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薛蟠邀餘知書到茶樓小坐談生意,一上來便開宗明義,擺出了個餘知書無法拒絕的條件。餘知書雙目驟明,脫口而出:“好。”


  薛蟠悠然道:“您也不問我要煩勞您做什麽。”


  餘知書捏了拳定定的說:“薛公子想讓我做什麽?我盡力而為。”


  薛蟠點頭,吃了口茶輕描淡寫道:“據我所知,孫家至少勾搭了兩位鳳子龍孫。今年勾搭上的是二王爺府上那位三爺;此外還勾搭了一位皇子。這皇子很看重孫家,去年春親自跑了一趟金陵。我想知道那是老幾。”


  餘知書麵色鐵青,眼中駭浪滔天、直勾勾看著薛蟠。薛蟠笑若漣漪。過了足有半柱香的功夫,餘知書啞聲道:“此事怕不容易。”


  薛蟠道:“梁大人是當過知府和鴻臚寺卿的人,這點子本事應當有。順便說一句,餘大叔業已嶄露才華,竟然還得大暑天的出來采買物件,孫家大約不會對你重用到哪裏去。”


  餘知書哼道:“盧姑娘呢?”


  薛蟠笑了:“你看她像丫鬟麽?不是偶爾穿幾回丫鬟衣裳就真是個丫鬟的。盧先生跟前,端茶倒水跑腿打下手的可都是我。饒是小心服侍,依然日日挨她的訓斥。晚生也很慘的好吧。”


  餘知書看了眼他頭上的儒巾,便猜盧慧安在薛家怕是做了授課西賓。俗話說,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孫家委實不若薛家重才。隻是……“盧姑娘想必來曆不俗。”


  薛蟠微笑道:“連皇帝家都不追究,還管什麽來曆。”


  此言聽在餘知書耳中,猶如坐實了盧慧安之罪身。薛家怕是手眼通天了。餘知書思忖片刻道:“我的身契還在京城。”


  “孫大人區區給事中,比你還矮兩級。”薛蟠道,“一門三進士的人家哪有我們商賈之族稀罕讀書人。對了,你若跟著孫溧進京赴考還挺麻煩的。他少不得要拜訪諸位翰林老爺。萬一拿你出去顯擺,被人認出來怎麽辦。”


  餘知書一怔,恍若隔世。良久,咬牙道:“也罷,我竭力便是。”


  薛蟠含笑點頭,從懷內掏出一個拇指大小的功夫熊貓玩偶遞給他:“遇上急事可以去薛家的任何一個鋪子求助。”又給了他一小包碎銀子。餘知書看著那黑白色的絨布熊,莫名覺得與薛蟠神似。


  送走餘知書,薛蟠回到天上人間。張盧二女正一唱一和忽悠人買東西呢,他便溜去書房候著。一時買賣做完,她倆也來書房歇息。薛蟠雙手比出兩個“V”:“成功!”遂將經過說了一遍。


  因為想勾搭餘知書,薛家悄悄派了人溜達在孫家左近,隻等目標單獨行動。方才餘知書從角門出去,有個仆人笑嘻嘻迎上前問道:“餘大叔這是去哪兒?”


  餘知書不認得他,便當是孫家的下人,隨口答了一句:“上北傘巷給大爺買東西。”


  那人立時回薛府傳話,薛蟠騎馬趕去了北傘巷。薛家產業遍金陵,薛大爺挑一處近的偶遇狀元公便好。


  到了這一步,他們已沒多少事好做了。遂暫按下趙大姑娘之案,先等餘知書的消息。


  轉眼已入七月。榮國府果然命賈璉來金陵整治族人。賈璉得了嶽父王子騰的叮囑,先不回自家、竟是往薛家去了。薛蟠親出正門相迎。二人年歲性情都相仿,初次相會一見如故,執手敘闊了一番。賈璉又去裏頭拜見了王氏並薛二叔、薛嬸娘,薛家治席與他接風。


  散席後,賈璉回到客院。才剛歇了片刻,忽聽外頭一陣響動。出門一看,有個十來歲的小姑娘正與他的隨身小廝昭兒在堂屋裏吵鬧,乃咳嗽了一聲。昭兒趕忙過來:“二爺,這個小丫頭也不知是誰,竟要闖到二爺屋裏去尋東西。”


  小姑娘撅嘴道:“我原先就住那屋子的!”


  賈璉見她生得眉清目秀十分可愛,笑問:“你找什麽東西?”


  小姑娘揚起臉蛋得意道:“早先寫了兩張大字,我擱在玻璃桌屏後頭來著。方才我叔父來了。我想著,把這個和今兒剛寫的一塊拿給他瞧,不就顯出我進步來了?”


  賈璉啞然失笑:“這個主意極好。既這麽著,你進來取吧。”


  “多謝大哥!”


  小姑娘歡歡喜喜蹦進屋子,直奔桌屏,果然從背後取出了兩張紙。打開一瞧,賈璉好懸沒笑出聲:歪歪扭扭的簡直不能叫字。乃笑問她名字、住在哪兒。


  她道:“我叫趙茵娘,上個月搬去了東後院。叔父方才掐著飯點兒過來吃飯,讓我預備好字給他晚上瞧,他明兒一早就趕回揚州去。我爹說,他們那幾個今晚還不定商量到什麽時辰。”


  賈璉聽她說得顛三倒四的,也沒在意,隨口道:“你叔父住在揚州啊。”


  “嗯。我們家都還在揚州呢。我們家才剛搬來。”


  賈璉糊塗了:“你們家究竟在哪兒?”


  “我們一大家子在揚州。我和我爹還有伯父剛搬來。”


  “哦。你們是薛家的什麽人?”


  “我伯父是薛大和尚的徒弟,我馬上就會是朱師父的徒弟啦。”


  “薛大和尚是薛蟠麽?”那廝才多大?


  “是呀~~”


  “你伯父是他徒弟?也是和尚麽?”


  “嗯。我伯父叫覺海。叔父老抱怨說跟他東家的名字撞了。他東家叫林海。”


  賈璉心念一動:既然她們家是揚州的,這林海顯見就是自家姑父了。薛和尚收了個歲數大的徒弟,徒弟的兄弟在林姑父跟前做事?“你叔父是做什麽的?”


  趙茵娘擺了擺手指頭,忻忻得意道:“幕、僚!就是東家有機密要緊事都跟他商議的那種。”


  幕僚?!賈璉暗驚,思忖片刻問道:“你叔父這會子是在跟誰商議事兒?你伯父?”


  “不是。”趙茵娘道,“薛大和尚今兒才急忙忙讓伯父喊他來的。伯父快馬去快馬回,可累的夠嗆,晚飯都沒吃倒頭睡著了。方才和尚親自來東後院喊叔父上他那兒去呢。”她眼珠子咕嚕嚕的轉,湊近賈璉低聲道,“大哥,你膽兒大不?我想去偷聽。”賈璉看了她一眼。“你是外客。要是你同我一道去,就算被抓了也不會受罰的。”


  賈璉芳齡十九正值少年,又是頭一回單獨出遠門,難免好奇。“你知道他們在哪兒說話?”


  “知道。”趙茵娘立時道,“就是‘佛祖心中留’的那間屋子。後窗戶有兩個大盆景,咱們倆一人藏一個。”見賈璉麵有遲疑,她忙拍胸口說,“你放心,我趙茵娘光明磊落。他們發現了我擔著,就說是我強拉著你去的。”


  賈璉哪能不知道此事不妥?偏趙茵娘滿臉躍躍欲試,如小耗子撓他的心肝。趙茵娘盯著他的臉,忽然眼睛一亮,拍手道:“就這麽愉快的決定了!”拉著他便走。賈璉兩隻腳如同中了法術似的跟著走。


  昭兒不知出了何事,見小姑娘從屋裏拉了他主子出來還往外跑,在後頭喊:“二爺!”


  賈璉忙說:“我出去會子就回來,你們好生收拾屋子。”


  二人一路進了薛蟠的院子。院門開著、院中無人。趙茵娘低聲指道:“就是那間屋子。”


  話音剛落,有個丫鬟不知從哪裏轉出來:“是趙二姑娘不是?快來幫我拚布。真不知道人都上哪兒去了。”


  趙茵娘小臉兒一暗:“姐姐等我會子行麽,我有點事。”


  “不行。”丫鬟道,“等著使呢。”趙茵娘掙紮片刻,鬱卒而去。


  眨眼庭中隻剩下賈璉一個。他呆愣愣的杵了半晌,抬目瞧那亮燈的窗戶,心肝子又癢了。遂躡手躡腳往屋後繞過去。


  果然。後窗戶處擺著兩株大盆景,一株碧桃、一株石榴。皆有半人高,枝繁葉茂,最合適夜晚藏人。賈璉溜到石榴盆景後頭,發覺此處正對著一扇窗戶。窗是開的,屋內燈火通明,一眼能瞧見極近處坐了兩個人在吃茶。一個三十六七歲的儒生,想必就是趙茵娘之叔父、林姑父的幕僚趙先生;另一個便是已換上了僧衣的薛蟠。哎呀好亮的光頭!哪裏不明了?

  他二人許久沒說話。隔窗可見趙先生麵色遲疑,試探道:“那……不明師父當日在揚州所說的謀爵位?”


  薛蟠皺眉。趙先生屏息凝神,賈璉興致盎然。半晌才聽薛蟠說:“論起來也不能說誰是壞人,隻能說出發點不同。再有就是,人的見識閱曆有限,想法各不相同。”


  趙先生忙拱手道:“請師父指教。”


  薛蟠捏著念珠轉了三圈,歎道:“如今倒成了貧僧演說榮國府。”賈璉眉頭一跳。薛蟠吃了口茶。“也罷。”他正色道,“榮國府裏委實有人想謀爵位。但不是賈政在謀,也不是替賈政謀。”窗外賈璉倒抽了口涼氣。


  “那是?”


  賈璉屏住呼吸。薛蟠口齒清晰的說:“是老太君史氏,欲替次子次孫賈寶玉,謀奪長子次孫賈璉之爵位。”


  “什麽?!”趙先生大驚,瞠目結舌。賈璉雙手死死捏住窗棱。


  “賈政略有察覺。一壁裝不知道,一壁偷偷幫幾手。”薛蟠冷笑道,“借口就是孝道。難不成他還要違背母意麽?”


  趙先生半晌才說:“都是親孫子,史太君為何如此?”


  薛蟠麵色和藹、悠悠的道:“原因麽,乃是賈家一代不如一代,眼看著日漸式微。賈赦已是不頂事的;賈璉都快要行冠禮了,還隻是個紈絝、成日在內宅跑腿,既沒本事也沒誌氣。史太君覺得賈家須得有人出來力挽狂瀾,這個大孫子指望不上。”


  “那賈寶玉不是個孩子麽?”趙先生道,“才幾歲。”


  薛蟠點頭:“六歲。但他有三件天生的好處。一是聰明。其實賈璉也聰明,沒人教導他罷了。然賈寶玉委實天資過人。二是他長得與其祖父、史太君的丈夫賈代善猶如一個稿子畫出來的,賈家這些兒孫獨他一個。史太君少不得以為這是她丈夫顯靈了。”


  趙先生想了想:“這個倒是不能怪她。”


  “可不麽。人越老越迷信。”薛蟠接著說,“其三趙先生大概也聽說過。就是那小子下界時口中含了一塊小玉片兒,史太君深以為此子有來曆。”


  趙先生好懸站了起來:“師父方才說,下界?!”


  薛蟠闔目道:“誰說下界的就有出息?仙家也分三六九等,神瑛侍者不過區區地仙府中一小僮罷了。再說人家這趟隻渡情劫、別的一概不管。故此他也隻有談情說愛的資質,並無仕途經濟的天分。情劫一過,保不齊二十歲不到就得回去。”


  信息量太大,趙先生足足懵了一炷香的功夫還沒回過神來。賈璉比他還懵,整個人傻了。薛蟠大聲念了句“阿彌陀佛”。趙先生抬頭看薛蟠,眼神已變。薛蟠輕歎一聲道:“史太君不知就裏,還以為自己深謀遠慮、忍痛取舍。然她身為內宅婦人,本事有限,說不定會連我薛家也一道坑死。貧僧煩得牙都疼了。”


  趙先生猛然想起一事:“師父曾言表親婚姻易生病殘兒,想來是為拒婚尋的借口?那位寶二爺既是短壽……”


  薛蟠正色道:“非也。表親婚姻易生病殘兒乃千真萬確。賈寶玉也八成短不成壽。”


  “師父方才說?”


  “貧僧說的是,他情劫度畢便可回去。渡劫乃私事,神瑛侍者也不想請那麽多假。”薛蟠悠然誦了聲佛,“他們仙家渡個劫,隻為提升自家道行,過後便可回歸紫府諸事如常。而我們凡人隻有區區數十年光陰。貧僧的妹子往上數三輩子與他毫無幹息,我薛家祖上也不曾欠下他們赤暇宮人情。憑什麽他渡劫要坑貧僧的妹子、要坑那麽許多無辜的姑娘?故此,貧僧已決意幹擾他渡劫,讓他這輩子渡不成。”他微微低頭合十,又誦了聲佛,麵上竟顯出幾分慈悲來。“賈寶玉心地純善、為人高潔,乃當世極難得的好人。讓原本該短壽之好人長命百歲,亦不失為一種功德。你說是吧,趙先生。”


  饒是趙先生伶俐機敏、滿腹經綸,愣是答不上來這句話。


  窗外賈璉早已咬定了牙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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