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不明忽然向夏婆婆提起樓裏姑娘家中顆粒無收。夏婆婆怒道:“陳可崇是幹什麽吃的!”


  不明哂笑道:“也怨不得他。應天府雖無大澇,每年都小澇不斷。他總不能年年賑災吧。再說,本地商貿興隆。百姓人家縱然遭了災,進城打個零工做點小買賣也能糊口,隻交不起田稅而已。”


  夏婆婆道:“既如此,依著朝廷律法當免除田稅才是。”


  “一則功勞簿上不好看,四平八穩治下昌平的巡按老爺瞧著多順眼啊是吧。二則年年生澇顯得治水太差。三則,但凡有災,父母官總得去災區瞧瞧吧。多麻煩。這就叫做,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


  夏婆婆思忖片刻道:“若隻是為著田稅,不至於逼得百姓女子為娼。想必應天府衙私增的捐稅也不少。”


  “若隻是應天府衙在私增捐稅又何至於此。”不明冷笑道,“層層盤剝官官見血。鄰縣收多少,本縣絕不可輸給他。風調雨順加捐,旱澇無情不減。長此以往,平安無事,加官進爵。畢竟——”他悠悠的說,“遭災活不下去的隻在少數。捐稅是死的人是活的,老百姓總能想到辦法嘛。”他抬手指了指隔壁的會議室,“夏施主還覺得貧僧的生意稱不上事業麽?”


  夏婆婆啞然。良久歎道:“江南官場果然黑如墨染。”


  不明點頭道:“故此,把這筆賬隻算在陳大人一人頭上是不公平的。”他看著夏婆婆肅然道,“貧僧雖不知衛施主究竟什麽身份,也大略能猜到一二。懇請夏施主轉告:若他有大權在握的一日,還望設法給這小部分被忽視的重災百姓一條活路。”


  夏婆婆凝視不明道:“這話,師父不如親口告訴三爺。”


  “阿彌陀佛,那當然不行。”不明垂目道,“貧僧一沒本事撼動如山的官場,二沒膽子摻合到貴人裏頭去。一個不留神屍骨無存,貧僧家裏還有老有小呢。在能力範圍內、自保前提下行善,僅此而已。”


  夏婆婆輕歎一聲:“也罷。”不明誦佛。夏婆婆想了想,“依師父所知,江南可還有好官麽?”


  不明道:“貧僧幾乎不離開金陵,方才那些皆是聽樓裏姑娘們自述。但貧僧這天上人間已開了將近兩年,還沒買到過揚州府境內的小姑娘。”夏婆婆微微皺眉。顯見揚州知府吳遜不是他們的人。那便愈發能肯定是皇帝的人了。


  而後他二人大略談了談生意。一方有貨源,一方有銷路,雙方都有門路。可謂實打實的強強聯合、優勢互補,彼此皆頗為滿意。夏婆婆提起,若有大宗貨品上路,可能平安從遼東運到江南。不明微笑道:“這一節貴方隻管放心。既不會遭賊寇劫掠,也不會被官府察覺。貧僧有特殊的運輸技巧。”


  夏婆婆道:“倒是小瞧了師父。既這麽著,路上的事兒幹脆就交給師父了。”


  “沒問題。”不明忽然問了一句:“敢問夏施主愛抹骨牌麽?”


  夏婆婆稍愣:“老身極愛抹骨牌。”不明咧嘴而笑。原來揚州那回他們三位爺們是陪您老抹骨牌啊。看不出來,此婦真有麵子。


  送走夏婆婆,不明暗暗盤算著須得培養些得用中層——二王爺胃口很不小。這些生意砸下來,光憑眼下的人手非累死不可。


  十幾日後,賈璉那頭漸漸上手了。每日威風八麵領著人出去,遇上麻煩事亦肯虛心向三位文吏求教,並有法靜在旁幫他揍人,這番族人整頓辦得還算順利。


  直至八月林海方派將一位老仆過來。薛蟠到過林家幾回不曾見過他;縱見過怕也不記得,也不會覺得這個相貌樸實、舉止木訥的老頭兒能是林海心腹。薛蟠回想一下趙文生、餘知書和夏婆婆的模樣,再對比自家最得力的張盧二位美人下屬並算上小朱,暗暗疑心是不是原著薛蟠把色膽留在自己體內了。


  這日晚上,薛蟠將賈璉請到內書房,林家那老仆李叔侍立跟前。賈璉看了李叔幾眼,沒言語。薛蟠笑嘻嘻道:“璉二哥哥,跟你商量件事。假如有一大筆錢,早花遲花一定要花,那該何時花?”


  賈璉笑問:“既然非花不可,花就是了。難道姨媽不許你使麽?”


  “不是我們家。”薛蟠道,“是你們家。”


  “我們家?”


  “嗯。小弟的建議是,橫豎非花不可,那就別花在二房頭上。”


  賈璉不覺看了看李叔,李叔依然眼觀鼻鼻觀心垂手而立。“蟠兄弟何不明言?”


  薛蟠一歎:“璉二哥哥,元丫頭進宮兩年了吧。剛入宮時她才十四歲,還是個懵懂孩童;現如今她已十六了。依著常規,這個歲數可以開始為宮內升遷而奮鬥了——換而言之,你們家裏要開始為她花錢了。”


  賈璉雙眉登時立起,冷著臉道:“花什麽錢?”


  “送禮錢、行賄錢。”薛蟠依然笑若春風,“不討好皇後身邊的大小宮女嬤嬤,元丫頭哪能有好日子過?不討好聖人身邊的大小太監,哪能有在君前露臉的機會?不在君前露臉,又豈能撈到聖寵、升官發財……額,升位分做娘娘?”


  賈璉哼道:“我們家可沒那個閑錢。”


  “你們家有沒有閑錢,你說了不算。”薛蟠低聲道,“你們老太君說了算。”


  “啪!”賈璉重重拍案張口欲言,偏半日沒說出話來。榮國府在要緊的款項花費上,委實是老太太說了算。半晌,他一推茶盅,悶悶的道:“有什麽話快說,莫拐彎抹角的。”


  薛蟠正色道:“這一二年我忙得緊,乃是替舅舅做生意掙錢、好還國庫的銀子。”賈璉一愣。“你知道這回事麽?”


  賈璉點頭:“聽我父親偶然提起過。本是早年老聖人還坐龍椅時給功勳人家的恩典。”


  薛蟠咧了咧嘴,看著他不言語。賈璉想起上回他說,太上皇西去後聖人不會再給舊臣施恩的話,驟然吸氣。嶽父已在籌措銀兩。賈家欠得可比王家多得多。到了聖人要整治老聖人舊臣的那日,自然是欠錢的先收拾。賈璉自家並不想還這筆銀子,打的主意他也知道:讓元丫頭宮中得寵。那般或是能保住榮國府,隻怕爵位要換給請假下界渡劫的那位了。


  偏這會子薛蟠搖頭晃腦道:“國庫空虛、且極空。那些銀子早晚必還,賴是賴不掉的。你們家平素是怎麽過日子的,我也聽過一兩耳朵。璉二哥哥,這兩年你們還能還得起;再挖兩年隻怕就還不起了。注意:貧僧說的不是再花兩年,是再挖兩年。”


  賈璉皺眉:“什麽叫再挖兩年?”


  薛蟠悠悠的道:“你認得冷子興麽?”


  “不認得。”


  “貧僧認得,且作古認真結交過。他乃京中做古董貿易的,時常過江南來賣東西。今年已是回去了,明年……嗯,明年你若還能在金陵,貧僧可以帶你看一出好戲。”薛蟠麵露邪惡笑容,“挺有趣的。”


  賈璉抬目看了他會子道:“明年的事明年再說。你總不會平白無故提他。”


  “哦對了,賈赦大人也挺喜歡古董的吧。不知他可有古董鋪子沒有。”


  “薛、蟠!”自打見識過法靜張子非等人對薛蟠沒規沒矩,賈璉在他跟前也自在了許多。乃瞪眼道,“才剛讓你少拐彎抹角。”


  “哎哎真是無趣。”薛蟠攤手道,“其實也沒什麽。冷子興是周瑞的女婿。”


  賈璉一愣。良久,腦中緩緩抓住了點子線索:“周瑞的女婿?”二太太陪房周瑞,的女婿,開古董鋪子,挖。家中奴才偷雞摸狗的事兒他也不是不知道,隻不曾想竟到了如此地步。怒火直撞腦門,賈璉抓起茶盅狠狠砸在地上,嘩啦啦直響。


  薛蟠火上澆油:“依著常理,貧僧猜,應該不止周瑞一個。”


  賈璉幹脆連茶壺也砸了:“反了!反了他們!”


  薛蟠接著推濤作浪:“貧僧再不懷好意的猜測一下。你們府上管家的那位,額,就是貧僧的親姨媽,既然放著這些挖庫房的奴才沒管,除非……”


  好麽,挖庫房!賈璉森然道:“除非什麽?”


  “阿彌陀佛。貧僧身為親外甥,不方便說。”


  賈璉冷笑兩聲:“有什麽不方便說的。除非她挖的比奴才們更多些。日後但凡出了點什麽岔子,隻管推脫到奴才們頭上去,順帶把她自己遮掩了。這一招我前幾日剛剛見識過。”


  “咦?你長進這麽快啊!都學會舉一反三了。”薛蟠詫異道,“果然實踐出真知,經驗來自生活。”賈璉橫了他一眼。薛蟠笑嘻嘻捧起自己那盅茶一飲而盡,臉對著賈璉,眼睛瞟著李叔。“璉二哥哥。你說,若是你們家早些將欠國庫的銀子還清了,聖人會不會一時高興,賞賜元丫頭出宮?那可是天大的恩典。”


  賈璉黑著臉道:“她進都進去了,哪有那麽容易出來。”


  “不好說嘛,萬一呢?”薛蟠搖頭晃腦道,“不過委實有些麻煩。聖人至孝。那些本是老聖人給出去的銀子。哦不,借出去的銀子。你們家若是不管不顧的厚著臉皮非要還不可,非但老聖人顏麵無光、也顯得聖人貪財好利呀,是吧。”


  賈璉再傻也知道李叔杵在跟前必有緣故。乃望了他兩眼,拱手道:“賢弟可有好主意,既能保住老聖人的顏麵、又能不使聖人攤上貪財好利的名聲、還能……還能施恩放舍族妹出宮?”


  薛蟠笑眯眯道:“俗話說,底子比麵子要緊。其實隻要聖人在朝廷之上大張旗鼓的哭兩次窮,賈赦大人可巧上朝去聽見了,因而急天子之所急、主動還錢,老聖人也算不得沒麵子吧。”賈璉忙去看李叔,李叔竟如木雕泥塑般紋絲不動。薛蟠見該說的已說完了,喊道,“哎呀你把茶壺打翻了,貧僧連茶都沒的吃。”遂扯著嗓子喊人。


  不一會子丫鬟進來,見這滿地又是碎瓷又是茶水的,連聲阿彌陀佛,忙喊小廝進來一道收拾。李叔也幫著收拾,薛蟠賈璉皆沒吱聲。收拾妥當,小廝徑直出去,李叔也沒事人一般跟了出去,丫鬟進來重新上罷茶也退走了。賈璉拿眼睛瞧著薛蟠。薛蟠微笑道:“李叔是林大人的……機密人。林大人上的密折能直達天聽。”


  賈璉驟吸一口涼氣,長揖而拜良久不起。待他直起腰來,竟發覺薛蟠盯著自己發愣,忙喊了一聲。薛蟠仍未回過神來。又過了半晌方扶著茶幾站了起來,麵色古怪,輕喊了一聲“哎呀……”


  望著賈璉長揖的模樣,薛蟠想起李叔初見時給自己磕了個頭,那姿勢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偏細想良久又真沒有不對之處。這會子他方察覺到:李叔行禮莫名比旁人熟練些、動作也齊整些,就像是練過了無數次似的。且李叔嗓子略尖。因世人本也不缺尖嗓子,薛蟠先頭並未覺得奇怪。那人還沒有胡子。又想到從托趙文生給林海傳信、到李叔來金陵,都快一個月了。再琢磨當日自己跟趙文生所言,委實有歧義,就像是想跟聖人直接聯絡似的。大膽猜測一下,李叔很有可能是位太監。薛蟠抹了把虛汗,仔細回想方才所言,並無對天家不敬之處,長舒了口氣。


  抬起頭,賈璉正眯著一雙桃花眼翹著二郎腿吃茶。“想完了?”


  “想完了。”薛蟠摸摸胸口,“兄長,咱們倆方才對聖人挺敬重的吧。”


  賈璉笑道:“讓你平素那般放肆。放心吧,林姑父難不成會說咱們壞話?”


  薛蟠苦笑道:“這位怕不是林姑父的手下,是皇帝家的直係下屬。哥哥啊,再過兩三個月,咱們倆保不齊就要在聖人跟前掛號了。也不知是福是禍。”


  賈璉怔了半日,雙眼一亮撫掌道:“如此說來,元丫頭的娘娘是做不成了?”


  “您老倒是樂觀。”薛蟠長歎一聲,“不好說啊親愛的表妹夫!”賈璉立時瞪圓了眼。薛蟠再歎。“紫禁城裏不止有皇帝,還有太上皇呢。阿彌陀佛,還能不能有個輕鬆愉快的古代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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