一罵旭輪,他今日太過冒失。


  “月晚,我今晨曾宣見攸暨,”,武媚忽又留我,撫著我的手語重心長道:“當初是你執意悔婚,是你執意改嫁,阿娘雖曾猶豫,終是為你達成心願。可阿娘發現,你並未自你一力主導的這段姻緣裏獲得幸福,至少攸暨極是煎熬!既與攸暨結為夫婦,便不該用你可貴的年華緬懷。。。那個男人。這不禁令我鄙夷你對攸暨的殘忍。攸暨對你是真心或假意,眾人有目共睹,你亦心知肚明,可你從不接受,甚至不曾尊重!而且婚後,你每夜都。。。冷落他,讓他飽嚐作為丈夫、作為男人的莫大恥辱和失敗!月晚,聽與不聽,自是由你。可阿娘希望你能明白阿娘的苦心。”


  這是第一次,武媚居然在旭輪的麵前告誡我應如何從一個我不愛的男人身上獲取幸福。我沒有資格否認武攸暨對我的所有付出,我也恨自己對他的不公和殘忍。然而這份已糾纏多年的感情如今牽扯進了其他人,太過複雜,我無法向武媚一一解釋。


  我慚愧垂首,低聲道:“兒對攸暨。。。並非無心,隻是。。。隻是兒與他。。。阿娘放心,兒會。。。盡早回報他對兒的真情。”


  這般答複還算令武媚滿意,遂不再多勸,示意我可以離開。


  卻不料,旁觀久已的旭輪似笑非笑的徐徐道:“阿妹與駙馬並非互相愛慕,何來幸福可言?駙馬自是真情,亦可為阿妹而不惜生死,篤信阿妹會歡喜、會感激,繼而愛上他,但他可曾了解阿妹的為難?一方,盡自己所能不斷給予,而另一方,隻想逃避,隻有愧疚,最後,這無疑是二人此生最無奈的悲劇。阿娘的愛女之心,終會令阿妹成為這場悲劇的主角,而您自己。。。您。。。您也將因此而痛悔!正因您的’苦心’,方導致她一生最大的不幸。大唐的太平公主,看似尊貴錦繡,卻不能做主自己的幸福,甚至不曾真正擁有幸福。兒深信,宮外那些貧窮粗鄙的農婦比她更為幸運!”


  我腦中轟鳴,一時不敢相信這番話竟自旭輪口中而出。這也是第一次,在武媚的麵前,旭輪傾訴對我的真心。


  我才欲跪地向武媚請罪,旭輪卻雙手將我攙起,他深深看我,眼神惻然:“駙馬情深意重,阿妹若對駙馬動心並非不可,我。。。我隻盼阿妹莫違心。”


  他不是盼,他是求,是怕。他害怕自己為之奮不顧身的這份感情會因我的搖擺而走向終結。


  恨上蒼捉弄,淚在喉口急劇翻湧著,我極力克製,哽淚道:“阿兄規勸,月晚牢記在心。”


  “你們。。。”,武媚不願看執手淚目的二人,含怒瞟了一眼便別過臉去,她不悅而又疲憊的指責我們:“好膽色。果然子女都是前世冤家!”


  我與旭輪齊齊跪地,旭輪忙向武媚叩首,殿中雖鋪長絨地毯,仍發出一記悶響:“兒實無意令阿娘傷心!隻是,阿娘與兒同居禁內,朝暮可見,而阿妹獨居宮外,近年又。。。橫遭不幸,教兒如何不牽掛?”


  武媚繼續道:“牽掛?牽掛也會害人啊。其實這世間,何來所謂的完美愛情?固然可怕,固然無奈,卻是不爭的事實。二十年,你們亦多親睹。誠然,你們可以不信,寧肯固守心中那份倍受煎熬卻被你們視若生命般可貴的感情,拒絕身邊一切的愛慕者,最終孤獨壓抑的走完這漫漫一生;但是,你們亦可選擇將這份感情深藏心底,將它視為留待暮年追憶的一段苦澀記憶,由一個深愛自己的人給予自己一生的快樂和幸福!兩條路,如何抉擇,阿娘無力控製。隻是旭輪,你誤解阿娘了。為成全你的善心,我可以暫放對梟氏的報複,對月晚,我更不會親手將她的一生變成一場莫大悲劇!你亦有子女,希望你能理解一個母親期盼女兒早日獲得終生幸福的真實心境。走吧,我真該歇息了。”


  七月末的午後,頭頂驕陽似火,我呆怔的貼靠著宮牆站定。熱浪滾滾,瞬間便穿透菲薄紗裙,肌膚被灼的微微發疼,猶不能解自心底竄起的陣陣寒涼。旭輪試圖拉開我,華唯忠與芷汀根本不知發生在殿中的險情,隻是一味的好意勸說。


  我扶開旭輪的手,無不後怕的一字一字對他道:“你怎敢!旭輪,我求你珍重自己!”


  旭輪目光堅定,故作悠閑的答我:“看來你真是不怕熱啊。聞聽醫家嚐以熏蒸之法為病患舒筋活血,有益人體。也好,你千萬莫動。”


  我略惱,不禁氣瞪著他。華唯忠慌忙跪地:“求陛下屈尊,先向公主服軟吧,再過一會子,隻恐公主的。。。”


  “為何不敢!”,旭輪隱隱作怒,稍用力,便將我拉回自己身邊,繼續用力,不許我掙開他的手:“她知道!她都知道!”


  我不想理會,甚至倔強地仰起臉看也不看他,被曬的滿頭大汗亦緘口不言,心裏止不住的怨他不懂克製。二人鮮見的不歡而散,說不委屈,都是假的。


  “可是,”,我尚不及轉身,卻又被旭輪單手捏住下頜,迫使我不得不麵對他。他滿臉凝重,對我的態度和言辭是從未有過的強橫:“倘使被我知曉你。。。膽敢回報他,我必不饒他!你應當記得,我不怕太後震怒,天下大亂!”


  我霎時怔愣,隻凝望著他,臉頰愈發滾燙,大腦暈乎乎,四肢漸沉,好似中暑一般。連連自問,眼前這霸道至極的男人竟是我心愛之人?

  他主仆二人逐漸遠去,芷汀扶著晃神的我出宮,忽於心不忍道:“陛下許不得公主天長地久,求公主萬勿執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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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月27日更新:盡量本周末改完全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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