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薛蟠收集了舊年端午節往陳大人家中赴宴的客人名冊。共二十六人,皆金陵名流,並無小於四十歲者。有十九人帶了兒孫前去,年紀在二十歲正負五歲的計十五人。其中三個矮子五個胖子兩個貌醜,剩下五個薛蟠使法子讓趙茵娘見過四個,皆與引誘她姐姐之人相差甚遠。遂隻剩下最後一個了。


  薛蟠看著那名字發愁。那人叫甄瑁,他爹便是欽差金陵省體仁院總裁甄應嘉。嗯,甄寶玉的哥哥。薛蟠倒不是見不著他,隻不願意見他。此人無恥好色的本事早已修煉到永恒鑽石級別,薛蟠開外掛也趕不上,特長是認為人人都與他一樣。乃長歎一聲,打發人給甄家去下帖子。不多時甄家回帖,甄瑁下午就來。


  兩個時辰之後,甄瑁笑容滿麵來到薛家。薛蟠恭候於外書房,二人拱手見禮、商業互吹了足有一刻鍾之久,藏在隔壁偷窺的小朱與趙茵娘雞皮疙瘩掉了兩大框。


  甄瑁問道:“賢弟說有小事相詢,不知是何事?”


  薛蟠笑道:“前兒小弟家中得信,榮國府的璉二哥哥要來金陵。他是小弟表妹夫,家母命小弟預備著招待。小弟還不曾見過他呢,不知其性情癖好。他們賈家與你們甄家乃是老親,往來素密。故小弟特尋甄兄打探打探。你家常有人往京裏去的,可知他是愛吃甜的愛吃辣的?喜歡男的喜歡女的?”


  甄瑁撫掌道:“璉兄弟要來金陵麽?好極好極。告訴你,你這位表妹夫葷素男女不忌,你隻管挑好的上便是了。”


  薛蟠擠眉弄眼道:“如此說來他並不挑剔了?實不相瞞,小弟還舍不得幾個最好的。”


  甄瑁拍案大笑,指著他半日說不出話來。“薛蟠啊薛蟠,你實乃天上地下難得一見、神仙一流的人物兒。莫非你開花樓子便是為了挑出最好的來留給自己?”


  薛蟠斜睨著他道:“難道不對?”


  “對極。”甄瑁道,“薛賢弟果然與愚兄脾胃相投,當浮一大白。”二人以茶代酒幹了一盞。他乃笑嘻嘻道,“你那天上人間還藏著什麽妙人兒?可能取來愚兄鑒賞鑒賞?”


  薛蟠擺手道:“珍稀秘寶,恕不見人。”


  “咦?愚兄也不能麽?”


  薛蟠搖頭晃腦道:“漫說男人不能,連雄蚊子都不能。”


  “男的女的?”


  “男女皆有。”


  “哎呀,賢弟何等小氣。”


  “偏是小氣,就不給人瞧。”


  小朱看趙茵娘滿麵懵懂,悄悄領著她走了。事先約定他們離開時打發人送果子進書房。是賊人送桃子,不是送櫻桃。見小廝送了新鮮櫻桃進來,薛蟠遂放心大膽的同甄瑁互飆葷段子。這玩意古人哪有後世的儲備量大?甄瑁足足笑了小半個時辰不帶歇的,自此深引薛蟠為知己。


  薛蟠乃道:“眼看又是端午,小弟已收到陳大人的帖子。舊年小弟不曾去,今年必不能避了。”


  甄瑁隨口問道:“賢弟舊年為何不去?”


  薛蟠苦笑道:“實不相瞞……貧僧琢磨了數日沒寫出拿得出手的詩來。”


  甄瑁怔了一瞬,大笑:“原來如此。外頭隻說詩僧不明才驚當世,合著你也要琢磨數日哈哈哈哈……今年可有了?”


  薛蟠道:“早預備好了三四首。”二人齊笑。


  薛蟠遂問去年是個什麽情形。甄瑁記性頗好,笑道:“你放心,有一兩首足矣。”乃說起去年陳府赴宴經過。


  薛蟠細細聽罷,安心道:“如此小弟便不懼了。”乃擠眉弄眼道,“可有美人?不拘男女。”


  甄瑁擺手道:“跟著我老子去的,哪來的興致。”


  偏這會子一個小廝進來了,笑嘻嘻近前打千兒道:“大爺,方才小的遇上了石壩街那畫店的朱師傅。他說你讓他畫的捧獅子頭公子像他已經畫好了,你隻管派人去取。”


  薛蟠不知小朱搗什麽鬼,便順著杆子爬道:“你既遇上了,順道拿回來豈不便宜?”


  小廝笑道:“方才大姑娘讓小的買東西呢。要不小的這就取去?”


  “快去快去!”小廝一溜煙兒出去了。


  薛蟠扭過頭,甄瑁瞧自己那眼神什麽意思?甄瑁一下下慢慢撫掌:“好你個小和尚!捧獅子頭公子是誰?”


  “額……”薛蟠腦中猛然一亮,霎時明白了小朱之意。忙訕笑道,“我也不知道。”


  “嗯?不知道?小和尚,你可老實些。”


  “真不知道。”薛蟠道,“隻見過一回。當時他身邊人多,沒法子過去搭訕。甄兄也知道小弟是不擅畫的。可巧路邊有個畫鋪子,小弟便臨時拉了個畫匠出去瞧他。”


  甄瑁好懸笑噴:“不想賢弟如此癡情。說不得日後能成一段佳話。”


  薛蟠歎道:“什麽加話減話,這輩子能再見一回都不錯了。連人家姓什麽都不知道。”遂有幾分悵然。甄瑁忙拿話寬慰他。


  二人又閑聊半日,薛蟠一直懶懶的。直至小廝捧了卷畫軸回來。薛蟠忙打開一瞧——畫上正是假衛若蘭手捧食盒,食盒中擱著六個大肉團子。薛蟠心下暗驚:這是頭一回看小朱畫人物,不曾想如此逼真,不愧是全能知識分子。甄瑁哈哈大笑:“原來是這個獅子頭,我還當舞獅子的獅子頭。”


  薛蟠皺眉道:“不像。虧的那畫匠還有臉吹牛他畫出來跟活的一樣。”


  “不像?跟活的一樣啊!我還想問你是哪家畫鋪子,改日也尋他們家畫像去。”甄瑁這才細看畫上少年的模樣,不由得低呼,“哎呀!這人我倒像是見過。”


  薛蟠忙問:“甄兄見過?哪家的公子?”


  甄瑁思忖道:“便是舊年端午在陳大人府上見過。我不認得他,隻遠遠瞧見他跟什麽人說話兒。這麽看著委實有些不大像。他本是桃花兒眼,這都畫成杏子眼了。這畫匠筆力極好,眼力卻差了點子。”


  “哎,畫人物兒就是講究人畫如一,有筆力沒眼力頂什麽用。怪不得他還是個尋常小畫匠。”薛蟠望著甄瑁作了個揖,“我知道不像,可我說不出哪兒不像來。甄兄可否說說、好讓人改改?說不定改完便能認得了。”


  甄瑁含笑瞥了他一眼:“你個滑頭小子。”


  薛蟠喜之不盡,再作個揖回身喊小廝道:“去請個畫匠來,越快越好。”


  小廝道:“咱們家雖沒有畫匠,教大姑娘畫畫的先生會這個。不若請他來?”


  “也行,請過來。”薛蟠拱手道,“煩勞甄兄了。小弟欠甄兄一個東道。”


  “好說好說。這才一會子功夫你都向愚兄行三回禮了哈哈哈……”甄瑁點著他直笑。


  不多時小廝請了教畫的先生來。那人穿了身略大的鴉青色錦袍,本是薛蟠舊年家常穿的,因袖子過長挽了起來。臉和脖子都黑,手卻極白,左手手腕上有三點不小的黑痣;眉毛略粗,杵在眼睛上甚是古怪;絡腮胡子遮住半張臉;鼻梁上架著副西洋玻璃眼鏡。薛蟠連著深呼吸四五次才勉強壓下笑意,仍不能說話,說話必破功。


  甄瑁對著朱師傅的畫兒告訴那先生哪處該如何改動。此人極明白,甄瑁一說他便拿筆勾出個臉兒。甄瑁道:“對。眼睛還大了點子,略改小些。”如此這般畫了半日,甄瑁可算點頭:“像了。賢弟你看,可是那個捧獅子頭的?”


  薛蟠連聲道:“像!像!像多了。”甄瑁哈哈大笑。薛蟠忙問,“甄兄,他跟什麽人說話兒?你可能想起來?”


  甄瑁細想半日搖頭道:“想不起來了。橫豎也沒幾日就是端午了,保不齊他又來了呢?”


  薛蟠再作揖:“謝甄兄吉言!”二人互視而笑。


  送走甄瑁回到外書房,薛蟠看見自己的隨身小廝捶著柵欄板兒笑癱在廊下。走進屋子,教畫的先生已除去眼鏡扯掉眉毛,正對著案頭的西洋玻璃水銀鏡撕大胡子,恰是小朱;趙茵娘在旁幫忙。薛蟠憋了這許久早憋不住了,強撐著幾步躥到條案旁,還沒來得及坐便大笑。趙茵娘跟著笑了會子,扭頭看他還在笑,皺眉道:“有那麽好笑麽?竟笑這麽老久。”


  小朱拿下最後一片胡子,規規整整放入方匣,淡然道:“他沒見過世麵。”


  薛蟠又笑了半日才罷。乃問趙茵娘新畫的畫像是不是那人。趙茵娘起先覺得像,再過會子她又不敢確認了。終究當日天色暗,她看得並不清楚。小朱遂先照著這模樣另畫幅畫像留著使,趙茵娘在旁瞧著極羨慕。


  薛蟠低低的嘀咕了一聲。小朱沒聽清楚:“嗯?”


  薛蟠道:“我說你真有兩把刷子。”


  趙茵娘趴在長案上手托腮幫子:“他說,知識分子就是個百寶箱。”


  薛蟠訕笑道:“都一個意思。”


  小朱挑了挑眉,隨手點了畫像的眼睛:那人立時活了起來。趙茵娘不覺驚呼,薛蟠撫掌叫好。小朱撂下筆負手而去,在外頭命小廝幫他將方匣拿回小西院。趙茵娘看著他的背影吹了聲口哨。


  薛蟠皺眉:“跟誰學的吹口哨?小姑娘家。”


  “蝌二爺。”趙茵娘無辜道,“他說他是跟你學的。”薛蟠無言以對。


  兩日後便是端陽佳節,不明和尚穿了身簇新的僧袍往應天府尹陳可崇府中赴宴。席間觥籌交錯賓主盡歡,不明做了三首好詩博得滿堂喝彩。然既不見假衛若蘭一行人,也不見畫像上那位。不明遂悄悄拉了甄瑁到一旁打探。


  甄瑁低聲道:“我幫你瞧過了,今年他沒來。”


  “那甄兄可想起來他舊年與何人在一處?”


  甄瑁含笑示意道:“喏,那位孫老爺。”


  不明抬目望去,陳大人正與一六十來歲的老者說話,不由得眉頭緊皺。那老者乃金陵本地鄉紳,年輕時進過學。其祖父曾任大理寺卿,家中一弟二子三進士皆在朝為官。而其長孫也是金陵排得上號的才子,今秋便要下場鄉試。孫家雖非公侯之族,在江南士林中的地位概日淩雲。換而言之,本朝最高級別的烏眼雞們若來金陵,孫老爺是必拉攏的一位。


  看著兩張笑若菊花的臉,不明忽然發現了一個很傷心的事實:想要查出坑死趙大姑娘的凶手,怕是先得弄明白過兩年應天府尹之職為何會成空缺。依著原著的時間線,明年殘冬未去之時林黛玉進賈府,再過兩月此缺空出,撐死算後年二月了。


  他因想:陳可崇去職無非幾樣:守製、升遷、平調、謫貶、像賈雨村一樣被人參本擼掉。這老陳為人機敏、行事狡猾、八麵玲瓏,把柄不好拿。除非上麵有人非要收拾他,或是犯了不小的錯。故此後兩樣可能性相對小。不明跟趙文生說有人想要應天府尹之職乃信口雌黃,賈政能弄到的位置定然不是被人盯上的。則無故平調去別處的可能性亦小些。要麽守製、要麽升遷。念及於此,不明溜達去了陳可崇身邊。甄瑁在旁擠眉弄眼。


  孫老爺早先是瞧薛家不上的。然不明委實寫了許多好詩好詞,兼他業已出家為僧,孫老爺遂也待他十分客氣。寒暄幾句話之後,不明得意洋洋扯到自家母親、叔父、嬸娘身體康健上去。尤其他叔父之暗疾已好了大半,眼看著便能長命百歲。孫老爺上了歲數,見他炫耀得真心實意,不覺捋著胡須直笑。


  不明乃歎道:“隻可惜貧僧父親已沒了。古人雲,人生最恨子欲養而親不待。不親身經曆焉能明白其中意思。”


  陳可崇也歎道:“不明師父說的是。家嚴也去的早,幸而家慈尚康健,老夫也可略進孝心。”


  不明趕忙合十念一聲“阿彌陀佛”。嗬嗬貧僧就知道當著孫老爺的麵陳大人你不可能不提自家老子娘。“不知老夫人高壽?”


  “今年六十有四。”


  “老夫人福壽滿堂啊。”


  “哈哈哈借師父吉言。”


  陳可崇未及五十。古代女子生孩子早,也正常。如此說來,陳大人比較大的可能是攀上高枝進京去了?正想著,那頭孫老爺已招手喊他孫子過來了。不明微笑:貧僧又要當一回別人家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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