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何老太醫上後院給林夫人診脈,林海自然得陪著。趙文生趁機朝不明使了個眼色,二人溜去趙文生屋中。


  將小廝打發出去,趙文生從櫃子底下翻出一卷物什來,得意洋洋道:“我本不擅畫,這玩意也不知費了多少精神。”


  展開一瞧,乃是一副屋舍長卷。不明撲哧笑了:“哪有把地圖畫的這麽藝術的。我說麽,怎麽畫了這麽些日子。示意圖啊大哥!示意圖懂不懂。”他搖搖頭挽起袖子,“貧僧行善替你做個簡化吧。”乃隨手拿起筆來又笑,“連盆景兒都畫得那麽清楚。”


  趙文生惱道:“畫得清楚竟不好?”


  “細節太多會分散注意力。”不明一壁畫一壁說,“兩個石頭獅子,隻需圈兩個小圓圈代替就行。然後用文字標注一下。”


  趙文生看著他提筆畫了兩個圈,拉出細線來寫上“石獅”二字,閑閑的道:“賊盜之流壓根不認得字。”


  不明胳膊一僵,顯見忘記了古人多為文盲。“那就得煩勞趙牛施主講解一回了。”


  “牛哥也不認得字。”


  “哈?!”不明扭過頭,“你們不是兄弟麽?”


  “那又如何?”趙文生好笑道,“又不是祖父供我念書的。”


  不明忽然想起一件事:賊盜不認得字,怎麽偷卷宗?半晌,幹脆撂下筆:“趙先生,你這般才學滿腹的,為何不去考科舉?”


  趙文生淡然道:“沒考上。”


  不明愣了:“沒考上?怎麽會沒考上?考試的時候病了?”


  趙文生歎道:“學生才疏學淺,連續三次秋闈不中。”


  “有沒有連續三回湊巧趕上進考場染風寒?”趙文生搖頭。不明皺眉道,“林大人肯引你為心腹幕僚,連給天子的密折都讓你擬,已足見你的本事。本省學政是何人?沒問題吧。”


  趙文生呆了半晌道:“與學政大人何幹,本是學生沒那個運道。”


  不明道:“趙先生隻說你沒那個運道,可知你並不覺得自己才疏學淺。”趙文生默然。不明念了一聲“阿彌陀佛”,“俗話說,事出反常必有妖。橫豎當今官場貧僧信不過。”他轉身接著畫圖,口裏道,“趁著林大人還有幾分權勢,貧僧建議趙先生,設法弄來那幾次鄉試的中舉卷子學習瞻仰一下。”


  不明依著趙文生所作長卷繪製出了揚州知府衙門的簡略平麵示意圖,對照檢查了會子,回頭正欲炫耀——便見趙文生如泥雕木塑般立著。不明乃拍了拍他的肩。趙文生回過神來,聲音微顫:“不明師父,你可是知道什麽?”


  不明哂笑了一下道:“貧僧不知內情。然貧僧知道不少無法無天之事。倘若鄉試裏頭有點子什麽貓膩,既不難辦也不奇怪——各處都不幹淨,憑什麽江蘇會幹淨?各處都不幹淨,憑什麽科舉會幹淨?貧僧不是說錄用的舉子無實才。江南多才俊。每科差不多有三四千生員考五六十個舉人,卻有二三百人文章皆好。兩位主考官每人手裏捏十幾個名額,就去掉了二十多個。王爺公侯之流派小太監大管家來要走二十個,再擇出十個才學極為顯眼的來,任誰都難挑出錯。或者說,有了那十個極為顯眼的,便沒人會起疑心。趙先生想來也看過每科前幾位的卷子,隻是未必看過全部舉人的卷子。”


  趙文生腿肚子發軟,顛簸幾步搶到椅子旁跌坐於上,頭靠著椅背闔目不動。良久,他喃喃道:“三年前我考的那科……後來,全部舉人的卷子皆裝訂成冊售賣。”


  “覺得如何?”


  趙文生冷笑一聲,半晌才說:“師父方才舉例的人數,是隨口而言?”


  “嗯,純屬猜測。”


  “唯有前三位才學過人。”


  不明摸摸下巴:“這麽黑,好大的膽子。如此說來江蘇學政的後台少說是個王爺啊。”正說著,抬頭一看,趙文生雙頰早已滾下兩行淚,嚇了他一跳。


  趙文生哭道:“老父操勞一世供我念書,巴望我光宗耀祖……”


  不明張了兩次嘴愣是說不出話來,終長歎一聲:“你能跟著林大人,比起旁人已算是幸運了。”


  趙文生雙手捂臉放聲痛哭,摧人心肝。不明聽得難受,撤身出了屋子,立在階前發愣。那小廝溜了過來,悄聲問道:“師父,我們先生哭什麽呢?我都想哭了。”


  不明怔怔說:“人人皆知天道不公,可被不公者哪有那麽容易接受。”


  心裏五味雜陳,渾然不覺時辰。忽然小廝拉了下他的僧袍下擺,不明才發覺屋內哭聲已止。又過了好一陣子,趙文生推門而出,雙目通紅。不明合十道:“今兒天氣極好。貧僧興致驟起,想去花園走走。先生可願陪貧僧一道?”趙文生合十點頭。


  二人慢慢在花園踱步。這會子正值陽春,花木蔥蘢炳灼。香氣與清氣將人籠罩其中,沒來由舒坦了幾分。他倆雖並肩而行,不明略快了半步,趙文生便跟著他走。一路無言,直走到西北角竹叢背後一處小閣樓,外頭斜對著錦鯉池。他倆便憑窗而立。


  倒是趙文生先開口:“如此僻靜之處,師父怎麽發現的。”


  不明道:“便是趙牛施主來的那日,貧僧不留神多說了些話。恐趙先生你回頭追問,便尋個不好找的地方一個人呆著。你後來可找過貧僧?”


  趙文生點頭:“找過,沒找著。”


  “可知趙先生不是誠心想找貧僧的。”不明道,“另一人找到了。”趙文生一動不動望著遠處水亭,也不言語。不明接著說,“便是林小姐的西賓賈化。”


  趙文生眉頭一動:“賈先生?與師父偶遇於此?”


  不明含笑扭頭瞧著他:“依你看,賈化此人如何?”


  趙文生道:“為人清高、性情恬淡、抱負高遠、才學過人。”


  不明細看了他幾眼,看得趙文生渾身不自在。不明搖頭道:“貧僧算知道你為何會跟林大人合拍了。你這樣的還是不當官的好,安生留在林大人左右吧。好好盯著他莫要操勞太過、千萬保重身體。要坑你倆也坑在一處,貧僧撈你們也省事。”


  趙文生不覺倒吸了口氣,皺眉道:“師父何出此言。”


  “就是你們倆沒眼光也沒眼光得一致的意思。”不明拉把椅子坐下,望著趙文生似笑非笑,“你們倆究竟從哪裏看出來賈雨村為人清高、性情恬淡的?看臉嗎?”不待趙文生答話,他扯了扯嘴角,“也是。此人腰圓背厚、麵闊口方、劍眉星眼、直鼻權腮,真真與那茶樓裏說書先生說的‘替民申冤青天大老爺’一模一樣。”


  趙文生登時知道小和尚眼中賈化此人不大好,忙從頭回想了半日,才說:“我委實沒瞧出賈先生有何處不妥。”


  不明誦佛道:“別的不說,單看為人清高這一條,你們是打哪兒瞧出來的。”


  趙文生坐到不明對麵道:“此人乃前兩科的二甲進士,做了兩任縣令後便升遷至知府,可知其本事不俗。因性子驕傲、不肯巴結逢迎,不上一年,讓上司參本丟了官。他竟灑脫自在,隻袖手雲遊。一個知府老爺淪為女童西賓亦寵辱不驚。”


  “那女童她爹是聖人心腹謝謝。”不明給了對麵一個白眼。“你怎知他上司說的不是實話。”


  趙文生立時道:“他乃本地名儒張如圭先生舉薦而來。他那上司說他生情狡猾、擅篡禮儀,學生親眼見賈先生謙恭守禮、忠實大方。”


  不明一巴掌拍在自己的光腦門上,半晌才吐氣道:“趙文生你可真單純,就隻是個做參謀的料。”乃抬起頭來,“除了上頭那兩句,他上司還參了他‘且沽清正之名,暗結虎狼之屬’。這個張如圭便和他是同一個案子被參革的。古人雲,不吃一塹不長一智。他現在守禮不代表之前也守禮。假扮忠直騙得你與林大人這兩個舉世難得的聰明蛋都信了,還不狡猾?”


  趙文生又回想許久,連連搖頭:“賈先生提起丟官之事,其神情態度絕非作偽。”


  “那可不,他這官丟得多委屈啊。”不明理所當然道,“畢竟他是因為不肯拍馬屁被上司拿著一點子連錯都算不上的小事公報私仇了。換了貧僧貧僧也委屈。”他頓了頓,正色道,“賈化知道,上司若拿大錯參他、少不得會把上司自己也搭上。故此他才敢侍才侮上。還有。他學問比人強就不把上司同僚放在眼裏,這樣的情商你覺得合適當官麽?啊,你與林大人當然看他順眼,你們三個都是學霸。可做官終究不隻是寫文章而已。”


  趙文生半日才說:“何謂大錯。”


  “貪汙受賄、私征稅賦。”不明隨口說,“不然你以為是什麽。”


  趙文生急道:“這些師父從何處得知!”


  不明道:“從很久以前就知道。”趙文生有些發懵。等他回過神來,不明接著說,“那天貧僧躲到這個犄角旮旯,沒過多久賈雨村便過來跟貧僧‘偶遇’,說了半日的詩詞。他可是知道貧僧舅舅姨父姓什麽的主兒。”


  趙文生眼角一跳:“這府裏旁人皆隻當師父是個尋常和尚罷了。”


  不明道:“賈先生交友廣泛,認得一位叫冷子興的京城人。此人在古董行中貿易,賈先生最讚他有作為大本領。為免趙先生世界觀崩塌,貧僧還是不告訴你這個姓冷的是什麽角色的好。”趙文生心中莫名不痛快,橫了他一眼。不明搖頭晃腦道,“冷子興的老丈人姓周名瑞,乃貧僧那姨媽、榮國府二太太、京營節度使王子騰親妹子王氏的——”吊了半日胃口,“陪房大管事。”


  趙文生怔了幾秒鍾,拍案而起:“什麽?!”


  不明清晰答道:“周瑞是榮國府二太太的陪嫁奴才。”趙文生扶案呆立一動不動。不明雙目直直看著他重複道,“周瑞是榮國府二太太王夫人的陪嫁奴才。榮國府大太太之父官職太矮了,故此那府中是二太太掌家。”


  公府權奴之婿。趙文生“咚”的跌坐回去。足足靜默了一炷香的功夫,趙文生緩緩低聲道:“師父說的對。學生還是不當官的好。”忽然又站起來,“不可讓他教壞了大姑娘。”


  不明擺擺手:“林小姐才五歲!一個進士教個五歲的孩子,豈能教不了?這西賓請得太過奢侈。再說,林大人是個極自信的主兒。沒見貧僧半個字不說麽?說了他也不會信。如今隻等著。賈化先生有詩雲,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他在林府呆不了太久。再不濟還有起複舊員呢,到時候他和張如圭都必來尋林大人的門路。”


  趙文生不覺苦笑:“如此說來,隻能等他自己走了。”


  不明道:“放心吧,他前些日子窮的厲害,還得仰仗林大人給幾個束脩過活;定會好生教導林小姐的。”想了想,他又說,“林大人不便親替人謀官,大約會修書一封送賈化進京。如此說來,過兩年貧僧那小廟地界的父母官保不齊就是賈化了。”趙文生驀然坐正。不明笑嘻嘻道,“合適吧。真真合適。”


  前幾日不明說,京中有人欲謀換應天府尹,再挑個先頭被革職的知府收為手下“起複舊員”送過去。此言若不虛,賈化委實合適。趙文生長歎一聲:“不明師父,學生也不問你什麽來曆。你在金陵倒好。萬一林大人不留神掉進坑裏,怕是當真得靠你才能撈他出來。”


  不明也長歎道:“貧僧也沒把握,唯有盡力而為。眼下真真得讓他莫再嘔心瀝血拚公務了,閑混保平安。京裏頭還能安生個十來年,再往後就不好說了。”


  “十來年?”


  “太上皇的陽壽。”不明淡然的道,“他老人家一死,是建元是建文天曉得。”趙文生整個人如遭冰水劈頭澆下——林海正是聖人心腹。不明指著閣外的錦鯉池道,“聽說那東西吉利,回頭咱們倆過去許個願吧。願天下秀才都能遇上個好考官。”


  趙文生默然良久道:“願天下人終得聖明天子。”不明扭頭望著他悠悠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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