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枝秋 似此星辰非昨夜(下)
“原來你就是太平公主。你真的很美。看得出,你對三郎的離世極是不舍。果然傳言皆不可信。”
我和芷汀聞言不解,我客氣的問她:“未知娘子何人?如何與亡夫相識?”
“如何相識?轉眼已是三十春秋,我倒忘了那天究竟是誰先招惹了誰。公主可稱我七娘,鄭七娘。”。她說著,眼圈逐漸泛紅,一滴瑩淚奪眶而出,被她慌張抹去。
如夢初醒,芷汀大驚失色,立即要喚人趕她出去。我則攔住芷汀,擔憂的張望四周,生怕敬顏和崇敏會突然出現。
“你是相思。”
我準確無誤的喚出了她的名,記得我與薛紹成婚一年餘後,經武攸緒告知,道攸暨與一鄭姓商門之女成婚了。至於他與她相處時的感情如何,我從未過問亦未在意。
又靠近我一步,鄭相思苦笑:“三郎同你說過?我亦知你閨字。自嫁入武家,我常見他喝悶酒,每醉便任性而為,摔砸酒壇,甚至舞劍傷了自己。他嘴裏隻會反複念叨你的閨字,有時說愛,有時卻是恨。我本不知’月晚’是你,直到成婚四年後,我不意從武家妯娌們的談話中聽出,原來他的心上人竟是太平公主!你們自幼便是玩伴,兩小無猜,我還知道,你差點成為他的妻。得知此事,我驚憂,卻又隱隱覺得自己實在幸運。因為倘若他當年娶你為妻,我便會與他徹底錯過。從前我真的愛他,隻是靜靜的望著他,我已心滿意足,再無所求。當然,他的有緣人終還是你,我霸占了本不屬於自己的幸福整整八年,老天待我實在’不薄’。”
實話說,二十二年來,對鄭相思我一直是心懷愧疚的,她也是我和攸暨之間輕易不能言說的人之一。
麵對這個我曾以為永遠不會見到的女人,我無不誠心的致歉:“從前的事,都是我的錯!我承認,我和攸暨之間曾有嫌隙,為了報複他,我。。。不惜傷害無辜的你和孩子。得知你未死,我才知後悔,慶幸你。。。”
“後悔?”,望著棺木,她神情悲切:“我是否應為此感激涕零?因我竟蒙尊貴至極的太平公主親自道歉?不必道歉,不必,我已不需要。當初,離開三郎,一雙孩子也被宮人抱走,獨守青燈古佛,我曾絕望到想自裁,也曾向佛祖哭訴為何看不到我所受的苦,可,聽說三郎登門求見時,我心中又燃起生的希望,至少我知自己仍被最愛的男人所牽掛。公主,你如今正曆喪夫之痛,有件事,我原不該於此時此地說出,但我相信,你和三郎必然想聽。十三年前,我的人生被一個男人救贖,他雖相貌平凡、家財不厚,卻待我極好,我們已育兩子一女,我如今的日子幸福完滿。其實三郎從前待我也是好的,可我再嫁後才明白,那種過於殷勤甚至過份的關心根本不是一個正常丈夫對妻的愛。是他心裏有愧,他始終愛的是你,所以他要彌補對我的不忠。”
多日以來,我難得展顏:“的確是他和我都想聽到的喜訊。謝謝你,相思。”
“月晚姐姐,”,鄭相思抿唇淺笑,緩緩道:“我不知當年是什麽阻礙你和攸暨成婚,又是什麽讓你突然那般恨他,但我知道你是情非得已。此話從我口中說出,聽來甚是虛偽,都隻因我現在是真的幸福,否則我還是會恨你,恨你曾摧毀了我的人生。方才見到顏兒,她長得很像三郎。聽她說,你與三郎感情繾綣,羨煞旁人,對她和敏兒也是無微不至的照顧,盡心盡力。所以我相信你本性良善,我很放心,也許唯一的遺憾,是我再也無法當麵把這些話講給三郎聽。我該離開了,家中晚膳一向由我來做,否則小兒必要哭啼不吃。”
芷汀去送她出府,我倚靠棺木,莞爾一笑:“都聽到了?你生前擔心過她,她如今過的很幸福,你也該放心。你當托夢給她,教她知曉。”
待到蓋棺這一日,崇敏撫棺哭踴,崇羨年幼無知,仍笑嘻嘻的抱住崇敏的腿央他陪自己耍玩。芷汀苦笑看我,我輕輕點頭,她於是狠了狠心,用力去掐崇羨的手臂,孩子吃疼遂放聲大哭,卻又不停的呼喊’阿耶’,想是要平日最疼自己的父親來抱。
瞬間淚如雨下,我心裏苦苦哀求崇羨不要再說。雙腳似不受心神的控製,迅速衝到了棺旁,伸手便去揭蒙麵白綢,卻被薛崇簡及時攔住。
“您要做什麽?!”。他格外擔憂。
無奈縮回了手,我哽咽道:“無事,讓他們下釘吧,不要誤了時辰。”
眾人使四條白紼架起了沉重的棺槨,一家奴高舉銘旌走在最前方,三十六名挽郎誦唱挽歌,崇敏牽著崇羨緊隨其後,薛崇簡和敬顏、唐晙再後。我早有意不去送他,芷汀和池飛便陪我留在靈堂。一行人高聲哀哭著漸行漸遠,棺槨從我的視線裏徹底不見,我渾身乏力,虛弱的似要暈倒,隻能依靠在芷汀身上。
“公主,”,池飛眼含淚水:“來日之路,你可有打算?”
“還是要走下去,我已無退路,”,我怔怔道:“隻能一個人走下去。大明宮,生於斯,終於斯,我逃不得。”
“怎會一個人?”,芷汀歎道:“我和池飛都會陪你。”
我默默閉目,不想多說。
延和元年,秋,七月,彗星出西方,經軒轅入太微,至於大角。太平公主使術者言於上曰:“彗所以除舊布新,又帝座及心前星皆有變,皇太子當為天子。” 上曰:“傳德避災,吾誌已決矣。”
太平公主及其黨皆力諫,以為不可。上曰:“中宗之時,群奸用事,天變屢臻。朕時請中宗擇賢子立之以應災異,中宗不悅,朕憂恐數日不食。豈可在彼則能勸之,在己則不能邪!”
太子聞之,馳入見,自投於地,叩頭請曰:“臣以微功,不次為嗣,懼不克堪,未審陛下遂以大位傳之,何也?”
上曰:“社稷所以再安,吾之所以得天下,皆汝力也。今帝座有災,故以授汝,轉禍為福,汝何疑邪!”
太子固辭,上曰:“汝為孝子,何必待柩前然後即位邪!”太子流涕而出。
烈日炎炎,玄元皇帝廟外少有能遮陽避暑的高樹繁枝,隻偶爾有西風送來太液池的水氣。我長身直立,心如止水。見李隆基惶然而出,薛稷、蕭至忠等人紛紛向他行君臣之禮。
“陛下傳位避禍之意已決,某數辭而無用,”,李隆基無奈道:“還請諸位相公再勸陛下。某以微功忝居儲君之位已是不安,不敢再承江山之重。”
我心中冷笑,竇懷貞接話道:“殿下不必煩慮,我等自當再勸陛下收回聖意。”
“好,好。”。
李隆基似是放心了,衝眾人頷首告辭,忽又駐足,很是關心的對我說:“公主,兩年前薛表妹產後病卒,而今定王又一夕暴斃,侄兒竊以為,想是公主府內的氣數正乘風而散,極需借水力乃止。風水之重,事關運之起伏。您倒是應速請一位堪輿大師望一望您府邸的風水。以免再生任何不測。”
我充耳不聞,他淡漠一笑,平聲道:“侄兒告退。”
“太子言辭著實過分!”。薛稷替我不平。
我笑,丹蔻長甲死死的抵著掌心:“他說的對,我近年醉心權謀之術,對自己身邊。。。親人卻較少顧慮,是該請人進府望氣了。”
這時,華唯忠恭請我入內。我平複心情,獨自進殿。
正北佇立著一座高約十丈的老子金身聖像,頭頂的殿梁垂下一道又一道繡滿經文的布幔,殿內明明平靜無風,它們卻是詭異的微微晃動。這種深闊大殿的光線本就黯淡,尤其最深處的聖像四周,若非有無數的長明燈盞,則與漆黑子夜無二。
旭輪正盤坐於聖像下方,身著棕色樸素道袍,手執經書,膝旁還有一張小案,整整齊齊的擺著文房四寶,供他不時謄抄經文。聽我走近,他示意我坐在一旁的蒲團上。他表情平靜,端來一盞燈燭立在二人之間,細細打量我過於華麗鮮豔的衣飾。嫣紅紗裙,比太液池盛放的千瓣錦還要明麗惹眼。
放下燈燭,他略略遲疑:“看來,你已走出喪夫之痛?那日宮人賜賻禮時,我就在你府門外的馬車裏。唯忠同我說,他看到你傷心欲絕,憔悴的竟似完全變了一個人。”
輕撫髻間的牡丹,我笑意溫和:“攸暨離世這一月,我自己也放佛在生死之間走了一遭。經此一事,我明白了很多,有些事有些話,為何一定要等人不在了才去表達。總是要等到來不及,我們才能體會它的難能可貴。我日日為他垂淚傷心,可我覺得自己其實很虛偽,虛偽至極!人已死,何必再假惺惺的哀悼給不相幹的人們看。我恨他不告而別,但我更恨我自己,我永遠都不會原諒自己對他的絕情絕義。”
仰望聖像,沉吟片刻,他幽幽長歎:“虛偽。。。的確虛偽啊,總是在他們還活著的時候,我們不敢麵對自己的心意。此時此地,我不能說謊,我也從未對你有過謊言。其實攸。。。攸暨之死,我亦有責任,不可推卸的責任。”
他把一封信遞給我,我於是明白了一切。
“你承認了?”。我忍淚道。
“是,他說他隻求一句實話,”,他鼻音很重,垂首不敢看我:“事發前三日,攸暨入宮見我,莫名要我請他吃酒,我便覺必有蹊蹺,可他始終不說。直到最後告辭之際,才把這封信交給我,說是代你呈上。他說其實他早就該明白,因為我,你勇闖推事院與來索據理力爭,因為我,你不顧腹中孩兒的安危堅持去照顧病中的我。數十年來,你對我不惜以命相幫,不隻是出於兄妹之情。你的親筆信,不過是印證了他不敢多想的那個猜測。他說他自會解決那些困擾你的事,隻求我暫不要按你的意思貶他去外州。”
默了默,他痛苦泣道:“我沒想到,我對你感情的承認,竟成為殺死。。。殺死我親弟弟的凶器!我手上,居然會染上手足之血!”
生平第一次,我不知要如何去安慰瀕臨崩潰的旭輪,正如他,亦無任何言辭可以安慰我的愧疚。
悠悠起身,我踉踉蹌蹌的向外走出:“有罪,我們都有罪。我也告訴你一個秘密,三哥是被我逼死的,是我親手把他送上不歸路!韋氏不過是替我擔了弑君大罪,我騙了整個天下!今日是我的生辰,從前三哥每年都送我一份他精心挑選的禮物。哈哈哈哈哈,這就是我的命!我這般殘忍薄情,注定此生得不到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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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景音樂大明宮詞《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