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聽了不明幾句話,孫溧登時猜到紈絝是誰。那族弟去年從京城回鄉欲考功名。因他們兩支早已分家,孫溧與之不算熟絡。饒是如此,孫溧依然是孫家長孫,忙站起來作揖賠禮。
不明擺手道:“不與孫施主相幹,又不是你親兄弟。貧僧做了這門子生意,紈絝見得最多。平素老子娘活祖宗似的慣著,無法無天。嗬嗬,他們自家不教育,出了門自有人替他們教訓。”
孫溧歎道:“今年縣試前他染下風寒耽誤了入場,如今暫未回京,隻等著明年再考。大約心裏也不大痛快。”
不明撲哧笑了:“拉倒吧。今兒他又不是沒說過話,肚子裏哪有墨水。連‘自出機杼’之典都不知道。區區病遁也就孫施主你這樣的老實人肯信他。今年風寒明年拉稀後年花粉過敏,然後他就可以說他跟科舉沒緣分、不用考了。”
孫溧忙說:“我看過他的文章。雖算不得極好,倒也不差。機杼之典語出魏書,他尚且年少,還不曾讀過。”
不明瞥了他一眼:“信不信由你。那小子就是個飯囊衣架,必有代筆。”
孫溧正欲辯駁,無故心虛沒有開口。呆了半晌才道:“我竟不便管他,如今隻說與長輩罷了。”
不明乃正色道:“孫施主莫怪貧僧失禮。貧僧恐其抵賴,故早跟十幾位圍觀閑人打好招呼。他們皆能作證,貧僧的刀自始至終不曾出鞘,令族弟亦不曾加入戰團。”孫溧慚愧點頭。
又說了幾句場麵話,孫溧方問道:“不明師父,你夢裏所見的那道士……可知其來曆?”
“阿彌陀佛。”不明合十道,“孫老爺無須顧慮,不過一夢爾。”
孫溧道:“我祖父想著,那人究竟是如師父所猜下界修行,或是天帝別有差使。”
不明一愣,搖頭道:“佛道不同宗,他縱有差使貧僧又豈能知道。貧僧之修為並不高。再說,世人模樣兒多有相似,令族弟再過幾年怕是會愈發像孫施主。”
孫溧霎時如被雷劈了一般。良久,喃喃道:“說的也是……”不明右手藏在袖子裏偷偷比了個“V”。孫家與不止一隻頂級烏眼雞有聯絡。
回到府中,孫溧趕忙將族弟石壩街打架之事報與他祖父。孫老爺大怒,打發人往侄孫處問去。果不其然,那位小爺半個字沒提自己領狗腿子搶人,隻說不明和尚提刀砍傷自己。
孫溧先忍不住了,朝跟來回話的小廝冷笑道:“回去問你家主子,沒出鞘的刀究竟是怎麽砍傷他的。”那人霎時變了臉,顯見方才打架就在當場。
孫老爺重重拍案,指著他喝到:“那小子幹了什麽好事,從實招來!不然打折你的腿!”
小廝嚇得戰戰兢兢朝上磕頭,半個字不敢隱瞞全招供了。他雖不曾讀過書,倒也能鸚鵡學舌的學個八.九不離十。孫家爺倆聽罷目瞪口呆——天上人間一個丫鬟,用十幾樣典故拐彎抹角把兩個儒生罵得毫無還手之力。那小和尚究竟開的什麽花樓?小廝見孫老爺麵上盡是驚愕,怒氣已去了大半,壯著膽子道:“我們二爺本是好意。他想著,那小粉頭才學滿腹淪落風塵好不可惜,何不救了她出火坑?二爺也能得個……額……得個聰明女人服侍,也好紅袖添香、日常督促他讀書。”
孫老爺還有什麽不明白的?思忖片刻,隨手出了一題,命一個得臉且得用的老仆這就送去侄孫家裏。“告訴他,他隻傷了腿,並未傷手。你就在旁看著他寫,不許人幫他。”老仆答應著揣上題目便走。再看小廝臉上已經一片煞白,孫老爺喊道,“回來。”
老仆轉回身來:“老爺還有什麽吩咐。”
“將替他代筆之人給我帶來。”
不足半個時辰老仆便回來了。原來侄孫見了考題便知道難以蒙混。強撐著寫了四十來個字寫不下去,幹脆裝頭疼腳疼哪兒都疼。老仆徑直問他平素寫文章是誰代筆,侄孫遂將其人推了出來。
孫老爺看著那四十來個字嗤笑道:“不明師父說的不差,委實是個飯囊衣架。”
又看那代筆者。此人年有四十六七,相貌敦樸可靠,跪在下頭眼觀鼻鼻觀心。問他來曆,他操著一口極雜的口音道:“奴才乃夔州人氏,小時候鄉中遇上洪水、逃難去了南邊,跟著父親在廣州碼頭做活。奴才之父染了病,奴才不得已賣身救治。主子看奴才老實,派在小主子身邊,遂跟著他念了幾本書。後主子進京做了大官,奴才也跟著去了。再後來主子犯事府裏賣人,王管事買下奴才養馬。前年,奴才替二爺牽馬,聽見他琢磨對對子,一時糊塗多了嘴。二爺便將奴才要在身邊。”
孫老爺捋著胡須點頭。此人混著川粵京等各色土音,倒也對得上。乃問道:“你叫什麽?從前的主人家是誰?”
他道:“奴才叫餘得水,是二爺替取的名兒。”
孫溧搖頭道:“他得了你委實如魚得水。”
餘得水接著說:“奴才先頭那位主子乃是通州通判梁大人。”
孫老爺不覺好笑。還以為他前主子是多大的京官兒,原來區區一個通判。乃向侄孫的小廝道:“這個餘得水我留著。你主子的名聲想必已傳遍十裏秦淮河,出去徒惹人笑話。不如安生念書預備明年的考試,休要再打尋人代筆的主意。”遂打發他走了。又想著餘得水這個名兒聽著膈應,問道,“你本名叫什麽。”
餘得水道:“奴才本名瑞仔。”
孫老爺道:“從今兒起你就叫回本名。既然會寫兩筆字……”老頭想了想,“暫跟著溧兒。”
孫溧笑道:“祖父,他這個名兒怪傻的。”
孫老爺也笑道:“那你自己再改一個。”
孫溧思忖半日:“既然讀過書,就叫知書吧”。餘知書麵上悄然露出一絲苦澀,磕頭謝恩。孫溧身邊有人將他領下去了。
孫老爺看著自家的靠譜孫子,想想他弟弟那孫子,心下無比暢快。乃吩咐道:“此事須得給不明師父一個交代。讓下頭收拾份禮,不必重但須得用心,你親自送過去。別的不說,單看他不肯打聽夢中道士的緣故——這和尚比你還小幾歲,其心地慈孝、思慮周全可見一斑。且不論他有沒有根基來曆。陳大人說,那位……”他伸出三根手指頭,“對他另眼相看,並與林海私交甚篤。還有他那個舅舅。日後做不做和尚怕是兩說。”頓了會子,眉頭皺起,“竟不知他會擇了誰。”
孫溧低聲道:“依孫兒看,這和尚性子謹慎,不會輕易擇了誰。”孫老爺點點頭。
過了兩日,孫溧替他族弟上薛家賠禮,薛蟠穿著俗家衣裳出門相迎。孫溧還是頭一回見他不著僧袍,微怔了片刻。
餘知書雖才剛跟著孫溧,已顯出了進退得當、言辭有禮。因知道薛家有個才女盧慧真,孫溧為著不輸陣勢,特特帶著他。薛蟠對此人頗感興趣,孫溧便提了他的來曆。薛蟠愈發感興趣了。孫溧不免好奇打聽盧慧真。薛蟠道:“世上總有人天賦比旁人強出十二分去。老天爺給出這天賦時不拘男女、不分貴賤。慧真與你們家這個餘知書皆是天生的讀書料子。不用先生一再教導、隻略看看便能記住。”隻字未提此女身份。孫溧遂也不再問。
次日,薛蟠讓他徒弟覺海回了趟揚州。趙茵娘很聰明,薛蟠欲留她在金陵念書,須得問問她父親的意思。並有件事要麻煩趙文生查。
數日後覺海回來,直將趙茵娘之父帶了來。此人名叫趙二鎖。薛蟠一愣:合著他們家的名字並不是依著生肖屬相取的。趙二鎖與女兒、族兄閉門商談大半日,決意幹脆搬到金陵、投在薛家做事。
薛蟠知道老趙家的人可靠,自是巴不得。他的住處在薛府東邊,後頭有個小庭院,早先是薛父兩位妾室住的。薛父一死王氏便將她二人打發了,那院子如今空著。薛蟠遂命人收拾出來給覺海。
又過了些日子,趙二鎖處置完揚州家產來到金陵,並帶來了趙文生的回信。薛蟠看罷那信悄然一笑。
這日孫溧又帶著東西來薛家賠禮。原來是他那族弟傷好了,又與幾個狐朋狗友逛花樓去。因前回輸得太慘,他在石壩街名聲大起,四處被人調笑。遂惱羞成怒,又上天上人間鬧事去了。這回不明不在,法靜在。
法靜的武藝比不明高得多,且生性嘮叨。他赤手空拳把孫公子及其狗腿子打敗之後不肯放他們走,就攔在天上人間門口規勸其改邪歸正。十幾個沒事做的粉頭搬竹椅杌子在旁瞧熱鬧。客官們見此情形難免駐步而觀。法靜足嘮叨了有大半個時辰,被天上人間的老鴇子勸回去了。彼時圍觀之人早已裏三層外三層。
六月的天兒本是最熱,好巧不巧的當日忽然陰涼。秦淮河畔客流量創下今夏最多,其中不乏金陵名流。孫老爺兩個時辰之後就知道了。老頭兒不辭暑熱親自去教訓侄孫,卻看那小子跟去了半條命似的耷拉在屋子裏。一問方知他被法靜念叨得頭暈,發誓這輩子再不去天上人間了。
既在盛暑之時,薛蟠親引著孫溧往後花園說話去。隻見園中赤日當空,樹蔭合地。荷花池旁一帶垂柳依依點水,水邊探出一隻八角小亭。微風拂水,荷香襲來,悠然去俗。亭中隻設一案二椅,薛蟠與孫溧坐著吃茶閑談。
他二人此時已熟絡許多。孫溧乃笑道:“我祖父想著,既是族弟旁人不懼、獨懼那位愛說話的師父,不若請了他來督促臭小子讀書。”
薛蟠道:“倘若是別人,煩勞我師叔走幾趟倒沒什麽。可這一位,我勸孫老爺撂開手吧。不可雕也。孫兄,你可知道他是特意打聽到貧僧不在才去的。”乃搖頭道,“哪怕上鏢局雇幾個幫手,特特尋貧僧在的時候過去,縱然打輸了也算有誌氣。”
“嘶……”孫溧一想,委實是這麽回事。小和尚這是擺明了瞧不上那族弟。他心下並無不自在,乃一笑略過。
二人閑坐了片刻,薛蟠忽然說:“孫兄,貧僧多句話。你的親事?”
孫溧苦笑道:“家父原先沒預備替我在金陵娶親。這一時半刻的上哪兒求合適的去。”
“令尊大人還想替你在京中娶親不成?”薛蟠冷笑道,“孫兄若得了舉人身赴京,不論春闈中與不中,皆如丟了個肉包子進狗窩——你們家已經連著出了三個進士了!可不是鬧著玩的。那遍地權貴之處還想由得你們家挑?官大一級壓死牛,隨便伸出跟手指頭來,吃不了兜著走。孫兄,”薛蟠看著他搖搖頭,“依著貴人們的手段、蠻橫和不要臉,給你挖坑真的很容易。”
孫溧驟然失色。
亭子太小,跟著孫溧來的仆從自是沒法子進去的,薛家有人將他們引到不遠處一條長廊下暫避日頭,並送來些涼開水。兩下裏正說些主子們的閑話,忽然薛家眾人齊刷刷直了眼朝前頭望去。孫家的人也趕忙定睛張望。
隻見一著緋紅羅衫的大丫鬟順著長廊盈盈走了過來,形容昳麗氣度端莊。有個小廝搶先迎上去陪笑:“盧姐姐好!”眾人紛紛跟著問好。
大丫鬟掃視眾人道:“大日頭底下聚著這麽多人做什麽呢。”
“大爺跟孫家大爺說體己話呢。”
大丫鬟笑道:“是前兒法靜師父教導的那個孫家麽?”
“可不麽。”小廝笑道,“這個是他們家大爺,專門負責替兄弟賠禮道歉、收拾爛攤子,倒也辛苦。”
大丫鬟嗤道:“細人之愛人也以姑息。”
先頭聽他們喊“盧姐姐”,餘知書便猜此女可是那個舌戰儒生的盧慧真;聞聽此言便已確認。乃站起來朗聲道:“姑娘此言差矣。”
盧慧真眼中閃過笑意,側頭瞥了一眼水亭,款款上前向餘知書作了個揖:“先生有何賜教。”
聽到“先生”二字,餘知書身子微微發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