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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花 皇女欲登天子座(下)

  “千方百計娶到手的女人卻始終不能為你所控,又有何意思?你這輩子的真心到底是所托非人了!”


  “不可能!”,攸暨攔住武三思不許他動身,一字字對他說:“我信她不負我!前事已矣,能陪她白首之人隻有我!”


  武三思不置可否,隻用力的推開了他的臂。


  “哼,漫漫一生卻隻為一個女人而輾轉反側,必情深不壽!”


  我重回上貢的長案前,我虔誠的低語祈禱:“求先祖盡早嚴罰誤國佞臣,我大唐江山斷不可毀於其手。”


  “我們可以一起。。。”


  “不必,”,我想到自己的前路,語氣不免流露一分悲戚:“你要。。。我希望。。。你平安。就像我曾對你說過的,如果明日我就會死,你也好好的活下去。攸暨,我對你從來不好,所以我沒有資格讓你和我一起冒險。你還有敬顏和崇敏要照顧、你要看著他們各自婚娶,而我。。。無牽無掛。”


  一陣旋風驟然入殿,千根蠟燭狂舞著身體似急欲躲避風,光線忽明忽暗,緊接著天空一聲悶雷,竟有豆大的雨點吧嗒吧嗒的落地,很快,整個陵區響起一片連綿不斷的喜人雨聲,

  攸暨的表情也開始變的不楚,隻有那疲憊又帶著傷感的目光始終定定的看著我。良久,他攬過我略消受的肩,我不自然的縮了縮身子,他於是垂手。


  “你最怕黑暗,剛剛雷響時,我以為你會主動。。。靠近我,但你沒有。”


  因為祈雨異常的順利,我們第二天便動身返回長安。李顯格外滿意,不止大賞武三思和攸暨,又下製欲以五品官子弟充任武氏宗廟的齋郎,但立刻為朝臣勸阻,因為太廟錄取齋郎的標準不過是七品子弟,武氏宗廟的錄取標準又豈能高過天家。


  三月初,悉薰熱受吐蕃讚普及吐蕃的實際執政者沒廬氏委派出使長安,除卻貢獻方物,又提及舊事,希望李顯能正式定下和親人選。


  “妾見過太子。”


  我正欲行禮,太子李重俊欠身虛扶,我也便從善如流。他身後的一眾閹宦與宮娥對我不缺禮數。


  “寡人怎敢受拜?陛下早有諭旨,我及眾手足不得受您與相叔參拜。”


  我道:“此乃陛下隆恩,可太子與妾始終君臣有別,妾萬不會忘了綱常。”


  他的回應頗敷衍,目光飄忽不定,似有無限心事。


  我道:“太子方奉旨接見蕃臣,想必精神已疲累,妾便告退。”


  “也。。。好,公主慢行。”


  我退行數步才敢背過身,卻聽他挽留:“公主!我。。。”


  我急忙駐足:“太子可有吩咐?”


  “不敢!隻是。。。我。。。”


  我見重俊吞吞吐吐,知他欲說心事卻仍拿不定主意。我暗思,這次便賭一賭吧,興許我猜對了呢。


  “太子,”,我笑吟吟道:“總是一家人,有話直說便是,不遠處有一座慶壽亭,你我坐下慢敘,如何?”


  重俊答應,可他到了亭中仍難開口。


  我道:“太子未長於禁內,興許不知,大唐皇子們入館讀習的第一天,學士們便要教授我們熟記上下九品官階、所掌各為何事。太子可知為何?”


  重俊雙頰微紅:“寡人不知。幼年開蒙,一向是陛下為我等授課,先習的乃是《孝經》。”


  “哦,陛下有理,孝字最重。無妨,妾啟太子知曉。先習官階,是讓皇子們自幼便懂尊卑有別,萬事有度,各司其職,下官不可犯上官。正如眼前你我,太子即君,妾即臣,臣絕不可冒犯君威!對於不臣之人,君亦無需容忍,天賜的權力正是為了讓君更好的規範這個世間的秩序。妾請太子深思,若君不君,臣亦不臣,天下豈不大亂?”


  重俊大喜過望,情不自禁的頷首,不想我竟說中了他的心事,卻也不好太明顯,趕緊恢複常色。


  “頗有道理!”


  早就聽說武三思與武崇訓父子對重俊不敬,還有裹兒,據說她曾直呼重俊為’奴’,隻因他是庶出,即便貴為太子,可她仍不視他為君,人前人後並不恭敬。可歎李顯,隻對她聽之任之,重俊必然心傷。依我看來,重俊這個太子當的是實足窩囊啊。


  但說實話,我眼中的重俊本身不具備任何的太子資質,他和當年的李顯頗像。同是李治嫡子,但因上有二兄,李顯從未被當作一個帝國太子去教育,當年上任完全是臨危受命一般的倉促。然而三年的太子教育對於一個心向自由、慣於鬥雞走馬的皇子來說畢竟還是不足,致使李顯最後未能成為合格的天子。重俊也是性情中人,不拘小節,頗重玩樂,加之東宮幕僚們幾乎都是清一色的貴族子弟,李顯也未安排任何曆練有素的朝臣擔當,長此以往,重俊如何能承擔起一座江山?

  總之,重俊是一個漂亮的卻不具任何儲君該有優點的孩子。朝臣們亦多議論,可均未上疏求更換,畢竟長幼有別,他們不可能請李顯更立幼子重茂。


  我微微一笑:“我李唐開國百年,凡不臣之人,隻一個下場。太子可知?”


  “寡人明白!”


  在我提出告辭之際,重俊默然拋下一句話,不啻晴天霹靂。


  “李裹兒愈發恃寵而驕,前日竟揚言欲請陛下廢我,改立她為’皇太女’。”


  春末的陽光自慶壽亭八方洞開的雕花檀香門密密透入,天家富貴,大小家具的邊緣均塗了一層厚厚金粉,明黃的光澤耀人眼目。亭外種植了叢叢芭蕉,茂密翠綠,卯足了勁兒想消去即將到來的暑熱。


  “是麽?”,我一時也少主意,不想裹兒竟會如此大膽。


  “我這個太子位,想也難以久占。”


  我心歎,惋惜道:“太子如何認為自己是’占’了太子位?難道你不當坐此位?”


  重俊唇角的一抹慘淡笑容簡直比哭還要難看,手緩緩撫過衣袖的精致刺繡。


  “其實,陛下和中宮最寵的孩子就是她。尚在房州時,唯節慶才可享受一頓美餐,往往是中宮試過無毒,陛下再喚過李裹兒,把她愛吃的全部挑出;每三年送一批麻布以供我等裁衣,也是先為她做,我們的衣袖若短了一二寸總是常事。懿德太子雖為嫡長子,仍未有她的殊恩。您說,這太子位,難道不是我占了她的?”


  一方巾帕不意自他的袖筒滑出,飄了兩下便躺地不動,銀線滾邊,料子是一寸千金的鮫紗,它落在我腳邊的光影裏,特殊的煙霞色真真的分外迷人。


  我俯身撿起,瞥見一角繡有兩條纏綿一起的碧綠柳枝。柳,留,想是女子親手繡了送他的。


  “太子。”


  “多謝您。”


  他輕輕拍去灰塵,又仔細疊好收入袖中,似乎愛如至寶。對上我探究的視線,他麵上一紅,帶著笑意低聲解釋:“今日赴宴前太子妃所予。”


  “哦,我原也想,當是太子妃親手所製,”,我道:“半月前,皇後賞我等命婦陪同遊園,我倒是曾與太子妃有過二三交談。雖隻豆蔻之年,難得談吐不俗,落落大方,舉止有度,對待三歲庶子亦疼愛有加,想其父楊將軍未少教導。如此女子,該有後福啊。太子,可忍見她與你同落魄?”


  “絕不!”,重俊不假思索道:“寧可與其和離,絕不牽累!貧酸的日子我親身經曆十四載,實在辛苦,我不能讓她也。。。”


  “重情重義,好一個李家兒郎!太子,先前你道,是自己占了安樂公主之位,妾鬥膽明言,太子其實大謬!則天皇後君臨天下十五載,也許有人覺得女子稱帝亦為常事,可,論及智慧、魄力,太平斷言,此後千年內亦不會有第二個女子能與之相提並論!太子之位乃陛下欽定,乃我李氏先祖欽定,你從未’占’了任何人的位置。太子,就算是為了太子妃,你一定要握緊屬於你的!”


  雕欄玉砌,春景如畫,我無心留戀,漫步宮道,我心裏想的盡是裹兒的膽大妄為。皇太女?日後的女皇?她本欲改嫁崇簡卻被他拒絕,難道她以為自己做了女皇他便會屈服於她?


  “你在挑撥太子與安樂公主,嗬,還有武三思,你是想借刀殺人!”


  樂旭之墨藍短衣,扮作家奴模樣隨行身後。


  我回首瞥他:“方才太子之物落地時,理當由你蹲身撿起才是!你態度孤高,昂首挺胸,十足不似家臣!”


  他不滿的撇嘴,不再言語。


  稍後,近承歡殿宮門時,恰與崇簡迎麵相遇。那件事已過去了六年,可因印象過於深刻,仿佛就發生在昨日。二人雖不時在宮中見麵,但我每每都對他視而不見,似不認識此人。惠香姐弟三人常會去他府上做客,也曾問過我為何再不見他回過太平府,我隻推說他來時他們恰好不在。對這個曾由我撫養了十餘載的男人,我從不想他過的如何,但我的近況他應是能從別人口中探聽。


  如同被人貼了一道符咒定住,本該主動讓路的他一動不動,我也隻好僵在原地。大概覺得崇簡隻是一個普通的貴族男子,樂旭之於是勒令崇簡讓開,崇簡長眉微揚,對他多了打量。


  “你是我家家奴?卻如何不識得我是誰?”


  樂旭之麵露尷尬,聽崇簡話裏的意思明白了他就是我的長子。


  “公主,哪裏買來如此不分尊卑的家奴?讓他隨您出入宮禁,不怕為您惹事?”


  崇簡稱呼我為’公主’,隻因他自己不願認同我們的母子身份。我仍是不想對他說話,莫名其妙的搖了搖頭。


  正進退兩難之際,一幫子孩子哈哈笑著如風跑來,為首二人是楊洄和繼植,各自手中提著一個精巧的金絲纏籠,不消說也知是裝了好鬥的蟋蟀。


  看到楊洄,倒讓我想起了一樁小事。為武媚辦喪期間,眾人每日隻能用兩餐素齋,偏他有一天想吃蒸肉,但宮人們並不能奉上,孩子氣的哇哇直哭,駙馬楊慎交和美萱好不尷尬,忙拽了兒子出宮。


  孩子們並宮人止步,他們齊齊向我行禮,繼植獻寶似的把手中金籠捧給我:“公主,您看呀!”


  那蟋蟀的背殼黑亮如油,羽翅光潔,後退粗壯,雖被困住仍不斷的蹦跳尋找出口,很有活力。


  我笑:“好個威風的將軍蟲呀!可是你親手拿的?”


  溫王李重茂正快步而來:“他們想玩卻又怕累,都是央我去拿的!”


  我心話,到底是備受李顯夫婦疼愛的嫡女們的孩子,把一國親王當奴才般的使喚,重茂卻也不敢有所怨言。再看重茂的身上,長袍下端還粘著一點點肮髒泥土,必是蹲在草叢抓蟋蟀時粘上的。


  “偶爾陪幼童們戲耍倒能解乏,不過,少年人應牢記,學業最重啊。”我道。


  “公主所言極是,公主請。”


  如此這般,我終是邁進了承歡殿的宮門,但重茂很快又停了下來,原來是不見了繼植,隻剩楊洄還緊緊的跟在小舅父身邊。


  眾人回首,我感覺自己的整顆心幾乎要跳出胸腔。


  崇簡竟蹲下/身子,繼植親昵無比的依偎在他身旁。孩子把金籠交給崇簡仔細觀瞧,又不時的衝他耳語。崇簡眼底湧上點點淚花,慈愛笑著回應繼植。


  我不由自主的觀察其他人的反應,唯恐有人看出他父子二人的諸多相似之處。


  繼植苦惱道:“我等先前比試鬥蟲,我的蟲兒敗了。”


  “怎會?”,崇簡認認真真道:“父。。。舅父以為繼植的將軍蟲最是威風的!該為第一等!”


  繼植開心極了,他抱住崇簡的臂,口吻嬌嗔:“人皆以表舅為皇族佼佼者,便請舅父為我拿一隻頂好的蟲兒可好?”


  想要滿足孩子愛炫耀的心情,崇簡爽快應了,又情不自禁的吻了繼植的額。如此親密的父子互動,也許此生隻能有一次吧。我不知道他是否也會對玉錦如此疼愛。


  重茂正想拉開崇簡和繼植,一眾視線卻似約好般,齊刷刷的望向了崇簡身後。有人小聲道’安樂公主’。


  和往常沒有任何區別,裹兒依舊華彩照人,在十數位貴婦的擁圍下若眾星拱月一般。她看到了依偎在一起的父子二人,她步履十分遲緩,似不想與他對麵。


  樂旭之對她大加讚歎:“美!實在是美!灼若芙蕖出淥波,我想說的便是她吧!雖不如常人豐腴婀娜,可約素楚腰更能惹人憐愛!”


  我道:“她是囚宮裏長大的孩子,初回宮時比此時還要纖瘦弱小。”


  裹兒近了我們,眾人向她行禮,她皆視而不見,柔聲問繼植:“你喜歡燕國公?”


  繼植很肯定的點頭,裹兒又以同樣的語氣問崇簡:“燕國公可也喜愛我與駙馬的小子?”


  崇簡緊抿雙唇,然後低聲道:“小郎活潑可愛,聰穎知禮,薛某。。。很喜歡。”


  裹兒笑若春風:“當真很喜歡?好,我便祝國公與夫人亦早日喜得貴子!”她微微欠身,眼神瞬間冰冷:“薛崇簡,你有什麽資格說喜歡我的兒子!李重茂!”


  重茂急趨至她的跟前,裹兒不滿道:“日後,少帶繼植與燕國公來往!”


  “是,愚弟省得!”


  裹兒是在報複,她要這個曾對她無情無信的男人為自己犯下的罪過而懺悔。她要讓他知道,當初的不敢承擔,便是一輩子的悔恨。無論這個兒子是多麽的可愛貼心,他薛崇簡永遠都不能認。


  一眾倩影漸入大殿,繼植衝崇簡眨了眨眼:“阿娘並無惡意,表舅切勿見怪。”


  崇簡心酸的直想要哭,好生忍著情緒,輕輕的撫了撫繼植稀疏的發。我揮手示意其他人先行離開。


  這一幕全落在了隨後而來的武崇訓眼中,他態度極差的命令繼植到自己身邊來。繼植小臉緊繃,明顯是不喜歡崇訓。想來崇訓平日裏對孩子並不親切,否則何以孩子會抵觸自己的’父親’?不過,裹兒難道不會管一管嗎?她忍心看崇訓在府裏嗬斥繼植?


  我不悅道:“稚子年幼,駙馬是否應和緩口氣?!”


  “長公主,我如何對待兒子怕不是您應過問之事!”


  武崇訓他自小到大都是一樣的桀驁不馴,對我的態度一直欠缺禮教,武三思也曾指責,可因我從未責備,他便長年不改。


  崇簡冷眼看他:“尊卑有別,駙馬切莫放肆!”


  崇訓側轉了身,玉帶上的墜兒隨之快速晃動又止。他二人怒目相視,勢如水火。


  “放肆?你指責我放肆?哈,我哪裏敢對長公主放肆!難道管教子女之事也要她來操心?!燕國公,你可要明白我今時的身份!想教訓我?自不量力!你我之間的新仇舊恨,我可是一一記在心間。”


  “你既說起了新仇舊恨,”,崇簡目光如炬:“阿林的一條性命又該如何算!”


  崇訓輕蔑一笑:“不過是一個娼婦,你竟記了她整整十年?該說你氣量狹小,還是情深意切呢?!哈!”


  崇簡不緊不慢道:“當年你仗勢逼死阿林,我無計可施,可現在,你以為這天下還姓武?還是你覺得靜德王能長生不死?!嗯?”


  見崇簡言語冒犯武三思,崇訓大為惱火,攥拳的咯咯聲分外清晰。


  “薛崇簡你好生無禮!別忘了你是我家子婿!”


  我正想擺出一副冰山臉快速終結二人的爭吵,卻不想有十餘個華服男子從側殿走出,個個非武既李,並非全部人看明白什麽正在發生,但他們仍按各自姓氏自動選擇了陣營。


  梁國公武崇謙悄悄的扯動崇訓衣袖:“阿兄!公主在此,你與薛家姐夫便不要。。。”


  隆業也勸崇簡:“陛下與吐蕃正副二使將至,表兄速速入殿恭迎吧!”


  崇簡微歎一聲,而後鄭重其事道:“武崇訓,你對太平公主不敬,我原是要親自教訓你一頓!既然公主未怪,我便饒了你!隻勸你一句,為人切莫張狂!”


  我覺得崇簡最後一句話是故意挑釁,此言一出,武家眾人紛紛氣急。原本,天下易主,他們個個被降爵削職,明白隻有收斂才能保住榮華,可因武三思如今權力滔天,難免還留著兩分傲性。


  崇敏出來迎我,一見兩方人呈劍拔弩張之勢,好不緊張。想也未想,他選擇與我站在一起。


  崇敏打圓場:“諸位兄弟表親,莫要傷了和氣!此為禁苑,仔細陛下降罪!”


  “你究竟誰家子?”,武崇訓譏誚他:“站在公主身後,你以為自己姓’李’麽?!”


  李家’陣營’中有一位十分俊逸的男子,乃吳王李恪的次子李瑋的小兒子李?。因李恪之弟李愔無後,李顯便命李?出繼叔祖李愔,襲’蜀王’爵位。


  李?笑道:“駙馬何有此問?崇敏表弟原是公主之子,若說他姓’李’也是無錯的!”


  我頓覺頭昏腦漲,心話自己平日裏許是太過平易近人了,若時常都擺出嚴肅長者的姿態,這一班小子還敢如此?

  “夠了!”,我無奈道,道:“你們,都散去!本不過小事一樁!不要驚動陛下!”


  這時,李?的伯父李仁朝我們大步走來,看看麵前,他禮貌的問我:“公主,出了何事?”


  “啊,堂兄,這是,唉,一幫孩子們說笑呢。”我對他笑笑說。


  見父親來了,年輕的’天水郡王’李禧更為得意。


  “父親,您方才未見。。。”


  李仁卻打斷自己老來子的話,不悅道:“我平素是如何教導你的?父親正與公主交談,你莫吵嚷!”


  “是,父親。”李禧泄氣,臉也漲紅。


  李?本想對李仁解釋緣由,可看伯父責罵了堂弟,便隻得保持了緘默。


  李仁對我道:“公主,陛下將至,還請入殿吧。”


  我說:“唔,可是這些。。。堂兄,您看該如何?”


  一幫子年輕氣盛且個個身負公侯封賜的貴族小子自不屑買這位年愈花甲的’左金吾衛大將軍’的帳,可他們卻不得不買皇帝的帳。於是,不等李仁’有請’,他們便都乖乖回殿,可仍是分列兩隊走著,還互相忿忿不平。


  庭院徹底安靜,我和李仁慢步回殿。


  我不意側目,滿眼隻見李仁的花白鬢角,而籠在襆頭下的頭發也未見得依舊烏黑。往日談笑皆匆忙,從未如此認真的看過他。


  “堂兄身體可康健?”


  “勞公主關心,我身體尚可。”他笑嗬嗬道,更像一個慈祥老者。


  那年與他初見,第一眼便如淪陷,隻覺他英俊無雙且氣度非凡,當時便猜想他那位迷倒天下女子的父親李恪也該是如天神一般的男子。如今,他身姿雖仍高大,但微有駝背,不再挺拔。臉上也出現了老人常有的特征,皺紋、老年斑等等的討厭事物一樣也不少。可我卻覺得,我曾看過他年輕好看的樣子,便不會像那些小子一樣認為這個男人生來就是這般的老態醜陋。在我心底,一切一如昨日,他還是那個穩步踏入含元殿,以謙和姿態、溫柔笑容、俊美麵容吸引萬千女子的年輕男子。


  “堂兄,您,老了嗬。”我不禁感慨道,畢竟是有了變化。


  那年見他,他三十又六,正是一個男人最富魅力的年紀。二十五年竟如白駒過隙般匆匆流走,年華,可真是無情。


  “能不老麽?已然花甲之年。獨處時常自歎,這輩子,我。。。從未有過大作為。好像,就這麽一直碌碌無為,幾十年便悄悄過去了。”


  我見他很是傷感,自責道:“是我不好!堂兄,這些年朝中動蕩,多少人無辜喪命,您雖無功,畢竟也無錯啊,您已是難能可貴。”


  他笑:“哈哈,您何需向我道歉!”


  “堂兄,你我可是至親之人啊!”,我故作不滿:“幾十年了,您總以’公主’稱呼我,實在生份啊。堂兄若不棄,日後對我隻直呼小字即可。”


  李仁非常不好意思的笑了,思量再三,終不確定似的低聲道:“也好。。。月晚。”


  “如此才是一家人啊!”


  傍晚宴會終了,我與旭輪陪同李顯返回還周殿。旭輪已知裹兒欲做皇太女之事,他也認為更換太子實在不妥,便想與我一起勸諫李顯千萬不能首肯。


  我們還未說出來意,跟隨李顯多年的閹宦,亦是司宮台之首——內常侍閭興貴來稟裹兒求見。


  李顯讓我們稍等,他去去就回。


  “準是她又要擴建府宅或是代人求官吧。”


  我和旭輪麵麵相覷,不想李顯對此竟不以為意。門一關上,我們什麽都聽不到,可這難不倒我,我將門楣上的一塊活動木方小心翼翼的抽出,外廳的對話便清晰入耳。還周殿多年乃李治寢宮,這殿中的的機括暗道我是一清二楚。


  原本隻能聽清各自的聲音,不久,裹兒似哭嚷:“阿耶,求您答允!您說過,凡兒所求您必應允!”


  “我的確說過,可是裹兒啊,我幾乎已將天下珍寶悉數賜你,你又為何非要這天下不可?!”


  李顯的語氣苦楚不堪,大概怎麽也想不到自己最寵愛的孩子竟會有這種狂妄的想法。


  我是半喜半憂,看來裹兒是明確提出了廢太子的要求,但李顯不願同意,怕隻怕他在她的苦苦哀求之下會更改主意。


  “哼,去歲求您將昆明池賜予孩兒,您並不曾應允!”


  我與旭輪均啞然失笑,這個孩子呀,竟一直惦念著這件事情。


  漢時,為操練水軍,武帝命在甘泉宮南挖地造池,號’昆明’,廣三百餘頃,池中可容百餘艘船。而後八百餘年,它漸漸變為皇室的泛舟、遊樂之所。池中多產魚蝦,每季可賣巨額銀錢,皆屬皇室的內部花銷。去年,裹兒曾向李顯開口索要昆明池作為她自家後花園的池塘,被李顯斷然拒絕。


  “阿耶明白的告訴過你,自有了這昆明池,曆朝曆代,皆未被賜給任何人,一向直屬皇宮內產。我祖父太宗皇帝,曾想將池中一季所賣之錢賞賜給愛女長樂公主,為她的嫁妝添彩,不想卻招來朝臣的集體口誅筆伐,最終隻得作罷。你要阿耶將整座昆明池賜你,莫不是想要朝臣們將阿耶剮了!!!再有,莫以為阿耶不知,你沒討得那昆明池,便縱奴搶占百姓良田,造了一泊’定昆池’。因那昆明池廣三百三十頃,你便搶了四百頃地,誓要造得大過昆明池!你可知,四百頃良田化為你的私欲,你是在造孽!阿耶明明知曉,可為了你的好心情,我隻能壓下那些奏折,對你沒有過一分的指責。阿耶可以任由朝臣們進諫上疏,任由他們指責我教女無方。阿耶不記恨,因這確實乃我之過。阿耶疼你,希望給你一切你想要的,所以阿耶可以忍受他們的任何指責。可你也要懂得分寸!這個天下,我是天子不假,可那些朝臣,其實他們要大過天子啊!離開了朝臣,沒了他們的忠心輔佐,天子就不再是天子!”


  我心中暗暗叫好,李顯倒也懂得是非。


  “您說謊!您是天子,您上承天命,萬裏河山也隻是您的囊中玩物,您怎能怕了他們?!好,如果您怕他們,但我不怕!您告訴我指責兒的都有誰人,我這便派門客去殺了他們!”


  “跪下!裹兒你怎能如此妄言?!看來朝臣們道你縱奴行凶一事並非做假!唉,我原還不信,我的小女兒怎會變得如此狠毒啊。我。。。罷了,你走!勿再多言!你若要繼續胡鬧,阿耶由得你。可做皇太女,阿耶萬不會答應!”


  “不!不!阿耶,兒要做皇太女!兒要做皇帝!隻有如此,兒才可要求崇簡做我的丈夫!天下間,隻有皇帝的聖旨才可以命令他!”


  默了默,李顯無奈道:“可你早已問過他了,不是嗎?!你若仍不死心,阿耶這便親書一道聖旨,教他與靜德王之女和離,再娶你為妻,你拿到他麵前,看他願不願遵旨行事?!”


  裹兒痛哭:“阿耶,你好殘忍!你定要撕開兒的舊傷不成?!”


  “你既都明白,為何仍執著於他?!裹兒,崇簡對你並非真心!否則,當初你祖母為你與崇訓賜婚時,他會勇敢的,即便舍棄性命也要去反對這天下最有效的命令!可他並沒有!他不願為你去拚命!傻孩子,已是九年,你為何。。。還不看開!即便你日後成為大唐女主,可他仍舊無意於你,你以為一道聖旨便能留住他?他可以選擇死亡,他會用自己的死亡來嘲笑你可悲的愛情!而你,隻會成為一個貽笑千年的皇帝,因為,作為天下最有權力的女人,你竟被一個男人拒絕了!你的情深款款隻能換來他對你的拒絕!你與別的男子色授魂與,你以為他會妒忌?他不會,因他不喜愛你。你大肆建築華美的行館別院,你以為他會去觀看、為它們而讚歎?他不會,因他從不關心你是怎樣過活。你做下那些令人不悅的惡行,你以為他會注意?我告訴你,他甚至都不會鄙夷你,因他根本就不曾在意你的任何言行!當初,為使你放棄,阿耶欲將他外放去做刺史,可你不肯他離開長安,好,我作罷,好使你能常常見他。可你若執意因他而繼續胡鬧,阿耶還是可以動用權力遣他離京!”


  “您怎可如此!您要讓他離開長安?您居然拿我愛的人威脅我!你是天底下最壞的父親!!”


  “阿耶不想威脅你!隻想告訴你一個最淺薄的道理,因為父親愛你,才會這樣做,記住,裹兒,永遠都不要為一個心裏絲毫沒有你的男人做任何傻事,不值得。”


  裹兒就此絕望,知李顯斷不讓步。


  “阿娘勸過我,她說我隻是得不到一個男人而已,但我還有許多其他的東西,世上女子都羨慕我所擁有的,可,阿耶,那些我都不稀罕,薛崇簡的確隻是一個男人而已,可偏偏隻這個男人是我李裹兒在這世上唯一真心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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