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話說應天府衙無故把法靜放了。不明想著,官差連案子都還沒問清楚,怎麽會單放了他?他又沒什麽來曆。莫非那個癡情女的施主幫了一手?一個寡婦何來的法子從府衙放走嫌犯?她是那官差的親戚麽?

  或是有人與趙文生一樣,那便唯有圍毆事件的另一個當事人,假衛若蘭。這廝可能回到了金陵,正在應天府衙辦事,因故湊巧聽到法靜自我介紹,一時興起管了個閑事。把官府辦差當鬧著玩、不問青紅皂白單憑心情幹預,於他們家的人而言也尋常。假衛若蘭與周大人上回顯見對小朱起了疑心。這兩位、尤其那瘦矮老婦必不是省油的燈,小朱若被人試探出個深淺來可不是玩的。


  念及於此,不明喊來客棧夥計問他借文房四寶。又從懷內取出一小塊銀子道:“煩勞夥計大哥再幫貧僧跑一趟核桃街,街上有家點心鋪子叫朱氏小點。”他遂念了整整二十四樣點心。“你放心,客人買的貨品多,他們鋪子裏會派人送來。多的錢給你當路費。”


  夥計咂舌:“師父,你要這麽多點心作甚。”


  不明指著趙茵娘道:“貧僧有事求這位小哥,討好她使。”


  趙牛忙說:“師父讓她辦事隻管吩咐。”


  不明笑道:“尋個借口給孩子買點心罷了,施主不用較真。師叔正餓著呢。”方才那兩樣點心旁人壓根沒怎麽沾上,都進了法靜的肚子。虧的他還得顧上說話。


  法靜忙說:“不錯,有貧僧在不愁多。”夥計笑嘻嘻走了。


  不明乃正色道:“師叔,趙先生定有話讓你帶給我。比如他在天寧寺可查到了什麽。”


  法靜立時道:“他什麽也沒查著!就知道當日趙姑娘說略有不適,尋和尚借了間屋子歇息。”


  不明脫口而出:“操他大爺!”這等事竟讓姑娘去做!他忽然就明白了林海為何舍得送獨女進京。沒有女性長輩教導的女孩兒真真容易養成傻子。


  法靜接著往下說。出事那日乃五月初四。趙大姑娘約莫申時左右往天寧寺進香,因天熱困倦於僻靜偏殿小憩,近黃昏時分方出。回家後,其妹趙茵娘立時察覺出姐姐與平日不同。之後數日時時無故臉紅害羞,入六月常有期盼神色,七月漸漸焦急四處尋人,九月初三懸梁自盡。趙文生讓族兄把趙茵娘帶來金陵,便是恐怕不明有事要問她。偏她也委實知道得不多。


  不明正思忖著,夥計捧著點心回來了。小朱果然幫著來送東西。不明望著他道:“煩勞點心鋪子的小哥多留會子,貧僧有事請教。”夥計笑嘻嘻走了。


  屋內眾人都看著小朱;趙茵娘見他生得好看,眼睛一眨不眨盯著。小朱環視一圈沒有多餘的椅子,趙牛已坐在床上了,微微皺眉。不明忙站起來坐去趙牛身邊,小朱大大方方在他椅子上坐了。不明乃介紹道:“這位是朱大郎,我們慣叫他小朱,開點心鋪子的。這是我師叔法靜。這兩位是趙牛和趙茵娘叔侄。在座諸位皆是可信之人。貧僧把案子捋一遍。”


  他才剛頓了頓,法靜忙說:“這位小哥不是來送點心的麽?你不是有事請教他麽?不明師侄你又打誑語……”


  不明微笑道:“貧僧買點心是真,有事請教他也不假。這兒要分析案子呢,麻煩您老散會再刷存在感謝謝。”法靜癟嘴念了聲佛。不明遂將趙姑娘的案子說了一遍。線索太少,很快說完。遂立在桌前鋪開紙來略勾畫了幅江南三省地圖,標出揚州、金陵、廬州、杭州等處。眾人已圍了過去。小朱默然拿起筆標出鎮江、常州、無錫、蘇州等本省重鎮。


  “貧僧先說自己的想法。端午前日出的事,而後趙姑娘便再沒見過那人。之後的將近一整個五月並未有期盼神色直至六月,可知那人離開了揚州且告訴過她六月之前不會回去。則此人八成要趕著去哪兒過端午。那地方肯定離揚州不遠,一天能到。區區紈絝,依照快馬官道算一日最多能跑三百裏。”不明以揚州為圓心拿虛線在地圖上勾出一個圈。“去年端午節那人大約是在這個範圍內過的。若是回家過節,他家就跑不出這個範圍。若是‘衛家’子弟因故來江南辦差,那基本可以鎖定金陵。趙小施主,你姐姐從何時開始認識那人的。”


  趙茵娘本在全神貫注聽他分析,聞言搖頭:“我不知道。”


  不明道:“你再回憶一下。初戀少女的情緒與平日必然不同。你姐姐很單純,少不得流露出來。”


  趙茵娘仔細想了半日道:“如今想著,上巳節那日她回來有些麵紅耳赤的。”


  “這就對了。”不明道,“上巳節是三月初三,出事日五月初四,懸梁那日乃九月初三。一個癡情的女孩子絕望到要尋死,必會尋個紀念日。相識半年?若擇九月初四是不是更內什麽一點?”


  小朱道:“可憐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


  “朱爺覺得與此詩有關?”


  “不知。”小朱道,“也許是湊巧。我不過想起來罷了。”乃看著地圖道,“吳遜為人還算正直且不黨不群。這個圈內,能讓他幫著遮掩重罪的人家我暫想不出來。”


  不明道:“傳說中的金陵四大家族沒有這麽牛逼的子弟。”


  小朱思忖道:“委實沒有。你查查吳遜的後台,說不定是庇護同黨。”


  不明皺眉:“這題超綱了,我哪有那本事。”他又想了想,“朱爺,你覺得世間事可巧麽。”


  “說人話。”


  “吳遜和吳天佑湊巧都姓吳的概率有多少。”不明悠悠的道,“貧僧正式通知你,吳三姑娘有貴妃命。畢竟能給吳遜當後台的人也不多啊。”


  小朱道:“天南海北。吳天佑乃京城人氏,吳遜籍貫湖南益陽。”


  不明擺擺手:“不能這麽快下判斷。所謂京城人氏是從哪一代開始的?”


  小朱聞言想了半日道:“依著本朝律法,須得祖父入籍二十年以上。順天府委實是冒籍最多的。”


  “什麽冒籍?”


  小朱無奈瞧了他一眼:“你這蠢和尚,平素仿佛無所不知,偏人人皆知的你竟分毫未聞。”


  “貧僧是個方外之人好不好。”不明合十道,“隻知書本上的知識。不然何須成日對朱爺低眉順眼的求你幫忙,你還真以為貧僧尊重知識分子啊。”


  小朱哼了一聲,遂解釋了“冒籍”。朝廷於各地取士名額大略固定,江南山東等地才子極多、數目遠勝滇黔等處。就以本省為例,鄉試約莫八十取一,狠厲時竟隻得二百取一;而雲南則隻為二十取一;且本省秀才之才多半勝於雲南秀才。故有人設法假冒別處籍貫科考。此事自古有之。白居易本洛陽人氏,因原籍競爭激烈,遂往宣州投靠叔父、溧水縣令白季康,冒入宣州籍科考得中。順天府人口少,冒籍的極多。朝廷幹脆設了審音禦史,專門核查考生之鄉音。


  不明不覺齜牙:不就是古代的高考移民嗎?乃點頭道:“湖南也是文化大省。假若吳天佑是冒籍的,在他跟前說湖南話他會不會不留神湊上兩句?”


  小朱淡然道:“你當吳天佑那麽容易見的?先打發個夥計去益陽打聽下吳遜的親戚。”


  “隻怕人家會瞞著吧。”


  “益陽也不過那麽點大的地方,出個知府老爺不容易。吳遜之長輩晚輩若有人叫吳天佐、吳天候,吳天佑便可能冒籍。也可能是湊巧,故此還是須得向吳天佑本人核實。”小朱微笑道,“冒籍罪之重,你們方外之人哪裏知道。一旦落到禦史手裏,吳三姑娘那貴妃命少不得要泡湯。”


  “阿彌陀佛。”不明莊重道,“何苦來坑得人家的貴妃命泡湯。”


  “嗯。”小朱亦安然道,“說的也是。”


  趙牛聽不懂他二人說什麽,卻無端打了個冷顫。趙茵娘見伯父打冷顫,也跟著打了一個。法靜既然不能說話,便忙著吃點心。二十四盒點心他吃了一大半,好在每樣皆給趙茵娘留了點子。


  趙牛等人遂收拾東西跟著去薛家。臨走前不明拜托趙茵娘這兩日趕著背下九九乘法表。因為寶釵寶琴兩個都對理科沒興趣,懶得背。不明覺得數學乃邏輯思維之基礎、不可不學,遂想讓趙茵娘扮作“人人都會背小九九”的模樣刺激她倆一下。趙茵娘記性極好,法靜扯著趙牛囉囉嗦嗦打包行李時她已背好了一半。


  夥計幫忙雇了兩輛馬車,法靜和二趙一輛、不明與小朱一輛。車上,不明低聲告訴小朱:“貧僧懷疑小衛來了金陵,你留神些。”小朱輕輕點頭。


  到了薛家,法靜已教完趙茵娘背後半截九九表。小朱徑直去了小西院。不多時,朱嬸收拾了個小包袱、挑了個十三歲模樣俊俏的小廝跟著,往朱氏小點而去。這幾日她便暫住那裏。小朱留在姑媽家足不出戶。


  兩日後,假衛若蘭又來了天上人間,身邊隻跟著周大人。依然是當日那美貌丫鬟領著他們往後頭去,假衛若蘭隨口問她名字。丫鬟道:“奴家盧慧真。”


  及到不明書房,依然是當日那另一位美貌丫鬟。假衛若蘭又隨口問名字。她道:“奴家張子非。”


  便看不明從屏風後頭快步繞了出來:“阿彌陀佛,衛施主莫要騷擾貧僧的人。”


  假衛若蘭笑道:“怎麽你的丫鬟名字不成套?人家都是什麽春蘭夏荷秋菊冬梅。”


  “俗不可耐。”不明道,“貧僧隻用她們的本名。”


  “本名?”假衛若蘭眉頭一挑,“這兩個本名可不像是尋常百姓人家會取的。”


  “她們自己取的。”不明義正言辭道,“知識就是力量,貧僧的丫頭都要念書。”


  假衛若蘭回頭看了盧慧真一眼:“你這個姓盧的丫頭,好純正的京腔。”


  不明眼角一跳:“她還真不是京城人氏,不過在京城住了幾年罷了。”


  盧慧真淡然道:“師父,奴家不過一尋常女子,經曆平平不足為外人道也。”


  不明攤手:“看,她生氣了。衛施主收起些好奇心,別打聽人家姑娘隱私。”張盧二女麵色不善摔簾而去。不明耷拉著嘴角道,“都怨你,她們倆都生氣了。”


  假衛若蘭奇道:“你是主子,還怕丫鬟生氣不成?”


  “不是怕。”不明道,“統共這麽幾個人,誰喜歡看她們不高興啊。貧僧的生意多半得靠她們。”


  假衛若蘭抬腳走到客座椅子上坐下,瞥了眼旁邊小幾上的十二生肖球,似笑非笑道:“聽聞不明師父的玉石生意做得不錯。”


  不明大方道:“衛施主若喜歡玉石,貧僧可以給你打個八折。”


  假衛若蘭擺擺手:“罷了,我不要這些中看不中用的。”說話間有小婢進來送茶點。待她們出去假衛若蘭才說,“不明師父,我想請教你是如何勸得林大人答應讓何老太醫瞧病的?”


  不明道:“貧僧不曾勸。貧僧挑唆……額,攛掇……額,勸說了林夫人。”


  假衛若蘭與周大人互視一眼,含笑點頭:“原來如此。”他乃歎道,“不明師父,實不相瞞,我有件極要緊之事想托林大人幫忙。”


  不明心下暗笑。林海簡直是奧斯卡級影帝,到現在都沒讓這哥們知道密折早已進京。乃思忖片刻道:“從貧僧去揚州時衛施主便在托他幫忙,到現在他還不肯答應。衛施主,貧僧對林大人也算了解。恕貧僧直言,林大人幫了你可會損他自己?”假衛若蘭一愣。不明接著說,“求人家損己助人是否不大妥當?人家又不傻,憑什麽答應?”


  周大人道:“林大人未必會損己,保不齊反倒……。”


  不明打斷道:“周大人既用了‘未必’二字,可知損己風險不小。林大人性情沉穩,不是愛冒險之人。”


  假衛若蘭含笑微微抬頭看著不明:“不知不明師父可愛冒險?”


  不明忙立起斂容合十誦佛:“貧僧乃方外之人。諸位施主,求放過。出門左轉好走不送,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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