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陽公主之初衷
煙雨長安,朦朧新柳。
我不是一個聽話的病人,我愛哭,還愛飲酒。而且每次醉意微醺時,便會跪在佛前絮絮叨叨的哭訴,說很多很多事情,大大小小,事無巨細,唯獨不會提及他。開始時侍女自是勸阻的,然而次數漸多,知道勸也無用,隻任由我趁醉胡鬧。我討厭她們看我的眼神,帶著讓我反感的同情,還有可怕的不解。
一定是她們不曾遇到一個人。一個可以讓你為之忘懷生死的人。
他的名姓,隻在我的心裏,日夜回響,千次萬次,無窮無盡。總是在夜深人靜時,我向佛祖虔誠禱告,倘使河流可以西向,時光能夠逆轉,哪怕隻是短短一刻,我想回到貞觀十六年的春末,回到大興宮,回到南海岸邊,躲藏在那株柳樹下,悄悄的再望一眼,那張舒朗明亮的麵孔。我知道站在哪個角度可以連他的衣飾紋路都看清,卻又不會被他察覺。
明明知道,他的談笑風生、意氣風發從來都不是為我,卻又自欺欺人,認定他早已發現我的存在,他的笑容隻是為我。偶爾聽宮人們用讚揚的語氣議論’萊國公次子深得陛下器重,亦為太子欣賞’,我不禁埋首傻笑,為他而自豪,可其實那時的他與我並沒有任何關係。
像是茫茫草原上一株新生的草兒,卑微的仰望遙不可及的太陽,期盼它能賜給自己也許隻有一瞬的光明。最是古靈精怪的李嫤紓發現了我的秘密,她直白的笑話我,問我為何不去向父親求旨賜婚,她還故意嚇唬我,說她要去求旨,讓他做她的駙馬。
求旨賜婚?是啊,它是天底下最有效不過的法子了。如果我去求,父親應是會答應的,畢竟父親感念萊國公在世時的功績。可我卻莫名抗拒這個法子,我擔心他在接旨時會蹙起那對好看的眉,他會看著我的封號,投下一記怨怒且不甘的眼光,可礙於父親的身份,他不敢明言拒絕,他會裝作欣欣然甚至狂喜,叩拜再三,感恩戴德,然後將我迎入家門,與我一輩子相敬如賓。我的抗拒,是不想自己隻是他和他家族的一份’恩典’。
我一定是瘋了,居然在一切還沒開始的時候就為我和他的故事構想了一個算不得幸福的結局。後來我真的瘋了,而且很快。就在是年的初雪之夜,我竟真的盼到了我的陽光,他真的從此後隻屬於我一個人。
我從未向父親提及我的秘密,然而父親卻用寥寥幾筆墨字為我達成了心願。雖是黃紙賜婚,然我不忘初心,昏車離開皇宮的那刻起,我已決定,視他為此生最珍貴的人,而不止是天子賜給女兒的駙馬。
通明燈火下,他唱詩請我卻扇,我又羞又怕,始終不肯放手,緊握扇柄的指節都開始僵硬了。第一次,他寬大溫熱的掌心覆上我的手,那熱氣竟瞬間便直直傳到了我心底,歡喜的竟覺想哭。
屏扇被他推開,知終須麵對,遂鼓足全部勇氣,抬起頭,我勇敢的與他對視,一雙澄清剔透的眸子,驚喜,感慨,憐愛,全是我不曾想過的真摯情愫,卻是我最期望看到的。
“荷何得有此榮幸?!”。他發出如此一歎,引得侍婢們暗暗發笑。
我羞怯垂首,聲音細弱,像是在哭:“呃。。。呃。。。駙馬好?”
“我很好!”
枕著他結實的臂,我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他。他的恬然睡顏就在眼前,唇角藏匿著明顯笑意。我確信,這一次,他的喜悅必是因了我。
卻又患得患失,揩去眼角的淚。適才與他一番繾綣,心和人都已完完整整的屬於了他,竟還擔心都隻是一場夢,隻因太過美好。
確認他已熟睡,我靠近他的胸膛,主動抱住他,肌膚相親,身子驟然滾燙。見他未醒,更是大膽,抻著脖子,想要偷偷的吻一下他的唇,忽嗅到隱約梅香,清雅幽深,我便記在了心上。
他半睜眼,狡黠一笑:“方才要吻,你還推脫不肯呢。”
旋即,眼前一暗,他身子複壓下,連同霸道熱烈的吻,重重席卷而來。我自覺承受不來,手不由自主的抗拒他的進入。
他的暖熱喘息回蕩耳畔:“洞房花燭,帝女嬌妻在懷,便請體諒我的不易吧!”
婚後的我們沒有做到’相敬如賓’,四個字聽來漂亮實則疏離,不是我也並非他所求。如我所願,他沒有把我當作一份需要他仰視供奉的’恩典’。
他說我是要與他共度一生的女人,他無微不至的關心我、愛護我,每當回家,他手裏總有一份為我準備的禮物,簪花或是胭脂,我都愛如至寶。偶爾我發脾氣,他一定會把我摟緊在自己懷中,二人抵著額角,他小聲問我如何才肯對他展顏。可實際上,隻要有他在,我從未真的生氣。
有時候覺得,比我年長十餘歲的他其實很像我的父親和兄長們,寵我,疼我,無所圖的全心全意的對我好。隻是我還有三個同胞姐妹,而他,隻我一人。
“公主。”
“嗯?”
乍聽到這個仍覺陌生的聲音,我驀然清醒許多。轉頭看去,是我的丈夫,正朝著我的座位緩步行來。
平心而論,這個男人對我很好,一直很好,甚至比杜荷對我還要細心周到。而且他生的十分英俊,氣質溫和,如霽月清風,望之心曠神怡。宮女們私下議論,河東薛氏的男子,個個都是兼習文武的華貴公子。
婚禮當日,我大口大口的飲酒,宮人們擔心卻不敢明勸。我佯裝喝醉,舉止出挑,嬌笑著撲進他懷裏,顆顆淚水融進他的衣襟。心說杜荷會看到這一切嗎,會原諒我再嫁這個男人嗎。
他幾不可聞的輕歎一聲,溫聲說著’公主乏了’,客氣的請宮人們扶我去歇息,轉身回了他自己的廂房。我徹底放下偽裝,哭著對自己說一次新婚之夜就夠了,一生也隻能一次。宮人們勸我,說駙馬是個好人。
轉日醒來後,他居然從侍婢手裏接過玳瑁梳,親手為我梳理發髻。很用心,不曾扯痛我的一根發絲,又詢問我平時愛梳什麽發式。我臉上漸漸有了沉寂許久的會心笑意,他也是笑,對鏡中的我慢條斯理道’瓘為臣下,公主既無意於瓘,可把瓘視作供你驅馳的仆下,讓瓘為公主分擔一些煩憂,可好?’。
大半年了,我已習慣了和他這種客套卻不會尷尬的關係。不,我其實認識他還要早,早在杜荷被困死牢時。
永遠忘不了,我和杜荷的婚姻竟隻持續了短短一載。我那偉大又可怕的父親,再次用一張黃紙,把他從我的身邊帶走了。也許在父親眼裏,他隻是一份禮物,禮物不好了,父親有權力收走、徹底毀壞,然後考慮是否還要賜我一份新的更好的禮物。
那些打碎我幸福時光的人,隻因奉了皇命,便能破門而入,便能不留給我們話別彼此的時辰。溫香軟玉的紅帳,霎時冷如寒窖。
左衛的軍士披甲執劍,押送手無寸鐵的他離開家。片刻震驚過後,我披衣去追,懷裏掉出他半夜去摘的淩寒白梅。赤足在雪地裏狂奔,我幾乎追到興寧坊坊門,才終於望見了他的背影。
“阿荷,別丟下我一人!”。
我的哭求在這寂靜的雪夜聽來頗為淒慘。他駐足,卻是不曾回頭,揚起手,輕輕揮動。
“回去。”
因為一樁欲行刺天子的謀反案,所有人都忙碌了起來。牽連甚廣,許多官位就此空缺,或待補,或擢人暫時充任。
我知道天下無人能夠撼動父親做出的決定,我也知道杜荷的所作所為不能被大唐的任何一條律法所寬恕,等待他的結局隻有一個,一個斷無轉圜的結局。
我去求即將成為新任儲君的二哥,宮人竟不敢請我入王宮,直說二哥暫不能見我。我去求最疼我的三哥,他的眼神比以往更為懦弱,小聲說自己愛莫能助。最得父親寵愛的大妹新死,小妹雖同情我,但她比我還要弱小,隻能勸我節哀。我甚至想到了與我關係疏離卻位高權重的舅父,可他隻盯緊了兩個仍得勢的哥哥,盤算著誰更能為己所用。
除下華服珠翠,我終日徘徊在順義門附近的刑部衙門外,隻盼能再見杜荷一麵,哪怕隻能道一聲永別。至少,我們夫妻之間仍需一個正式的道別。
可我沒有任何門路,我隻能站在寒風裏望眼欲穿。我的脾氣也開始變得異常暴躁,我甚至咒罵已被父親賜死於內宮的齊王李祐,一個我素昧謀麵的異母哥哥,罵他愚蠢至極,如果不是他事泄,誰也不會發現大哥的秘密!杜荷就不會被捕!
直到初春某天,陌生的薛瓘出現在刑部,十八九歲的年紀,分外年輕。懷裏抱著一摞兩尺厚的文書,雜綾青紋的官袍,腰間連出入宮禁的魚符都沒有,見人便要行禮。
我隻瞥了他一眼,便繼續我的惆悵。卻沒想到,待無人時,他竟來到我身邊,直說要我跟自己走。我愕然,我確信我從未見過此人,然而他的眼中有令人信任的平和光芒,使我覺得他興許知道我的身份,興許他真的是個不怕死的大善人。
我立刻跟上,由他安排進了刑部的庖室,學著其他婆婦的樣子,提了一個漆盒,去給犯人們送飯。如我所願,薛瓘帶我見到了杜荷。他被關在一間淨室裏,還有很多細節需要證詞和證人,他還不能死。
杜荷眼裏燃起一瞬的歡喜,我對自己說這就足夠了。
“不怕死麽?!”。擁著我,埋首在我發間深深呼吸著,他擔心的低低詢問。
莫名而至的亢奮,仰望著他,我揚聲道:“不怕!自你囑我每次進宮務必留心陛下的言論時,我就清楚你和大哥他們要做什麽!我連自己的君父都敢背叛,我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杜荷驚恐異常的瞪著我,又立刻看向佇立一旁的薛瓘。那一掌,生疼,卻沒有讓我傷心,我知道杜荷打我是因為關心我。
“歸晴!你呀!”,杜荷捂眼:“你太傻了!何必冒死來此見我!歸晴,陛下答應饒你一命了啊!你年僅二七,又是嫡出的公主,你還可以再嫁!不是說過麽,你想生一個女兒,天天給她梳發戴花。可為什麽!為什麽你要進來!”
我趴在地上隻知痛哭,杜荷衝薛瓘咆哮:“薛叔弼!你我往日也算有些交情!何苦如此害我!帶她來做什麽!還是你嫌自己命長!帶她走!”
薛瓘鬱悶的斜他一眼,歎著氣,上前來請我離開。
我死死抱住杜荷:“自你被捕,我終於明白為什麽人們都愛爭權奪利!我真希望我能擁有權力,我一定會赦免你!阿荷,不必顧念我的安危,我甘心情願陪你赴死!我絕不棄你!我要去告訴陛下,我也是罪人,我根本就不是無辜之人!我阿娘仙逝時,我不覺得有失,我還有父親和哥哥妹妹,可自從認識你、嫁給你,你已是我生命裏的唯一依靠!我不能失去你!若你被殺,我縱多活一刻,又有何意義!”
杜荷流著淚,卻是拚力掰開了我的手,把我推向薛瓘,勒令他帶我走。
“公主殿下,別把我看作你的依靠!我根本就不想做你的依靠!我一直都在利用你!因為你是嫡出公主,因為陛下喜歡你們姐妹,隻有在你們麵前,他才會說真心話!你聽懂了嗎?!對你,我沒有過一刻真心!”
一隻手輕輕放在我的肩側,我莞爾。薛瓘隻走了兩丈遠的路,我居然想了這麽多往事。也許太過深刻的回憶,本就不需費時間。
“因何而笑?”。坐在一旁,他收回手,好奇的問我。
我眼珠轉了轉,玩笑道:“笑你倒黴唄。偏偏被陛下選中做了我的駙馬。如果你父親不是’司衛卿’,如果你不是薛氏子弟,或者如果你已娶妻,如。。。”
薛瓘低著頭,把玩一塊玉佩,溫聲道:“哪裏來這許多的’如果’?隻能說。。。隻能說世間一切自有天意。公主以為?”
我對他的無聊問題並不感興趣,便不說話。他側目看到曲足案上的酒盞,微微蹙眉。
“病未痊愈,如何敢飲酒?”
我不想回答因為我在想念杜荷,我更願意回答他上一個問題。
“天意?不敢苟同。你該知道的,我出嫁時,陛下曾。。。”
“我知道,”,他忽然插話:“你我命中犯衝,二火皆食,始同榮,末同戚。嗬,來日方長,何苦此刻便要為一句讖語而憂心?盛極而衰又能如何,有公主為伴,我是不怕的。公主呢?若他日要與瓘共患難,公主可也願意?”
我聽出他話裏竟有咄咄之意,我忽然想到,他是不是記起,今日乃杜荷的周年祭日。
我生命裏最灰暗的一天,那天的長安,明明還未入夏,卻是雷雨如傾如注。大哥早已被貶去黔州幽禁,一眾幕僚從犯們跪地等候行刑。父親親口對侯君集說’從此不登淩煙閣’,侯君集拜倒大嚎,所有人為之動容。
隻杜荷麵無表情,對死亡的臨近似乎無知無覺。雖失了往昔的榮光,卻猶是我最珍愛的男人。他的目光也曾掠過如麻人群,卻沒能在我身上停留哪怕是一瞬。我至今仍願相信,他是沒有看到我。
利刃落下的瞬間,有人蒙上了我的雙眼。我放聲慟哭,是因為它寬大溫暖,竟和杜荷無二。待它放開時,刑台已覆滿一張又一張的遮屍灰布,無聲無息。唯有被暴雨衝散的涓涓鮮血,蜿蜒曲折,放佛被賦予了生命,詭異的流向長安城的每個角落。
我回頭時,隻一個背影映入眼簾,但我知道那是薛瓘。
“你是在怪我?!”,我憤怒起身:“當初是你親口應我,不要求我履行妻子之責!不過半載,你便後悔了不成?!”
他也起身,靜靜的望著我,表情如常:“非也。倘若公主選擇沉淪在對他的懷念裏,瓘擔心若幹年後,公主將一無所有。公主理應清楚,他當日的話並非出自真心,他希望你能獲得幸福,而不是永遠緬懷一個再也不能愛你、關心你的死人。”
啪。
薛瓘白淨的臉上留下一道清晰的掌痕,清亮雙眸就此黯淡。
“你怎麽敢!”,我暴怒非常:“他活著!我不準你說他已經死了!他活著,就在這裏,就在我的心裏!隻要我不死,他就永遠都活著!”
“哦,那看來他也活不久了,”,薛瓘居然笑了:“因為公主並不愛惜自己的身體。瓘粗通醫術,算來,三五載後,瓘就要成鰥夫。但也不錯,瓘還可以續弦。”
說罷,他轉身從容而去,步伐輕快,顯得很是輕鬆。我又惱又怒,狠狠的摔砸手邊的一切。
“公主!”,他停在門邊,回首對我大喝,因背著光,並不能看清表情:“那年春柳下,你望著他,卻從來不知,有人也曾仰望著你!!”
※※※※※※※※※※※※※※※※※※※※
城陽公主
杜荷
薛瓘
順手寫的,不好請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