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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陽公主之因果

  冥鴻聲落海天微,何事鷦鷯戀一枝。


  永徽三年,十二月,十六日,濮王泰薨於鄖鄉第。春秋卅三。上哀,為之輟朝。追贈太尉,雍州牧。諡’恭’。詔葬。賜班劍卌人,羽葆鼓吹。賻物三千段,米粟三千石。賜東園秘器,葬事官給,務從優厚。


  九百裏外的均州有條不紊的準備天子兄長的大喪,大唐的國都也不落冷清。北風那個吹,街頭巷尾那個熱鬧,說先是高陽公主逼著自己的駙馬房遺愛跟他大哥房遺直爭家產、爭爵位,一計不成又生一計,竟告房遺直對她有失禮之舉。至於到底失的是什麽禮,那就隻可意會不可言傳啦。


  原本奏疏如石沉大海隻泛起點點漣漪,眼看高陽公主就要迎來第二次失敗,但,一場急雨後入了冬,濮恭王的死訊傳來,太尉長孫無忌聽說此事,立刻上諫,道房遺直對高陽公主失禮並不如表麵這般簡單,實是房遺直有不尊皇室之心,絕不可置之不理,尤其那房遺直目居’禮部尚書’一職,豈不更荒唐可笑?

  彼時天子李治正在百福殿裏,和胞妹城陽、新城二公主及二人的駙馬坐在一起小酌閑談。李治還教宮人抱來昭儀武氏所生的小皇子李弘,五個年齡相差無幾的年輕人圍著那雪娃娃似的小人兒,有說有笑,李治拿自己的青龍玉佩引逗兒子伸手去抓,新城公主李鳳岐扶著侄兒笨拙學步,氣氛甚好。


  經親娘舅如此一分析,李治心生不悅,於是實說他不喜歡甚至厭惡高陽公主那個異母妹,所以本不願過問她家的事,但既然房遺直有不尊皇室之心,那就是對自己這個天子不敬,絕不可輕饒。


  身為天子,身為男人,李治有他自己的心事。


  大哥李承乾陰謀弑君被廢,二哥李泰失意於父親太宗,舅父長孫無忌和褚遂良等人全力支持自己,使從來無意於江山的自己最終入主東宮。跟隨太宗曆練了五年,他坐上了大唐的龍椅,可這三年來,總覺心底不踏實。其一,兩個同胞兄長先後慘敗,曾讓他相信這足以證明自己乃天命之子,但又怕隻是自己想當然了,他有那麽多的叔伯兄弟,個個都是根紅苗正的高祖血脈,暗中不知誰或是他們都不服氣,覬覦大寶。其二,他本認為所學帝王之術尚不純屬,但自登基,偶爾也想像父親那樣指點江山,行使無上的帝王權威,卻無奈發現,自己的所思所想總是不及舅父妥帖,自己確實需多加曆練。


  再就是李治的後宮,皇後王氏,淑妃蕭氏,婕妤徐氏,各有千秋,也都是自他年少時便一直陪在身邊的女人,他喜歡她們,可昭儀武氏,他對她的感情最是不同。他對她一見鍾情,念念不忘,患得患失。從小到大,因為天性內斂,漸漸養成了’無欲無求’的習慣,但對武氏,他不願放棄,無法割舍。每每回想起她離開感業寺重回太極宮的那天,他就覺得自己和血戰沙場的常勝將軍沒有任何不同,她是他唯一也是最滿意的戰利品。每一天,他必須看到她,否則坐在龍椅上就更不踏實。他喜歡把前朝的事情講給武氏,欣賞哪個大臣呀,可舅父說不行,討厭哪個大臣呀,可舅父偏要重用,反正是一些無傷大雅的牢騷,但確實都是心裏話。武氏並不幫腔指責舅父,她隻說’你是天子,你若執意,誰能攔你’。她的話起不到絲毫作用,他仍隻能尊重舅父的諫言,但他要的就是她對自己支持的態度,要的就是她對自己這個丈夫的崇敬。他留戀她,留戀她的身體。他想要她,想把她融進自己合二為一,時時刻刻,和她生十七八個孩子都不嫌多。而最重要的,他想要她是自己的正妻,是大唐的皇後!難道不是我最喜歡的女人就該是我的妻子麽?這是李治作為一個男人最迫切也是最真實的願望。


  此時,聽房遺直居然有蔑視自己之意,李治惱火,心說我不得隨心改立皇後,一個禮部尚書我還管不得麽?更何況,舅父都說他該罰。


  “查!嚴查!”,李治動氣,瞧見任職於刑部的妹夫薛瓘坐在一旁,便對長孫無忌道:“便交由刑部尚。。。”


  長孫無忌趕緊說:“陛下,房遺直失禮於高陽公主,事關皇室,不如交由某來主理吧。不好付之外臣。”


  覺得在理在情,李治道’可’,長孫無忌便要領旨退下。


  “呃,陛下,始終濮王新喪,”,臨行,長孫無忌不忘叮囑:“宮中不宜置宴。”


  李治微蹙眉:“我並未設宴,不過是和手足。。。閑談罷了。”


  新城公主接話:“便是設宴作樂又能如何?那個人。。。也配我們尊他為兄麽?!”


  李鳳岐乃文德皇後幼女,是父親太宗最小的孩子。兩歲喪母,也是可憐。雖不如姐姐晉陽公主李明達那般由父親親自教養,但也頗受寵愛。貞觀十六年,八歲的她獲封’衡山公主’,而在她之前的大唐公主們,包括她三個親姐姐,都不曾以名山、大川等所在郡縣做封號。隻因國典不許。


  次年正月,直臣魏征纏綿病榻,不久於人世。太宗帶著她和時為皇太子的大哥李承乾親臨魏府探望,感念老臣忠心,太宗金口玉言,當場將她指婚給魏征的長子魏叔玉。可歎魏征竟連起身謝恩的力氣都沒有,翌日便撒手人寰。不料數月後,李承乾事泄,查出侯君集亦為謀劃,還曾給’交州都督’杜正倫送過金帶。而侯、杜二人都曾為魏征所薦,太宗生疑,遂將她和魏家的婚事作罷。至貞觀二十三年二月,文德皇後生辰之日,深思熟慮後,病中的太宗決定將她下嫁長孫家,夫婿定了皇後的堂弟長孫詮。結果,太宗五月駕崩,而婚禮猶在籌備之中,太宗不及看到幼女出嫁,遺憾長眠。待大孝期滿,李治趕緊為年已十八的小妹操辦婚禮,將她風光大嫁。本就是自己的母族,李鳳岐早見過長孫詮,心裏極是滿意,因而二人婚後的日子過的也極和美。她喜歡小孩,可她自己卻更像是個孩子,脾氣執拗,心裏不肯藏話。


  李鳳岐忘不了,大哥被廢之後,曾為三哥李治指點書法的七叔漢王李元昌被賜自盡於王宮。二哥李泰摩拳擦掌,已把東宮視為囊中之物,卻不放心自己的親弟弟,怕李治跟自己爭位,便故意說元昌之事必會連累李治,要李治小心為上。九歲的李鳳岐一字不漏全聽見了,心恨李泰怎會如此自私,如此癡心權力。李治當即便要麵見太宗,欲澄清自己和李元昌的關係。李鳳岐攔住李治,道心急自辯反而會令太宗疑心李治與李元昌之間有過什麽勾結,又教李治先故作憂慮,待太宗三問之後再說出實情。果然,太宗因此察覺李泰私心,從此不再屬意於他。


  對李鳳岐來說,總在父親麵前裝老好人、裝孝子的李泰早就不是自己的手足。直到前幾日聞聽噩耗,知李泰抑鬱而終,她也並不覺他可憐,認定全是他自作自受。在她心裏,她隻有李治一個哥哥,陪她長大、玩耍的隻有李治和姐姐們。


  聽她如此一說,長孫無忌清楚那些往事,隻訕訕一笑,不予置之,這才真的走了。


  李治斜她一眼,麵上倒無慍色:“鳳岐,不得對舅父無禮。”


  李鳳岐抱起小皇子李弘來回的輕輕搖動,笑嘻嘻道:“舅父不會氣我。”


  城陽公主李歸晴打趣她:“太尉乃陛下與我之舅父,可不是你的舅父呢。你已嫁去長孫家,合該按著長孫家的輩份稱呼舅父為’堂兄’,是也不是?”


  駙馬長孫詮哭笑不得,輕咳一聲。李鳳岐俏臉一紅,把李弘交還宮人,自己拉著姐姐不依不饒。李治笑看兩個妹妹鬥嘴,尤其見大妹歸晴比從前開朗許多,想也知道都是誰的功勞。李治因而格外留意她的駙馬薛瓘,卻見薛瓘正癡癡凝望妻子的明媚笑容,漸漸的,眼裏竟似泛著點點淚光,令人動容。


  不由得會心一笑,李治瞬間明白了薛瓘對妹妹的感情,也由衷為妹妹感到高興。他確信,薛瓘和自己必是同一類男人。他知道自己看昭儀武氏時也是這種專注眼神,隻有她的歡笑與眼淚才能決定自己的心情。如果一輩子隻能做好一件事,他隻想好好愛她,給她一世幸福。當然私心裏,他希望她也能在乎他、愛他。


  思及此處,李治在心底默默對自己立下誓言,我要媚娘做我的妻子!我是天子,她就該是皇後!無論付出任何代價,我勢必做成此事!

  出了承天門,太尉長孫無忌邁著四方官步,別人隻看他麵色如常,實則內心已然狂喜。自太宗晏駕,三年來,自己雖說奉命輔政,算不得富貴閑人,卻總覺得沒有一件事可稱’要事’。現在,終於來了。必須要做的那件事終於來了。他已忘了沒有上進心的薛瓘,從前、未來,唯有自己才是大唐天下能一帆風順的護航者。


  而此時的’禮部尚書’房遺直正在衙門公廚裏享用堂食,根本不知自己即將麵臨的可恥指控,也不知房家即將麵臨的災難。還有很多人,那些已蠢蠢欲動多年、隻待時機的李姓野心家和他們的支持者,亦無從察覺自己已被對手盯上,而且證據’齊全’。他們仍在為無限榮光的未來而不停謀劃,順帶著嘲笑那個已被外戚牢牢控製的傀儡天子。


  渺小至極的一點漣漪引發了一場足以撼動山嶽的巨浪,永徽三年的除夕,長安城真真是熱鬧非凡啊。


  一張張認罪書,無以計數的蠅頭墨字,堆成小山似的證物證詞,看著它們,李治頭疼不已,卻又不能不親自過目。心裏,疼似刀割。他實不曾想到,他那個’好妹妹’和窩囊駙馬房遺愛的背後竟會有如此多令人心驚膽顫的故事。


  荊王李元景,高祖第六子。進位司徒。加實封千五百戶。自雲夢中’手持日月,當有天命’。女嫁房遺愛弟遺則。


  駙馬都尉薛萬徹,尚高祖第十五女丹陽公主。討突厥,伐高昌,擊回鶻,征高句麗。官至’右武衛大將軍’。因於軍中仗氣淩物,每有怨望之語,除名徙邊。遇大赦,起複’寧州刺史’,因足疾回京療養,勾結房遺愛,斥罵太尉長孫無忌,欲擁李元景為帝。


  駙馬都尉柴令武,父譙國襄公柴紹,母太宗姊平陽昭公主,尚太宗第七女巴陵公主。以妻患疾之故,不赴衛州就官,久留京師,與房遺愛謀議相結。


  ‘侍中’兼’太子詹事’宇文節,明法令,不徇私,為太宗所器重。素與房遺愛交好,欲以援手。


  駙馬都尉執失思力,尚高祖第八女九江公主。屢立戰功。封安國公,並賜鐵券,官至’左驍衛大將軍’。與房遺愛稱友。


  ‘太常卿’江夏王李道宗,高祖從侄。自武德二年至貞觀二十一年,凡二十八年,任職軍中,南征北戰,軍功赫赫。與房遺愛多有往來。


  “陛下,”,昭儀武氏見天子盯著一卷帛書久久不語,柔聲試探:“這。。。是哪個逆賊的認罪書?”


  武氏不曾預料,李治聞言勃然大怒,他驀的起身,同時把那帛書狠狠攥在掌心,卻又嫌惡似的立即甩在腳邊。武氏惶恐伏地。


  “他居然還敢。。。太尉何在?!朕要見太尉!”


  看天子大步流星,越走越遠,武氏大著膽子撿起帛書,發覺是吳王李恪的一封手書,那字裏行間。。。武氏心慌意亂,不敢再多看一眼。惋惜暗歎,事已至此他竟敢為她。。。想來從今之後,再看不到曾傾醉太極宮的天人之姿了。


  將出正月,天氣卻不似往年開始回暖,隻午時站在陽光下,才能覺得手腳都是熱乎的。目下六部裏屬刑部的上下官吏最是忙碌,公文卷軸堆的到處都是,人人都不落清閑,送公文,審人證,出來進去都沒空招呼彼此。


  才用過午膳,薛瓘複提筆謄抄,有人卻來找他,循聲看去,是豆盧懷讓。


  豆盧懷讓的家世實不一般,其祖豆盧通,尚隋文帝妹昌樂長公主,入唐,父’芮國公’豆盧寬,生前官聲顯赫,追贈諡號’定’,特賜陪葬太宗昭陵。母楊氏,隋觀王楊雄之女。表姊楊氏,本巢王李元吉王妃,後被太宗納入後宮,深受寵愛,生曹王李明,幾被立後,為魏征屢諫乃止。另一表姊燕氏,香名過振,因聘於太宗,生越王李貞。而他自己,娶的是高祖第十八女長沙公主,年未不惑,已是衛尉少卿。


  此人性格豁達,不拘小節,愛交友,喜詩書。許是因鮮卑慕容之後,膚色格外白皙,儀表俊雅。本就與薛瓘投契,又各自娶了李家的姑侄,二人交情自是不淺。


  “如何?”,豆盧懷讓笑笑:“忙的緊吧?”


  薛瓘挪了挪身子,讓給了他半張席位,他便貼著薛瓘盤坐下來。靜觀薛瓘寫字,也是一種風雅享受。


  “誰敢懈怠?!三司留檔,陛下、太尉亦需呈送,主事們隻恨少生兩雙手!我這是’越俎代庖’了他們的公務。”


  豆盧懷讓眯起雙眼,打量正奮筆疾書的薛瓘,見他嘴上說忙,可眼角眉梢卻隱約透著一股愉悅之色,便問原因。


  薛瓘挑眉,睨著豆盧懷讓:“恕瓘不便透露。倒是豆盧少卿,正值風聲鶴唳之時,竟敢來此找我?此次被抓的逆賊裏足有四個駙馬呢。”


  薛瓘複低頭謄抄,猜是閨中私事,豆盧懷讓不好再細問。


  豆盧懷讓不以為意道:“誰不知我家家門現由長兄執掌,我才情平庸,最是一個無用之人!卻看你,小小郎中,還不如我呢。你我往來能惹出什麽誹議?再者說,那房遺。。。嗨,早就看出他不老實!濮王不得勢,又瞧上了荊王,竟沒有一刻閑著的。執失思力,薛萬徹,柴令武,哼,從前他們要與我交好,我都不曾正眼瞧過!也教公主少與他們往來,如今卻看,我實有先見之明啊。”


  聽豆盧懷讓滔滔不絕的自誇,薛瓘搖頭笑著,不予置評。豆盧懷讓不多打擾,定了日子,說要一起喝酒觀舞。薛瓘應了,趕緊打發了他走。


  不過一個時辰,太尉長孫無忌來了刑部衙門,要親見犯人房遺愛。刑部尚書、侍郎等一概陪同,薛瓘手腕酸楚,坐的也煩悶了,正想四處走走,便跟著去了。


  刑部的牢房其實並不髒亂,隻是營建上極為寒簡,光線不甚通明,內裏空空無物,犯人們隻能或坐或臥在冰冷的磚石上,沒得被褥等取暖之物,因而想要入睡休息甚為不易,加之臨死的恐懼,縱每日都供給一餐果腹,但所有進來此處的人,想不憔悴也難。


  在刑部數年,這並非薛瓘第一次步入牢房,然而隻這一次,當經過一間房外時,心頭驀然閃過一絲冷意,極快極冷,他說不清原因,他隻確信這種近似不詳的預感非因自己的安危,因他已看明了自己接下來至少二十年的人生路途。安慰自己,許是近日公務繁重之故吧。


  房遺愛本就生的五官平平,他已被收監月餘,雖無嚴刑拷打,然而幾乎天天受審,心理壓力可想而知,人瘦了,也黑了,更顯得猥瑣不堪。


  忽見長孫無忌親臨,心生渺茫希望,他想近前行禮,卻實在是渾身無力,隻得繼續縮坐牆腳,勉強俯首一禮。


  “太尉,”,房遺愛的語氣甚是卑微,任誰也能聽出他沒得幾分中氣:“該說的。。。唉,我已將同謀盡數招供了。我自知罪孽深重,但求太尉,念在先父為太宗、為大唐所立種種功績,饒我一命!房遺愛願為太尉續命十載!”


  都知謀反乃不赦之罪,功臣貴戚又如何,侯君集、杜荷等人的前例也沒過去幾年嘛。可誰又能保證太尉這一次不會寬恕房遺愛?畢竟房遺愛的供述實在是令人大喜過望。


  尚書、侍郎們覷著長孫無忌的反應,薛瓘距人群約莫一丈遠,獨自倚著通道磚石,他閑適悠哉的站著,同時揉按自己的手腕。他看不清長孫無忌的表情,但他清楚,房遺愛的哀求必無期待的答複。


  內心焦灼不已的房遺愛等啊等,同時悄悄打量這一行人,見自己的連襟薛瓘也在場,他哭了,要知道,他甚至在被抓入獄時都未曾落過一滴淚。但這一刻,看著那個在太宗一眾駙馬裏官職最低下的薛瓘,卻潸然淚下。


  父親自太宗猶是’右元帥’時便效力麾下,實是忠心不二的股肱之臣,自己家世不低,便是娶不得五姓女,也能娶一位和房家一樣同屬山東大族的名門淑女,這是房遺愛尚是懵懂學童時便確信的未來。可那一年,禦旨到府,先皇要把最漂亮的女兒高陽公主賜他為妻。他不敢置信,他以為是宮人念錯了哪個兄弟的名字。因為他曾遙見高陽,她的美,他用自己平生所學竟難準確詳盡的描述萬分之一,他甚至從未妄想這輩子自己能與她產生任何關係。他命令幼弟房遺義使勁掐自己的臉,隻有強烈疼痛才能使他相信自己並非是在夢中。回到廂房後,他喜極而泣,嗚嗚哭著,連連親吻高陽的封號。從那之後,他再不碰任何女人,他期待著婚期,期待著真正把高陽擁入懷中。


  然而成婚之後,從未有過的噩夢接踵而至。一度懷疑,自己娶進門的女人不是高陽,不是他曾遙望的那個仙子一般聖潔高貴的公主。但他是真心喜歡高陽的,他不想渾渾噩噩過一輩子。他曾為之努力,誠懇的問她希望自己如何改進,她卻不說,隻求他盡量遠離自己。求!他是她名正言順的丈夫,而她卻不願與他親近!他也曾為之勇敢過,或者說是魯莽吧。他闖進她的廂房,他在她的麵前解衣,展露因多年習武甚為精壯有力的健碩肌肉,他不管不顧的推開那些阻止自己的婢女,他想迫使她屈服於自己,他覺得作為男人、作為丈夫,他可以在床第之間滿足她,她會因此對自己產生一些好感,繼而會有真正的感情。可他失敗了,皇權把她賜給自己,而自己通向幸福的那一夜又被皇權擊潰了。


  他有過無數次的衝動,想掐死或捅死或活埋,總之他不允許她和辯機的孽子繼續活著,那是他最不能容下的恥辱,一個通/奸/而生的孽子怎配為自己祭祀?!豈不讓自己百年之後也不得安寧?!他真的付諸了行動,寧可失去性命也要挽回一分顏麵,可他又敗了!熹微晨光下,高陽懷抱嬰兒恬然熟睡,她幾乎□□,然而母性的光輝使得他竟不敢繼續直視。她依舊是美的,甚至因為那個孩子的降生而變得更美。唾罵自己的無能,他轉身離開,決定任由她去。


  而在高陽之外的房家大家庭裏,房遺愛變得比從前更不起眼,他知道有人暗中嘲笑他的窩囊,他逼她就範最後卻跪地求饒的醜事被婢女們閑話時隨口傳了出去。兄弟們深表同情,帶著他去秦樓楚館裏一夜逍遙。他興衝衝的進入女人們的身體,卻悲哀的發現竟無能為力,因為他希望她們是高陽,然而她們並不是。被兄弟們譏諷’疲軟’,他卻隻能借口騎射太累。父親房玄齡洞悉一切,他曾嚎哭著跪求父親幫一幫自己,讓太宗察覺辯機的存在,讓太宗下旨除去辯機,讓太宗警告高陽究竟誰才是她的丈夫。父親卻說那樣對高陽不公平,而且恐太宗震怒因而牽累房家。他曾心怨父親,怨父親竟不肯體諒親生兒子所受的莫大屈辱。實話說,看到高陽因父親的開導最終離開辯機,他確實很滿意,然而又有些許遺憾,他認為高陽或者辯機理應受到懲罰,或重或輕都可以,這些年的窩囊氣,他真的是受夠了!

  辯機被腰斬的那個夜晚,他好心帶了她愛吃的東西去看她。本以為她在哭或者至少是傷感的,全想錯了,他看到高陽正在虔誠誦經,無悲無喜。輕輕放下漆盒,他說既然侍婢們已被賜死,問她需不需再買幾個。高陽說不必,說他就很好,要他以後服侍自己。內心蕩起的歡喜漣漪就像回到了接下禦旨的那天,然後高陽歎息般的詢問他,為什麽這世上除了辯機再沒有人愛她。他立刻反駁,氣鼓鼓的大聲告訴她他很愛她,甚至可以為她而死。高陽粲然一笑,風華絕代。接著,高陽的纖纖玉手一件件褪去衣裙,她□□著身體一步步靠近早已目瞪口呆的他,溫柔的說今夜願盡妻子的義務侍奉他。他沒有因此而陷入狂喜,相反他很冷靜,反而為她擔憂。他應該裝作沒有看清她眼裏的不甘,對不對?可他不願欺騙自己,他明白此刻的她並不理智,天亮後,她一定會後悔從了他,或許她會更加瞧不起趁人之危的他。他抱著她入睡,並未碰她。高陽哭了整整一夜,隻字不言,隻是哀哭。他卻睡的很踏實,隻兩三次被她的哭聲吵醒。高陽並不知道,那個孩子被太宗下旨溺殺後,他擔心她卻又怕她不願見自己,他已是兩天不曾沾床。


  從那之後,高陽與他親近不少。她堅決不肯買奴買婢,她隻不停的傳喚他。她才十九歲,像孩子一樣心性不定,她有各式各樣的奇怪心願和想法,可無論她說什麽要什麽,他都不假思索的去執行,即便和手足反目成仇人,即便她說憑什麽要讓太宗選定的繼承人安安穩穩的坐在龍椅上。


  入獄數十日,房遺愛不曾落淚,可望著薛瓘,想到薛瓘娶的是高陽的姐姐城陽,想到他夫婦二人和美恩愛,他哭了,明明薛瓘的人生才是自己最初的夢想,可從什麽時候開始,一切都變了,麵目全非,然而自己卻並不後悔娶了高陽。隻因那一夜她的淚。他相信她是依賴自己的。在她一無所有之時。


  久未開口的長孫無忌終於發話了,似感慨道:“此情此景,房喬在天之靈可能目睹?!房遺愛,後悔了?高陽,哼,她隻癡心那辯機,怨恨太宗處死辯機,甚至喪父亦不曾舉哀,對你,除了利用,又能有何真情?”


  近乎麻木的心霎時被深深刺痛了,房遺愛使勁擦去淚水,他極反感長孫無忌在此時提及父親。因為辯機、因為自己,父親的一世英名今已所剩無幾,他不想在父親的政敵麵前露怯。無論他們如何看待自己,他隻想表現的像父親的兒子、像一個男人。他不會再卑微求生,死亡亦不過如此。


  “何時行刑?!”


  上人們離開了,薛瓘仍然走在最後,忽然聽到好像是房遺愛在喚自己,他於是回頭。見薛瓘回頭了,房遺愛趕緊請他就近說話。薛瓘看了看旁邊的獄卒,心說便留下聽一聽吧,反正有幾個人證。


  “薛駙馬,你我往日從無私交,我現有一微小請求,雖是冒昧,還望你不要拒絕。”


  房遺愛的措辭客氣至極,薛瓘聽後不由微歎,低聲道:“你的請求的確會令我為難,不過,料想無人細責,便對你實說了吧。她被賜自盡。”


  “你。。。竟知我。。。不,其實我是。。。”。


  房遺愛驚訝於他的未卜先知,他為什麽不猜自己想問房家眾人的情況呢。


  薛瓘對他和善一笑:“為自己心愛的女人而活一世,何必以為恥?至少,叔弼深為佩服。”


  偶遇知音,卻是在人生的末路,房遺愛的心情極為複雜,勉強笑了笑,二人就此再見,再也不見。


  皇族的生,令人豔羨,皇族的死,似乎也算得是比尋常人要體麵。


  生活了近十年的房家小院,高陽公主李嫤紓望著已長眠一冬的花啊草啊的都開始有了複蘇跡象,緊閉的一顆顆花苞裏,會開出白色還是紅色的花呢?不知道,猜不著,也等不到了。


  宣旨畢,她卻沒有起身接旨的意思,隻繼續垂首坐在階上。紅裙濃妝,彷佛即將趕赴一場盛宴,而她是受眾矚目的女主角。


  宮人和奉命專來監刑的幾個刑部官吏並不著急,等著唄,反正二月初的風兒也暖和了,便是等三四個時辰也無妨,天黑之前派人回宮請示天子,看天子屬意誰來動手。無論如何,她必須’自盡’而亡。尤其刑部的人,早已看慣垂死掙紮,這世上哪裏來的那麽多奇跡!


  有人注意到到都官司的郎中薛瓘朝高陽公主的所在緩步行去,並不覺有異,都知他的妻子是她的姐姐,從前必是認識的,大概是要勸她盡快接旨。這樣最好,她早些伏法,大家也都能早些輕鬆。


  一個徹悟之人,薛瓘的愛和恨從來都分的清清楚楚。


  青澀少年,不知情為何物,偶遇李歸晴,一身碧裙躲在樹後,憂慮的張望著什麽,他不知她是誰,他甚至沒有勇氣再靠近她一步,他隻能也躲在樹後,隻想多看一眼那讓自己臉紅心跳的陌生姑娘。輾轉打探到她的身份,從此便把’城陽’二字藏於心中。知她下嫁杜荷,他默然無言,衷心祝福,把’城陽’清出自己的世界。再次偶遇,卻是憔悴虛弱的她徘徊刑部門外,他便是愚人也能猜出她的心思。他清楚私自帶她去與杜荷話別會給自己惹上麻煩甚至被視為謀逆餘黨被殺,可在那一刻,他未曾多想,他不管她要做的是什麽,他隻知道自己該做的是讓她心願達成。太宗宣見,全無君主威儀,隻是一位愛女慈父,誠懇的拜托他從此後疼護歸晴,她不能再受傷害。知自己竟被選中尚主,他叩拜再三,卻不是作為臣子謝恩而是一個男人向太宗立誓,她餘生再不會經曆任何消極情緒。他用了整整四年,讓歸晴可以直麵杜荷已死的事實,不再用酒精麻痹自己。他不介意她把杜荷藏在心裏,但他要讓她相信失去杜荷並不代表失去了一生的幸福。他驚喜的發現,原來她可以很溫柔的稱呼自己,也會在他不巧患病時焦急的不知所措。得知她有了身孕,他把自己關在書房,不言不語卻淚如雨下。自幼年喪母,他再不曾哭過。


  薛瓘恨高陽,恨高陽自甘墮落卻想把歸晴拉回黑暗痛苦的無邊泥沼,恨高陽殺死了歸晴和他的孩子。永遠不會忘記,摔倒後的翌日,刺目的血色,歸晴不幸小產,他搖晃墜地,整顆心都空了,歸晴躺在床上,雙眸暗淡無光,明明痛極,卻沒魂兒似的不哭也不喊疼。良久,歸晴的手攀住了薛瓘的頸,她無不歉意的小心翼翼的說’叔弼,對不起,是我的錯,對不起’。薛瓘的笑怕是從未如此難看,半天也說不出一個字,因為一開口淚就會肆意而出。四年相處,歸晴對他還是有些了解的,她又說’抱一抱我,叔弼,你抱一抱我吧,我很害怕。’。薛瓘坐在床側,輕輕將歸晴移到自己懷裏,力氣越來越大,那麽緊,緊到歸晴能清楚感覺到他每一次的顫抖。他在哭,卻不想被她看到,他希望她眼裏的丈夫每時每刻都從容不迫,自信滿滿,值得她依賴一生。歸晴也開始哭,她不停的自責,她哭問薛瓘,他們還會不會有孩子。


  李嫤紓忽覺暖橘色的美好光線被一道陰影嚴嚴實實的遮住了,她揚頭瞪視,淩厲嬌蠻的眼神一如從前的帝國公主,而非臨死罪人。


  “薛。。。薛瓘?!。。。你如何在。。。”。


  李嫤紓訝異非常,除了恐怖,死亡尤其被逼自盡多少還帶有一些窘迫色彩,她不想被薛瓘親眼見證,她覺得薛瓘看見就等同被李歸晴看到了。


  三年時光並不久長,薛瓘當然還是老樣子,溫和親切的模樣,無暇五官直教人傾歎造物主的偏心。


  “昨日,一道禦旨,令絞殺吳王恪於有司之別舍。”


  低低的,甚至有點溫柔的語氣,卻如一雙巨手無情掐住了李嫤紓纖細白嫩的頸。她說不出話,甚至喘息都覺困難。孤零零被囚多日,她不知外界消息,卻沒有一刻不在想他。她唯一安慰自己的是,她可笑可恥的一生和死亡肯定會令他後悔當年的放棄,隻要他活一天,他就會多懷念自己一天。


  滿意她表情的急劇轉變,薛瓘又說:“你是想問,他為何被殺?天下又有何種罪名可以殺死大唐吳王?!嗬,這真的是很神奇。你的丈夫房遺愛,對你癡情不悔,身陷囹圄也隻關心你的安危,可他絕不會想到,他為求生而肆意攀引為同謀的李恪,才是你真正愛了一生的男人!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天定。”


  李嫤紓還是無法發聲,大顆大顆的晶瑩淚水漸漸打濕了腳下的石階。


  “可是想問,我為何知曉是他?”,薛瓘淺笑:“是啊,歸晴都不知的秘密,我卻清楚。如果那年你沒有殘忍的推開她,我絕不會’關注’你的一舉一動!太宗駕崩之後,吳王宮外,你對他說了什麽,還需我此時再重複一遍麽?”


  李嫤紓舉起手,死死抓住了薛瓘的衣襟,她神色悲戚,不停哽咽。薛瓘微微附身,眼神冰冷,不緊不慢的一根根掰開她的手指。她渾身無力,頓時明白了三年前曾讓她莫名顫栗的原因。


  “他可有話予你?我可是又猜中?嗬,沒有,他至死不曾提及你一個字,也不曾問過你的結局。他是逆臣,不再有大唐吳王的榮耀,可李恪這個男人仍是清白無瑕。”


  那一天的禁苑牆下,憤恨交織的李恪沉默著,閉目迎接死亡。薛瓘也曾惋惜一歎,倘若太宗晚年不曾憂心權勢過大的外戚,不曾考慮改立庶長子李恪為儲,不曾種下長孫無忌的惶惶心病,又何來今日的必死結局。


  ‘社稷有靈,無忌且族滅!’


  寥寥數字,李恪最後留世的詛咒震耳發聵,在場眾人無不驚駭,內心惴惴,唯薛瓘對此一笑置之。世事多在人為,隻要長孫無忌自持修身,不失意於上,這大唐斷無一人可撼動根深蒂固的長孫一族。


  “哥哥沒有謀反!他與房遺愛素無往來!”,李嫤紓指薛瓘哭罵:“必是你幫著長孫老賊害了他!”


  薛瓘淡然道:“攀引他為同謀的是房遺愛,而房遺愛確有謀反之實,他又如何能無罪開釋?如今塵埃已定,立功之人乃太尉,得益之人乃陛下,而薛叔弼仍是都官司從五品的郎中。”


  李嫤紓怔愣愣的望他:“我傷了她,你便要毀了我愛的人。你想告訴我,這是我的孽報?薛瓘,我沒想傷害歸晴,我喜歡她,她是我唯一的親人!”


  “你遲到的歉意,我會轉達,看她如今可會原諒了你。”


  這種過於冷靜的態度激怒了李嫤紓,她憤恨起身,她想掌摑薛瓘,卻被他輕輕鬆鬆轄製了手腕。


  “高陽公主,”,薛瓘平聲道:“我相信事在人為。你今日結果,乃昨日親手所種。既已生無可戀,何必多留一刻?”


  放開了她,薛瓘轉身回去與同僚們站在一起。很快,李嫤紓接受了自己的命運。宮人奉上白綾,聽她似喃喃自語,稍一上心,不禁心驚。


  ‘子孫斷絕,無祀孤魂。’


  竟敢詛咒天子,自盡簡直太便宜她了。宮人如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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