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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母曲 女主天下周代唐(上)

  對我來說,這兩天兩夜的經曆十分短暫但又非比尋常,如夢亦如幻。


  失憶前最後一刻的恐懼至極的幻象猶在眼前,然而那之後的我自己、還有身邊各人究竟如果度過,我已全無印象,除了旭輪的眼神,喜悅而又隱含著我無法讀懂的深刻悲傷,當我再見他時,一顆啟明星高懸在他正上方,他的出現,徹底將我自混沌之中喚醒。


  “公主為何又在垂淚?這二三時辰,竟是哭了二三十回呢。” 芷汀說著遞上巾帕。


  我笑著拭淚:“一想到孩子,我便。。。芷汀,聖人當真歡喜麽?”


  芷汀苦笑,我知她是為我擔心。她深深呼吸,含笑道:“聖人當真歡喜至極,囑我務必盡心盡力,他盼見小郎。”


  我麵上一熱,手覆於小腹:“他膝下已有五子,做甚麽還盼兒子呢?最好是貼心懂事的女兒家,便喚她。。。阿寶。”


  千千萬萬不要是兒子,未來我獲罪身死,至少她不會被我連累。我自知難與宿命抗衡,唯願我與愛人的骨肉可以康健平安,嫁得良人。心中粗略計算,二十三年,我能與旭輪一起見證女兒出嫁,還能見證孫兒們蹣跚學步,牙牙學語。這般想著,我不禁心歎如此足矣,不枉此行,臨終亦能含笑。


  少頃,楊元禧親自送來了藥飲,看我一飲而盡,他似笑非笑的問我:“公主竟不怕楊某在這飲子裏下毒?”


  我撩開眼角的一縷亂發,凝笑看他:“楊醫正師從孫公,仁心仁術,我對醫正從無疑心。”


  楊元禧眼神漸冷,開始正經起來:“我隻提醒你,信守承諾。”


  我有點激動:“才過去半晌,我自不忘諾言!元禧,你且放心,我永遠不會教攸暨知曉這孩子的存在。”


  他微頷首,端起藥盞向室外走去,忽頓足,他回望我,十分愉快的說:“其實你更怕太後知曉吧?嗬嗬。”


  “楊元禧,”,我心中一痛,氣惱瞪他:“旁人都道我愛占口頭便宜,但在你麵前,我甘拜下風!”


  他略得意,邊走邊道:“承讓。公主萬勿動氣,於腹中貴子無益。”


  午後小憩片刻,武攸暨前來看望,他抱著滿懷的書卷,道都是在市裏搜購的雜談誌怪,供我解悶,打發時間。我真誠地向他道謝,說十分喜歡這樣禮物。他有些拘謹的看了看周圍,便道要走,不影響我養病。


  “攸暨,”,我溫言挽留:“我已知曉,太後罰了你。”


  他笑笑,沒說什麽,我又道:“我亦知曉,你是為了我。神智恢複後,我曾認真想過。。。你我。。。之間的是是非非,攸暨,我不知你如何做想,可我願與你重歸於好,咱們無話不談,做彼此的摯友,最信任的人。好麽?”


  他笑了,眼神清澈,真正的輕鬆暢快了:“好,這也是我的心願。”


  “那,”,我瞥了瞥那些書,嗔怪道:“還不快些為我講故事?”


  他依言而行,像當年一樣,拿捏嗓音模仿書中所有的出場人物,娓娓動聽,引人入勝。我也像當年一樣,坐在他身旁,邊聽邊笑他表情逗趣。


  二人正說笑間,上官婉兒登門,見我的確精神大好,她格外欣喜。侍婢們奉上各式鮮果小食,她逗留了半個時辰,便要回宮麵見武媚。


  才送走上官婉兒,楊元禧又來送藥,見攸暨也在場,他便對我過分殷勤,絲毫不見往日的奚落不屑。


  攸暨好不鬱悶的瞥他:“醫正竟不想念家中妻小?耽擱了這兩日,醫正理應回府。。。”


  “不勞駙馬為楊某費心,”,楊元禧極親切的笑道:“家宅距此僅一街之隔,午前曾返家看顧,見家中一切安好。”


  我心裏又好氣又好笑,卻是不能同攸暨明說。


  攸暨一怔,訕訕道:“那。。。公主此病。。。應如何照料?還請醫正細囑,我必謹記於心。”


  楊元禧笑比春花燦爛:“不勞駙馬為公主費心。那日駙馬請某來此時嚐言,待公主病愈之後,請某多加照拂。某應承駙馬,必悉心照顧公主,朝暮請脈。”


  我忍笑竟忍到腮幫子發酸,看好戲似的偷瞧攸暨,心說他這是給自己挖了個坑兒呀。


  攸暨臉上微紅,勉強笑道:“哦。。。醫正真是。。。真是。。。我還有事,先行一步,告辭。”


  “駙馬慢走。” 楊元禧慢悠悠道。


  待攸暨一走,楊元禧立時冷了臉,我抿嘴直樂:“你是故意氣他呢。”


  楊元禧懶得理我,更不願多待,我忽問:“一世不得直抒心意,你。。。甘心麽?”


  他並不看我,隨手撣著襟前的灰塵:“有些事,悶在心裏強過說出口,不過,我猜公主與聖人大抵不懂這道理。”


  我臉上笑意一僵,嘴唇也覺發顫,默了片刻,我低聲道:“當初是我傾慕聖人,是我罔顧倫常勾引聖人,你信便罷,不信,我也無話可說。”


  “我信,”,他神色平靜,與我對視:“任性如你,做得出來,可我更信,即便聖人起先是遭你算計,但如今。。。恐怕是甘之如飴呢。嗬,你我倒有同病相憐之處,隻是你比我可恨。”


  我心裏雖憋氣,但他確實並未說錯,我無奈承認:“我本無意傷害攸暨,隻歎。。。造化弄人。他待我情真意切,我自會報答。”


  如此這般過了數日,腹中的寶寶令我精神振奮,夜夜美夢,因而楊元禧和武攸暨的各種唇槍舌戰於我都不算事兒啦。


  因隔日便是中秋佳節,府裏較往日略顯忙碌。我左右無事,便向楊元禧討教醫道,想學一些實用又簡單的養生小竅門兒。


  “元禧,你每日待在此處,入夜回府後,你那位小嬌妻竟不責怪?”。我隨口玩笑。


  楊元禧之妻獨孤氏年方十七,他夫妻二人相差一十三歲,但這在當世不足為奇。我與她曾見過二三麵,對她的脾性喜惡完全不了解,隻知她家世不俗,天祖乃獨孤藏,而獨孤藏是獨孤信之子、高祖李淵之舅,細算輩份,她是我的子侄輩。楊元禧的一位堂姑本是獨孤家的兒媳,堂姑做媒,親上加親,如此才結為夫妻。


  他頭也不抬,仔細地研磨杜仲:“我從不在乎她的所思所想。公主,我同你一樣沒良心,不是麽?”


  這種自損式的接話,直是噎的我無言以對,咬咬牙,學著他的習慣,衝他翻了個大白眼,反正他也看不見。


  晌午天氣晴暖,我飯後散步消食,同時也曬太陽補鈣。柳意前來稟事,她情緒不妙,低聲對我和芷汀講出前因後果。


  “居然。。。沈。。。”,我疑心是自己聽錯,雖是天大的好事,可仍覺萬分驚詫:“如此說來,當日太後隻是宣她進宮,並未。。。她人現在何處?!”


  柳意搖頭,遺憾道:“鄭尚宮並未提及,我如何敢問。尚宮把一雙孩子留在前堂便回宮了,道是太後有意。。。有意教公主。。。撫養。公主是否甘願?”


  芷汀顰眉,頗為擔心的看向我:“無論如何,公主都是二子嫡母,如若推脫。。。”


  “我為何推脫?!”,我高興的不知如何是好:“甘願!甘願!快些,咱們快去看孩子!”


  武攸暨回府已是兩個時辰之後,我們正聚在前堂逗弄兩個孩子。孩子們睡飽了,此刻精神頭兒正足,即便不會說也不能動,但烏溜溜的大眼睛活泛的很,又不怕生,總是甜笑著麵對每個人,真是教人打心眼裏喜歡。


  我因撫養崇簡、惠香,也算有些經驗,我抱了女娃娃,拿著惠香的玩具們逗她,引她笑意不斷。所幸崇簡和惠香並不吃醋,反爭著搶著要抱弟弟妹妹。


  “月晚,太後囑你明日早些入。。。”,直到走近了,攸暨才發覺哪裏不對勁,他狐疑的掃量一幫子過分歡欣的人。


  楊元禧正抱著那男娃,忍不住向前迎了攸暨:“駙馬快看,這娃兒可也惹人喜愛?”


  因被楊元禧點了名又挨的很近,攸暨不得不掃了孩子一眼,敷衍笑笑權作回答,繼續朝我走來:“明日早些入宮,太後想你想的緊。哪裏來的一雙孩子?卻不見了父母?”


  想是口渴,攸暨撩衣入座後匆匆端了一盞蔗汁潤口。


  “阿耶,阿耶,”,惠香向來黏他,三兩步撲去他懷裏:“阿娘說阿弟、阿妹隻能由阿耶來取名呢。”


  噗。


  我和楊元禧幾乎同步翻了個白眼,看攸暨滿衣襟的淋漓,好不狼狽,又咳個不停,心肺都要咳出來似的。惠香小嘴一撅,一骨碌逃了,湊回我身旁親女娃娃的小臉蛋。


  “你。。。阿。。。究竟。。。誰。。。”


  任攸暨繼續這般狼狽著也不是個事兒,我把帕子遞給他。他一邊咳一邊推,看清是我,便似溺水瀕危般一把握住了我的手,用帕子胡亂擦著嘴旁水漬,還不忘偷瞄楊元禧,略有得色。


  我懶得當眾嘲他小心眼,稍側身,好讓懷裏的女娃麵衝向他:“你親生的一雙兒女,不該由你取名?攸暨,依。。。沈氏尚在人世。明白了麽?!”


  攸暨怔愣不信,緩緩鬆開我的手:“我的。。。孩子?你道他們竟是。。。”


  雖是一樁天大喜事,但太過反轉,教攸暨即刻相信也的確不容易。我看向楊元禧,他也正看向我,二人不禁相視一笑,心知待攸暨反應過來時必喜極而泣。


  我和元禧把各自懷裏的娃娃遞給攸暨,他仍迷惘無措,但也不自主的伸手接下。


  “你不喜歡是你的事,”,我故意嗔怪:“可我定要留下撫養。”


  楊元禧掩不住眉梢眼角的笑意,在旁幫腔:“龍鳳雙生本是大吉之兆,況他姐弟二人康健又伶俐,駙馬若不喜歡啊,楊某可要抱養回家啦。”


  攸暨傻乎乎的嘿嘿直笑,目光看向我:“你的話我從來深信不疑!你莫騙我!”


  我也是笑,心底卻泛起一絲苦澀:“這種要緊事,我怎敢欺你。是你的孩子,是我們的孩子。”


  攸暨欣喜若狂自不必說,他眼含淚花,一左一右的親了又親。


  楊元禧麵上帶笑,避著旁人悄聲對我道:“當初你的一時衝動將他傷的有多深,你此時可看清了?嗬。”


  早就習慣了楊元禧的毒舌,可這一次,我以往的行為實實是比他所言更為惡劣。我對攸暨的虧欠,怎麽還都不為過。


  “嗬,看清了,”,我笑笑:“何需舊事重提,我自會善待這雙子女。”


  夏末的寂靜之夜,我的床榻全被四個小家夥霸占了。崇簡和惠香把敬顏夾在中間睡的正香,隻我們家的小小男子漢崇敏依舊清醒著。


  “這小子,好不頑皮呀,”,我輕揉崇敏頭頂心的細軟胎發:“總也不肯睡呢。”


  好一會兒了,武攸暨隻手支頤,斜坐床側看孩子們耍玩,聽我笑著打趣崇敏,忽朝我靠攏,身子微微的貼著了我。


  “那你我再生一個,”,他的氣息暖暖的繞在耳畔:“斷不許教他頑皮。”


  我側視他笑道:“教養五個孩子,你是想累死我麽?”


  他笑的更加開心,眸中光彩愈濃,直是要在我心頭留下烙印一般:“原以為你會道我是癡心妄想,看來。。。你心裏有我一席之地。”


  曾共曆生死劫難,任何爭辯於今時今日的我們再無意義。我沒有反駁,亦未避開,依然隱隱觸著他結實的軀體。


  “攸暨,”,心口處怦怦亂跳,我忙垂看正津津有味吃手手的崇敏:“我非是無心人,我曉得你對我好,我曉得我是你的妻,你容我一些時日,我。。。我。。。”


  以身相許絕不是他渴求的回報,可我又能還給他什麽呢?


  “本就習慣了等你”,他落在我肩上的手亦在顫抖,俯首,吻印在額角:“月晚,我會繼續等你,但你切莫違心。”


  直過了子時,崇敏終於昏然入睡,乳母和侍婢便把四個小家夥一個個抱離。我送攸暨出門,見他的侍從沈修正等在廊下。明明乳母們早已走遠,沈修的視線卻再三追去,滿麵喜色。我心知沈修是替攸暨的失而複得而高興,便也見怪不怪。


  飽睡一覺,醒來天已大亮。芷汀服侍我更衣梳洗,忽道:“駙馬竟。。。對沈氏隻字不問,卻是怪了。”


  我漫不經心的挑著花鈿,平聲道:“哪裏怪?即便他對沈氏。。。情淺,可她畢竟為他生了一雙子女,他心中怎會無所牽掛?左不過是因我一字未提,他便也一字不問。”


  芷汀了悟,道:“不錯,公主如若知曉,定會訴於駙馬。然公主不提,駙馬便信公主亦不知沈氏何在。”


  “嗯,我與他之間倒也存了一點默契。”


  少頃,芷汀試探著規勸我:“或許。。。公主應。。。接納駙馬。”


  “你不必勸,”,我望她苦笑,輕歎一聲,感慨道:“我已有打算,不會負他。隻是,總忍不住會想,這一生,我與他的宿命。。。我二人的相遇、相識,真是他此生最大不幸。”


  芷汀沉默著為我更衣,池飛入內。我見池飛兀自發笑,為減少自己內心的沉重,遂主動問她是否有趣事發生。


  池飛笑答:“回公主,說來非是趣事一樁,隻是我思量之下。。。大覺。。。意思無限。適才有位小沙彌自府外路過,恰咱們府上的一個閽者乃佛門信徒,遂喚住沙彌,延入閽室暫候,施了他足足一鬥米。沙彌合十謝過卻未離去,道閽者以財施敬佛,他願還以法施。我正巧去往,便聽那沙彌在閽室宣讀《藥師琉璃光如來本願功德經》。看他年紀尚輕,不想悟性竟如此出眾,霎覺佩服不已。僅聽了片刻功夫,我這原本不信佛的人竟欲斬斷紅塵、遁跡空門了!”


  我道:“哦?府中今日能請入佛門弟子親宣經文,實是無上善事。想我大唐自立國便尊道教位在諸教之上,阿耶在世時,嚐吩咐我謄抄道經,磨練心性,後來,哈哈哈,咱們竟真的做了一年餘的女冠呢。然而,太後。。。一心向佛,現如今的百姓,恐怕亦傾向佛門吧。”


  芷汀道:“公主說的是。依我來說,這小沙彌今日登門亦是與我等有緣,公主何不請來一見,教他講解佛經?”


  “這主意好,”,池飛道:“公主意下如何?沙彌興許尚在。”


  想著距入宮還有一段時辰,我頷首讚同:“甚好,便在後堂吧。池飛,你親去請他。”


  “是。”


  後堂正中,立有一道人高的碧紗屏障,無多裝飾,隻一株盛放的雪白牡丹,富貴而大氣,繡工更是巧奪天工,遠望著極似真花,加之堂內薰香縈繞,總教人疑心花非畫。很快,池飛請來了沙彌。模糊望去,此人身型消瘦,衣飾寒樸,大概是同旁人一樣的灰白僧衣,五官自是看不清的。


  池飛退出,繼續去主持府中的大小事宜。芷汀則取來一張織錦軟席,在距屏障兩尺的地方擺好。她請沙彌入座,他道謝後從容坐定。


  我本在飲水潤口,忙放下鍍金白瓷盞,客客氣氣道:“婦人冒昧請來相見,還請僧人勿怪。”


  “豈敢。適才上官娘子已告知沙門,公主亦粗懂佛理,”,聽他嗓音十分年輕,便知池飛以‘沙彌’稱他並不為錯:“公主既與我佛門早有善緣,沙門甘願聽從公主宣見。”


  我含笑點頭:“僧人寬宏。未知僧人是何法號?”


  “沙門法號惠範,”,我見他始終正視前方,情緒沉穩:“本西方天竺國人,雲遊至唐國,寄居龍門之東香山寺。今日入城化緣,不意竟登公主府第。”


  我想了想,道:“僧人過我家宅即是有緣,婦人有一樁未了心事,還望僧人不吝開示。”


  “公主請講,沙門若懂解法,必會相告。”


  “嚐聞《四甘露咒》可助萬物亡靈超度往生,未知是否靈驗?”


  惠範的回答精短而堅定:“然也。”


  “僧人欲如何向我證信?”


  惠範未加猶豫,依舊底氣十足:“沙門四歲時便遁入空門,潛心皈依,心中隻以佛陀為尊。公主既向如沙門者詢問《四甘露咒》是否靈驗,公主以為沙門會如何作答?”


  沒有信仰的人永遠無法理解‘信仰’二字的意義。麵對自己的’信仰’,信徒從不想它是對是錯,甚至不曾懷疑它究竟存不存在,他們唯一會做的便是終生忠誠於它,以性命維護它。


  “請僧人恕婦人先前冒犯,”,我急忙欠身致歉:“願請僧人宣讀《四甘露咒》,助我一位。。。至親超度往生。”


  “能為公主宣讀我佛經文,實乃沙門之幸。”


  吩咐芷汀去取佛經,她知我是為了寧心。待她取來經書,我摒棄心中一切雜念,雙手合十胸前,虔誠聆聽。


  惠範始終直身端坐,他口齒伶俐,一字不錯。起先,我的視線緊隨經卷墨字,後來,竟不自主的被惠範吸引了。自他口中而出的誦聲仿佛具有某種超自然的神奇力量,我似乎能感覺到寧心正在惠範的指引下前往那與世無爭、富饒美麗的極樂之域。


  末了,我深覺感傷,眼睛也是愈發酸漲,二十餘年的姐妹情在腦海中一幕幕的重現,又飛逝。誰欠了誰,誰傷了誰,錯綜複雜,但她已不在人世,這筆帳便永遠都算不清了。


  “多謝。” 我虔誠的深深一躬。


  惠範亦欠身還禮:“沙門可以感知,公主已深信我佛的存在。告辭。”


  我目送惠範離去,芷汀轉入屏障後攙我起身:“這滴淚,公主千萬忍住。


  “我懂。前緣已斷。” 我強顏歡笑。


  這時,卻看已走出後堂的惠範忽轉身回望我們。距離過遠,我仍難看清他的五官相貌,隻覺他似一道迷離而又扭曲的影子,然而他說的話卻清晰入耳,入心。


  “公主將誕貴子,此子與我佛有舊緣,不宜久處紅塵軟丈。公主真若愛子,當舍子入空門。”


  入宮後直去拜見武媚,她頗為欣慰,霎時便熱淚盈眶。我早知她這幾日過的是格外揪心,責打攸暨是對也是錯,更多是因她一腔愁緒實在無處發泄。


  尚宮鄭南雁揩著淚花兒笑道:“親見公主容光煥發,太後仍不得安心麽?”


  “自生養了月晚,這二十餘載,我哪裏能得一刻安心?”,武媚板著臉孔,氣道:“她上月被毒婦行刺,竟要求攸暨不可向我稟明,哼,真不知他夫婦二人還有何事瞞了我!”


  武攸暨又是賠笑又是請罪,我的心直突突,隻能安慰自己那法子也算得天衣無縫,斷不會被武媚察覺,坦然即可。


  宴席尚未正式開始,但瑤光殿中已十分熱鬧。一幫年紀相差無幾的童兒們追逐嬉鬧,成年人則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起把酒談笑。隻不過,在場的李姓皇族十個手指便數的過來,餘下的,皆是武媚的娘家人。


  徳妃竇婉的女兒由王芳媚抱著,她輕搖孩子,笑看旭輪:“陛下,這姮兒生的愈發似德妃,倒不似陛下了呢。”


  旭輪正與成器敘話,匆促的看她一眼,隨口道:“你鮮少抱孩子,千萬仔細。你阿姐今日不在殿中,你宜幫她看顧花妝。”


  旭輪說完便也罷了,王芳媚倒有些不高興:“花妝早已學會行路,怎肯安生片刻?妾若有自己的孩兒,又怎會。。。抱旁人的孩兒。”


  “唉,你呀,”,旭輪隻覺好笑,好意安慰:“許是你。。。兒女福薄,不必心急。再者,念兒是你的親姐姐,他年,隆範、花山、花妝必視你為母,恩養有加。”


  適得其反,王芳媚愈發不快且驚疑:“陛下春秋鼎盛,妾二九年華,他年如何不能見自己的孩兒承歡膝下,反需甥子們恩養?”


  旭輪下意識地看向我,我急忙別過臉,心底既歡喜又緊張。‘我再不碰她們’,是他那夜給過我的承諾,即便我並未要求。


  “這…… 是我失言,”,他歉意道:“唔,你說的對。”


  王芳媚抿嘴一樂,道自己方才隻是同他撒嬌,她曉得他最是寵她,她與他必將子孫成行,福緣綿延。旭輪微微顰眉,一字不言。


  這後宮裏的女人若以姿色而論,唐明姬與劉麗娘可謂難分伯仲,隻遺憾唐明姬尚無一兒半女,劉麗娘膝下卻有成器、小仙與花婉。


  “芳媚,”,唐明姬淡漠的瞥看王芳媚,似笑非笑道:“你入宮已是六載,承寵也近三載,仍不能謹守尊卑之別?”


  來者不善,王芳媚雖知唐明姬比自己資曆深,但她不願示弱:“我豈敢不守尊卑之序?可聖人金口玉言,早已允我不必拘泥於。。。”


  女人之間這種爭風吃醋的小把戲實在教我心煩不已,尤其我從未真心接納他的妻妾。趕巧,上官婉兒替我解了圍。


  “姮娘真是愈發可愛呢。”


  “是呢,是呢,”,王芳媚立時換了笑臉,並把姮兒讓給上官婉兒抱:“傳言姮娥乃月中仙子,姿容冠世,聖人為公主取此閨名,自是希望公主美如月仙。”


  我心中不禁歎息,愛而不得相守,便於諸多細微之處暗訴衷腸,可他這般做真的好嗎,竇婉是否參透自己女兒閨名的深意。然而,無論他或是我,實不願因我們的相愛而傷害任何人。


  不想,上官婉兒並不誇讚,反惋惜道:“可歎,世人皆言姮娥貌美無雙,然她獨居廣寒深宮不知千年萬年,誰又曾有幸窺見她的美貌?若能長伴心愛之人左右,我以為,姮娥定願舍棄長生不老與絕世美貌,重返人間。”


  “上官才人……”,王芳媚驚異的望向她:“所言極是!”


  緊接著,王芳媚便又嬌羞的看向旭輪,他正是令她甘願放棄一切的心愛之人。而旭輪卻擔憂的凝視上官婉兒,她神情無比落寞。她被心愛之人拋棄在這無情深宮,而她餘生萬難與他重逢。


  “婉兒。” 旭輪十分關心,借著抱過姮兒,撫慰似的輕拍她手背。


  上官婉兒含悲而笑:“多謝陛下。陛下真若憐惜妾,可否請陛下賜妾一卷《清靜經》?”


  “凡你求字,我從無不允,”,旭輪專注視她:“隻是。。。它真能教你心如止水麽?七情六欲,如何盡棄?”


  如此情景,王芳媚與唐明姬哪裏能不吃味,卻是不便阻止。內宮皆知,武媚早年便有意將上官婉兒賜與旭輪,隻兩個當事人一直含糊不應。


  上官婉兒惘然一笑:“實在可惜,相識一十二載,陛下待妾始終情真,妾竟無以為報。陛下,七情六欲於這煌煌宮闕一無益處,妾。。。盡棄之亦不覺可惜。”


  宴會過半,武媚臨時起意,說要檢查孫兒們的書畫課業,孩子們不敢不遵,而年幼如隆範、隆業者則不在其列,一左一右的分立於武媚寶座兩側,活像是善財童子,十分乖巧可愛。


  眼見成器、延基、崇簡等手捧各自作品等待武媚親覽,隆範卻滿不樂意:“阿兄可得賞賜,我也要!”


  武媚因這童言童語大笑不止,故意逗他:“各位阿兄表兄或獻字畫或背誦經典,汝一無所長,阿婆應如何封賞你呀?”


  隆範當然答不出來,眾人立時哄笑,隆範一著急,小臉漲紅,抽抽嗒嗒的竟似要哭一般。


  武延光乃武承嗣第五子,說是大孩子,也隻七歲,聽他忍笑道:“太後有所不知,衛王倒有一長,這天一冷呀,衛王便要把手探進他乳娘的衣襟內取暖。孫兒們觀此奇事,無不驚歎。”


  不知誰起的頭,武家的孩子們歡聲一片。成器和隆基都沒有笑,但也是滿臉鬱悶。虛年五歲的隆範大抵明白旁人都在嘲笑自己,幹脆放開嗓門哭嚎。突然,一串大鼻涕似黃河疾奔,又惹爆笑不斷。


  我距隆範最近,忙拉過他,抱他哄他:“好孩子,莫哭,莫哭。”


  大人們並不當回事,武媚一笑置之,細看武延基臨摹的曹不興的佛像。


  “哎呀呀,”,崇簡驀的大笑:“衛王之所長,與延光表兄相比,實在不值一提啊。前日在學館,涼風乍起,想是表兄手冷,便摸了宮娥的。。。屁股。”


  “正是!”,李隆基隨聲附和:“阿婆,武延光還教他弟弟去摸!”


  孩子之間打嘴仗根本不值得上心,武媚瞥一眼武延秀複又賞畫,隨口問他:“延秀,是也不是?”


  武延秀虛年六歲,胖墩墩的,男生女相,生性也頗為靦腆,磕磕巴巴的開口:“回太後,孫兒。。。孫兒。。。那日。。。阿兄。。。”


  武延光作弄隆範反被崇簡和隆基揭了老底,臊的厲害,心裏極不痛快,忍不住嚷了一句:“李隆基,我便與秀弟調戲了那宮娥,你們又能奈我何?你道這還是汝家朝堂麽?!”


  刹那間,四周喧笑凝滯,便是席位在遠處的賓客們亦察覺有變。武媚、旭輪、武承嗣等如約好般斂笑不語,武三思則不懷好意的笑視李隆基。我見隆基緊張之餘另露幾許激憤,心話不好,這孩子快給他爹惹大禍了。


  我暫時放不開嗚咽委屈的隆範,便抱著隆範往武延光的位置走近幾步。武延光發現自己僅憑一句話便震懾住了隆基,不免流露得意之色,還朝旁人擠眉弄眼。而他的長兄武延基卻是焦慮不已,暗暗觀察武媚和父親武承嗣的態度。


  “大膽豎子!”,我居高臨下的瞪著武延光,語氣異常嚴厲:“在我李家寶殿之上出言不敬,你欲謀反不成?!”


  武延光怕極,竟呆傻般瞠目結舌,哪裏還敢洋洋得意。


  我並沒有就此打住,回視武媚,我依舊不苟言笑:“太後,九州不幸,大帝早棄黎庶,可您乃大帝遺孀,大唐國母,竟任由這稚齡小兒當眾肆口,侮辱大帝、侮辱皇兄與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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