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話說林海與不明移步花園用齋席。林夫人安排的素齋味道極好,不明讚不絕口。旋即想起這位夫人命不久矣,不覺走神。見不明愣了半晌,席上陪坐的幕僚趙先生輕喊兩聲。不明歉然抬頭,自罰素酒一杯。
趙先生笑問:“不明師父想什麽呢?”
“腦子裏跑馬,想遠了些。”不明指著桌上一個湯盆說,“貧僧見這道蓴茁湯,想起家叔也愛吃這個。又想到家叔這兩年身子調理得不錯,心下略寬。”他輕歎一聲,悠悠的說,“人的身子委實古怪。明麵上看著極其康健之人,竟早患暗疾多年。”遂順口將他父親驟然去世、嚇得自己趕忙請名醫替其餘三位長輩檢查身體、不想查出叔父嬸娘身子皆不大妥當等事當閑言說了一回。乃道,“真真僥幸。大夫說,我二叔那情形再拖下去,六七年就得沒了。林大人——”不明看著林海鄭重道,“您和夫人也請個好大夫查查吧。大人身為朝廷棟梁,萬不可在這等事上掉以輕心。凡疾病越早治療越容易,越晚越難對付;縱沒病,調理一番也是好的。”
趙先生忙拱手道:“大人,不明師父言之有理啊!大人這些日子委實操勞太過了些。”
不明接口道:“家叔身形高大,體格健壯,常年走南闖北,外頭哪裏瞧得出是有暗疾之人?大人這精氣神兒——”他裝模作樣打量了林海幾眼,“比起家叔差遠了。”
林海假意沉下臉:“本官康健無恙,何嚐有不妥?”
趙先生立時喊道:“大人,你上個月染下的風寒到這會子還沒好,昨晚上咳嗽了半宿……”
林海辯道:“哪裏有半宿?不過略咳幾聲罷了。”二人爭了半日沒營養的廢話,不明隻管埋頭吃飯。沒想到趙先生那麽方的一張四方臉居然雞婆如斯,自己大約不用再勞口舌了。
用腳趾頭想都知道晚上林海和幕僚要議事,飯後不明立時回客院歇息去。下人收拾殘席之時,林海招趙先生至太湖石旁。二人坐在石凳上,林海將今日不明所言從頭說起。
先提到榮國府二太太再三給薛家去信替子求配。趙先生聞言皺眉:“依著學生看,此事怕有緣故。賈家是公府,薛家是商賈。薛家追著賈家求親還說得過去。”
林海不覺沉思。薛家不過區區商賈,他從不曾留意。前年薛父過世,薛父的大舅子、京營節度使王子騰打發王公子到江南吊唁。不曾想王公子人還在回京的路上,王子騰竟又親自跑了一趟。彼時林海還在京城,聽人閑聊說起過。今歲他點了鹺政來揚州,不明寫的幾首詩已流傳出來,他興致頓起。又想起王家爺倆先後來薛家吊唁之事,便尋個借口去金陵見了不明一回。一見方知,這小和尚竟是世間難得的有才有趣之人,遂成忘年詩友。他乃道:“想是王子騰看重不明,告訴了他妹子?”
趙先生道:“不明師父本是一副隨時可還俗的模樣,王大人家中亦有兒有女。”又想了會子,“大人,可否問問夫人之意?”
林海斟酌片刻道:“也好。”遂先將此事撂下,接著說那“甲乙二將”。
趙先生聽罷瞠目結舌,半晌才說:“……這小和尚……哪裏像是出家人!”乃正色拱了拱手,“大人,江南道還有幾個空缺,大人可撿個不要緊的舉薦他去試試。明麵上當作捐官便是。”
林海笑捋了捋胡須道:“他再三剖白無意官場。如此亦好,本官隻當得了個師爺。你看他出的那主意?”
趙先生想了半日,撫掌道:“不明師父看的深遠且想的周全,學生不及。”
林海點頭:“他全然不知底細。你我這般諸事皆知的,反倒未必有他明白。”
“不錯。”趙先生亦點頭,“大人便是為眾人身份所拘束才舉棋不定的。”
林海再點頭。思忖片刻,終是打定了主意:“你就照著小和尚的意思擬折子吧。這會子就擬,明兒一早快馬送進京去。”
趙先生躬身領命。過了會子又道:“隻是那位爺?”
林海擺手道:“他既說是路過,當他路過便好。”
“是。”
一時林海回到後宅見夫人賈敏。林海乃將不明和尚所托的“內闈之事”相告。
賈敏眉頭一跳:“我二嫂給薛家再三去信替侄兒求薛家女兒為配?”
“不錯。”林海含笑道,“隻是不明以為近親婚姻於子嗣不妥,必不會答應。如今隻愁如何說服他母親。”遂接著說了後頭的事。
賈敏聽罷思忖道:“近親婚姻竟於子嗣不妥麽?妾倒是薄見寡聞了,求老爺賜教。”
林海道:“這個我也是聽那小和尚說的。他又是聽他原先廟裏一位擅醫的師伯所言。他倒是謹慎,回鄉後特意在金陵城查訪過幾十戶表親聯姻的人家,委實孩子多病殘。”
“原來如此。”賈敏緩緩點頭。又細思良久道,“老爺,我家二嫂……”她忽想起不明和尚給他母親王氏之評語,暗暗好笑,“不曾念過書,見識與她妹子相類。故此妾身覺得她怕是沒想得太遠。”林海立時明白,榮國府二太太也是個“尋常內宅婦人,眼界見識皆短”的,眼中含笑了然。賈敏接著說,“前些日子我母親給我來信。信中略有典故暗示,想替我那侄兒求咱們家女兒。”
林海一驚:“嶽母有此意?”
賈敏道:“我因想著孩子太小、不知未來如何,遂扮作沒看懂。故此也就沒告訴老爺。”
林海點頭:“夫人想的有理,玉兒才五歲,論婚姻委實太早了些。”
賈敏道:“既然表親婚姻有子嗣不妥之嫌——我母親若就此作罷也就罷了,若再提起我便直回絕了。”
林海聽著如此處置極妥當,含笑拱手:“全憑夫人做主。”
賈敏莞爾。“我母親信中雖隻暗示了幾個字,想必也是與我二哥哥商議過的。”她哂笑道,“二嫂子得知後,心中不願意她兒子娶小姑之女,遂想起她家妹子也有一女,方急著給薛家去信。倒是未必想過什麽公府商賈門第之差。”
林海大悟:“原來如此。”不覺暗笑二舅兄賈政為人謙恭厚道、有祖父遺風,娶的女人眼界竟隻在內宅方寸之地,不如自家夫人周全長遠。夫妻二人又說了些閑話便歇下了。
次日,賈敏服侍了林海上衙,轉頭命丫鬟鋪紙研墨。其實她與她母親榮國府史太君書信往來頻繁,早早心照不宣了寶玉與黛玉的婚事。不曾想王夫人竟背著婆家悄悄去向薛家求親。且不說表親婚姻是否當真於子嗣不妥……自己娘家雖好,女兒嫁過去婆母不喜歡,如何能過好日子?
念頭已定,賈敏提起筆來給京中去信。她倒是狠心,徑直將王夫人再三求婚、薛家主事的男人已拒了她之事寫個明白。並說有一醫僧近日來了金陵。此人花費三十餘年、查訪了舉國上下數千戶人家,得下定論:表親婚姻之子嗣有一多半病弱夭折甚至天生手足不全。寶玉黛玉可巧是嫡親的表兄妹。為著賈家子嗣著想,這樁婚事還是作罷的好。寫罷從頭細看兩遍,拿火漆封上,命自己一個心腹陪房快馬送去榮國府。
另一頭,昨日那仆婦已抱著小林黛玉來到客院學少兒體操。原來那仆婦便是林黛玉的乳母王嬤嬤,也來陪學。不明遂立在院中,認認真真教了她們後世的第二套少兒廣播體操——何平上輩子在學校學的。林黛玉雖年紀小身子卻靈巧,動作大都能做下來。偶有不標準的也便隨她去。
學了一半,幾個人坐著歇息。王嬤嬤便笑問那西洋故事可否這會子就講。不明讓小廝預備茶水,就坐在院中木香樹下與她們講了迪斯尼版的長發公主。這故事不明在家中也講過多次給弟妹們聽,技法十分純熟;那三人聽得津津有味。直聽到最後樂佩公主與弗林成婚、皆大歡喜,王嬤嬤率先念了一聲佛:“可算是好了!”
小廝羨慕道:“那弗林不過一小賊,竟娶了一國公主,那公主還能繼承皇位,也不知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
不明道:“弗林做賊的本事首屈一指。任何一個行當做到魁首都極了不得,做賊也是。且他知錯能改。這條最為知易行難。人生漫長。倘若知錯能改,憑他原先有多少缺點,改個三五年也能改淨了。最難得的是,他為了給樂佩自由、連性命都肯不要。世間能有幾個人懂得自由是比性命更可貴的東西?”他搖頭道,“不過人人困於高塔而不自知罷了。”
小廝與王嬤嬤互視了一眼,都沒大聽懂不明所言。林黛玉還是個娃娃,自然更不明白了。她托著小下巴想了半日,道:“王嬤嬤,明兒給母親請安時,跟她要個平底鍋可好?”
不待王嬤嬤答話,不明先笑道:“小姐年幼,暫且拿不動平底鍋。待你長大些貧僧送你一個,想敲弗林還是灰太狼隨你便。”
林黛玉問道:“灰太狼是誰?”
不明站起來道:“咱們還有四節操沒學呢。學完再說這個。”
遂接著學做操。林黛玉比王嬤嬤學得快。學完體操,不明又說了個灰太狼的故事,逗得三人哈哈直笑。
這日下午,假衛若蘭和周大人又來了。林海沒讓不明作陪,但派人告訴他一聲。不明遂堅決窩在客院哪兒也不去,免得再遇上有人打群架。眼看日頭將墜,前頭終是來了個老仆,說客人忽然想問不明一句話。不明隻得整頓僧衣出去。
來到外書房,眾人打了個招呼,不明坐下。假衛若蘭道:“衛某正要向林大人辭行,偶然想起一事。不明師父,昨日中午請師父吃齋飯的那位老叔?”
不明淡然道:“貧僧已說服他去找官府了。”
假衛若蘭點頭道:“如此才好。師父是個明白人。”不明念了聲佛。假衛若蘭遂起身告辭。
不明陪著林海一道送他們出去。一行人立在府門口拱手作別,書童引著林府的人拉馬近前。不明忽覺一道眼神直射過來,忙舉目張望——隻見林府西角門旁立著一個人,雙目睜得滾圓、愕然失色,竟然就是昨日那壯漢趙牛。
不明見趙牛看看自己看看假衛若蘭,立時明白他誤會了什麽,忙快步走到近前低聲道:“趙施主,貧僧與衛施主不熟。”趙牛冷笑著瞧了他一眼。不明苦笑道,“貧僧昨日說來揚州會友,會的便是林大人。這位衛施主哪裏是貧僧這一介貧僧能結識的。這會子不過是幫林大人送客罷了。”
趙牛又看了假衛若蘭幾眼才要說話,便見有個人從西角門走了出來,正是林海的幕僚趙先生。不明打了個冷顫:揚州不算很小吧……趙先生也懵了。趙牛與不明立在一處,趙牛滿臉寫著提防;假衛若蘭手裏拿著馬韁繩,笑眯眯往這邊瞧;周大人和林大人二臉茫然。
不明趕忙湊近趙先生跟前低聲道:“趙先生與趙施主同姓,莫非是一家子?”
趙先生點頭道:“才剛有人給學生報信,說族兄在府門外尋我。”
不明念佛道:“旁的先不論,如今令兄對貧僧有誤會。煩勞趙先生替貧僧作個證:貧僧與那衛施主不是一夥的。”
趙先生忙說:“牛大哥,這位不明師父乃是我們林大人之友,與那位……魏先生,不甚熟絡。”
趙牛半信半疑,看了府門口那群大老爺半日才說:“真不是一夥的?”
趙先生道:“委實不是。”
趙牛又張望幾眼道:“那你東家老爺跟他是一夥的不?”
不明道:“這個‘他’是指貧僧還是衛施主?”
趙牛道:“自然指那個姓衛的。”
趙先生道:“魏先生乃京城貴人,偶然路過揚州、來拜訪我家大人罷了。”
遲疑了片刻趙牛才道:“猴兒,你別怪我謹慎。我也是讓這些沒天理的官老爺給嚇的……”
不明猛然明白過來,“猴兒”是趙先生的小名兒!名字與臉型反差巨大,不明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趙先生忍了半日他還在笑,終惱羞成怒低喊道:“有什麽好笑的!”不明本已快笑完了,聞言又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