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話說榮國府大庫房盤點完畢, 賬冊子清了大半。賈璉頓時沒了壓力, 坐在帳房歇息。薛蟠瞧了他一眼:“你竟閑的很。”
賈璉幹脆趴在案頭:“我已累了七八日, 還不算前頭的。餘下已沒多少事了。”
“你還真是不看要緊東西。”薛蟠搖頭道, “光看貪墨數目了吧。”
賈璉無奈, 直起身來:“不看貪墨數目看什麽?”
“阿彌陀佛。最起碼應該看看總收入和總支出吧。”薛蟠拿起一本賬冊子擱到他跟前, 翻開最後一頁,“這是鳳丫頭手裏做的賬。看清楚, 全年總月錢支出是六千八百兩!我的乖乖!你們家每年進項是多少你知道麽?”
嚇得賈璉一激靈,奪過賬冊子便瞧。看罷還揉了揉眼睛,喃喃道:“怎麽有這麽多……”
“你當這是大支出項?”薛蟠往他對麵一坐, “知不知道你們吃的穿的用的是多少?每日尋常的晚飯錢都得上百兩銀子, 還不算擺宴席;茶具打掉了一隻, 整套都算作報廢重新買;你自己屋裏的小丫頭也渾身綢緞。”
張子非道:“茵娘說, 你家妹子和有頭臉的丫鬟平素使的胭脂水粉之類皆自己掏錢另外買。采買上日常也替她們買, 隻太差了沒法子使。當然花的錢不會比姑娘們自己買的少。”
薛蟠道:“怪不得你們家小管事都那麽闊。這種浪費法,祖上傳下來金山銀海也不夠使。”
小朱本坐著發愣, 聞言悠悠的說:“我大略瞧了幾眼。榮國府每年的進項約莫十三四萬的銀子, 災年大約六七萬。災年終究少些。日常出項每年十一二萬左右,前後攏攏也能持平。還行,撐得起奢靡。”
“嗯?不對吧。”薛蟠道, “哪止十一二萬。”
“我隻看了璉二爺母親在時的那堆賬目,其餘亂七八糟的我縱看了也不入眼。”小朱道, “大和尚方才說的打碎茶盞子整套報廢之事當時還沒有。”薛蟠覺海同時誦佛。
賈璉怔了半日, 問道:“舊年整年總出項是多少?”
餘瑞道:“十五萬。”
薛蟠道:“舊年管事的是表妹和珠大嫂子。才當上家的少奶奶多半老實。餘大叔, 貧僧姨母當家那幾年每年支出多少?”
餘瑞道:“少則十八萬,多則二十萬。二太太每年淨得三至五萬,管事們分個三萬銀子。”
賈璉正吃茶呢,咬牙剛要放下手裏的茶盞子罵娘,忽聽“阿彌陀佛”一聲。薛蟠合十道:“賈公子,貧僧可算知道為何聖人想抄你們府上了。他那心情就跟你前幾日看到賴大家的私庫一樣。須知,京郊一戶百姓每年的開銷約莫二十兩銀子,別處隻需一半。國家大,東邊不災西邊災,每年必不可少。災大災小碰運氣。舊年山西大旱,朝廷賑災銀子計二十萬兩根本不夠,聖人竟打發官員太監四處求人捐款。若把你們家抄了,每年一省旱災錢算有了。再抄別家,湖北大水的賑災錢也有了。再抄個三五家,黃河治水、邊塞打仗的錢都有了。”
“咣當!”賈璉失手把茶盞子摔個粉碎。
“阿彌陀佛好不可惜!”薛蟠跳起腳來喊道,“又廢了一套茶具!這玩意可不便宜啊!”
賈璉隻覺一盆水從頭頂澆下來直落腳心。臘月裏冷風一處吹,渾身涼透。
小朱在旁幸災樂禍的問了一句:“和尚,他們家欠著國庫多少?”
薛蟠道:“八十萬兩。倒不難湊,把這十來年主子奴才貪墨的錢抓出來就行。如果不出什麽波及數省的大災,夠朝廷賑兩年了。善哉。”
張子非道:“如此說來,若年辰不好,黃河長江玩個狠的,或是哪裏地震海嘯折騰兩下,這八十萬光一年的賑災錢都不夠使的?”
薛蟠點頭道:“這還罷了。最怕的是打仗。打仗就是個無底洞。正因為這些年邊境無事,才能放任各家公侯如此奢靡。話又說回來。富庶的多半是武勳家族。就拿榮國府來說,奢靡貪墨的錢也是白麵煞神賈源將軍留下的功績。朝廷放縱供養武勳之家而不滅之取銀,絕非看已死了將近四十年的煞神將軍顏麵。終究是為了……”他特特停頓。賈璉不覺屏氣凝神。“為了下回打仗時你們能拒敵於國門之外。貧僧的話說完了。”
賈璉雙手扶案,從身子到眼神皆一動不動。小朱掐了個八卦訣,伸手指頭衝他比了一下,喝道:“定。”
薛蟠張子非同時嘀咕:“幼稚!”
半晌,賈璉站了起來。偏他腿腳一軟,“撲通——砰”,連人帶椅子跌倒於地。
就在此時,外頭喊說“琥珀姑娘來了”。原來賈母方才頭暈眼花已是躺在炕上動彈不得,鴛鴦打發她趕緊回給爺們請大夫。已到過賈赦處;賈赦方才心情好,出門溜達去了。
賈璉勉強爬起來,擺手道:“我這會子不清醒。煩勞和尚幫著派個穩當的去太醫院。”
薛蟠點頭,起身欲出去。小朱忽然說:“悶的很,我去請太醫吧。”
薛蟠瞪了他一眼:“也不看看這什麽天兒!你個南方人到北邊過冬,能活著就不錯了。若閑的慌在廳中散步很妥當。再說老祖宗病了不是小事,你也不熟悉去太醫院的路,耽誤了如何是好?”又瞪一眼,“你給貧僧老實呆著。”
小朱微微扯了下嘴角:“好吧,你自己說的。”咦?這麽老實?薛蟠莫名覺得哪兒不大好。乃一疊聲的喊賈璉的心腹昭兒,命他快去請大夫。
賈璉竟忽然站起身來走了。過了半日回來,拉著薛蟠道:“我們老爺說,老太爺在世時曾言,祖宗軍功太盛朝廷忌憚,讓兒孫莫再習武。故此他才閑混的。”
薛蟠輕輕搖頭道:“那是老太爺在時。一個皇帝和一個皇帝不一樣。再說,縱然不習武也得學文吧。你這個爹就是天生懶骨頭,隻巴望著躺下享福。找借口偷懶還不容易?我能尋出一百個來。”他歎道,“我早說了,你們府上這些男人,唯一能指望上的便是你。辛苦了,哥們。”
賈璉遲疑道:“這些年朝廷委實對我們家恩寵有加。”
“對當任皇帝有用人家才能容你。太.祖爺封下四王八公,到底他與這些人同生共死打下江山,那感情之深咱們無法體會。如今的天子對你們誰有感情?見都沒見過。比如,昭兒犯了錯你縱罰他也舍不得大罰。你們東府的焦大功勞大吧。漫說你不會舍不得罰他,連蓉哥兒也不會舍不得。寧國公若還在,珍大哥哥敢怠慢他至此麽?”
說的賈璉有些不好意思,亦若有所思:“倒真像。”
“舍不得榮國府的太.祖爺已經在皇陵裏躺著了!對你祖父還有點感情的先皇也躺去太.祖爺隔壁了。太上皇雖還惦記國公爺的功績,他還能有多少年光景?表妹夫,你才二十歲呢。”薛蟠苦笑道,“說起來,好容易找回來的這些東西,回頭別又讓你老子給揮霍了。”
賈璉忙說:“這個我想過。我老子慣常藏東西,隻會買舍不得賣。橫豎每年銀子隻這麽些,隨他花去。我既要去揚州,想來也不得空花錢。”他歎道,“總不能爺倆一塊花錢,讓聖人看見了什麽滋味。”
薛蟠笑點頭道:“兄長是真明白了。隻莫讓人家坑了老頭兒,回頭我托人尋個有眼力價的老包袱齋給他。”
“拜托賢弟。”
“再有就是……”薛蟠覷著賈璉,“先說好,這個我是沒有法子的,你自己想。”
“有事直說。”
“你老子心中還真沒有國法。”薛蟠道,“從頭到腳都是漏洞,誰想整他抬手就能整。”他低聲道,“你爹比你外祖父家容易對付多了。人家不對付他,不過是他不值得出手罷了。然而,倘若你在江南做出了什麽功績……”賈璉倒吸了口冷氣。薛蟠拍拍他的肩膀。這可憐的娃兒。爹不靠譜,累死兒子。
兩日後,王夫人發覺私庫失竊,急忙報官。五城兵馬司指揮使裘良乃榮國府世交景田候之孫,親自領人來查。兩個精細的捕快去庫房勘看,賈政與賈璉少不得過來陪裘良廳中說話。因賈璉這兩日睡的不大好,眼圈青黑迷迷瞪瞪。薛蟠恐怕他露餡,親跟著他。
一時捕快回來,麵色有些古怪。裘良問如何。一位張捕快道:“大人,從庫房裏的痕跡看……賈二太太丟的定然不止幾箱金子和銀票匣子。”
裘良皺眉:“還有別的?”
另一位宋捕快道:“還有二十七個箱籠留下灰跡,大小各不相同。偏二太太執意說沒丟別的。”薛蟠與賈璉互視了一眼。張子非他們隻捧回了二十三樣東西。可知在報官之前王夫人還另藏了四個箱籠。
薛蟠低聲念佛笑搖了搖頭。裘良忙問:“師父何故發笑?”
薛蟠道:“沒什麽,姨母既說沒有別的,那就沒有吧。倘若因此確認不了犯案動機、進而找不出賊人,也怨不得裘施主。誰知道賊人是偷金銀順手牽走別的,還是偷別的順手牽走金銀?”
賈政皺眉道:“既是賊人,隻管查出來便好。何須管他順不順手?”
裘良正要說話,薛蟠先誦佛道:“姨父實在……外行得貧僧不知從何講起。姨父可知京城有多少人?又有多少賊?能入你們家這般大戶盜竊的,顯見不會是尋常小賊,必為大盜。大盜不會是一天練成的,故從前必犯下不少別的案子。若單單竊金銀銅錢之盜,裘大人手下大略知道該去何處打探;若是偷古董、貴重器皿的,裘大人也知道哪些地方是他們慣常銷贓之所;若丟了要緊的文書、賬目、書信,則人家想偷的多半是裏頭的文書、金銀不過順手取之。拿著錯誤消息去查,找得到賊人才怪。”
裘良驚喜道:“師父好生內行!”
薛蟠垂目道:“貧僧不過略有常識罷了。”乃向賈政道,“還望姨母實在些告訴裘大人,究竟丟了什麽。”
賈政聽著倒也有理,何況薛蟠終究是王夫人的親外甥,便使人過去問王夫人到底失竊了何物。等了半日,王夫人死死咬定沒有別的。薛蟠眼神有些跳,裘良幹脆滿麵狐疑。
送走裘良,薛蟠悄聲問賈政可否讓他去王夫人私庫門外看看。賈政滿心不自在,問都沒問王夫人一口答應。乃徑直領著薛蟠到了私庫門口。
薛蟠裝模作樣念了半日的經文,神色像是放下心來。賈政忙問:“如何?”
薛蟠道:“是貧僧想多了。此處沒有怨氣。”賈政一愣。薛蟠湊近他跟前苦笑道,“姨父,丟了東西不肯告訴官差之事,別處也不是沒有。丟的東西多半不敢見人。江蘇那邊曾有樁案子也是如此。那失主少說了九個箱子,裝了些舊衣裳。”
賈政道:“舊衣裳有什麽不便告訴官差的?”
“他與街坊有怨,舊衣裳裏藏了巫蠱之物。”
賈政嚇了一跳:“豈有此理!”
“這還罷了。另一樁,失主在庫房裏丟了十幾箱的麵粉不肯說,倒是他孫子說的。縣令覺得奇怪,查下來原來他失手殺了人,竟將那人分屍裹在麵粉裏。”賈政頓時嚇得魂飛魄散。薛蟠忙說,“這屋子毫無怨氣,可知並無邪祟之物,姨父大可放心。”
半晌,賈政哼道:“也不知你姨母究竟藏了什麽見不得人之物。”
薛蟠道:“人總少不得有秘密。隻是她既不說出來,若沒查著,真怪不得人家。整個查案方向都得錯。”
王夫人身邊的大丫頭彩霞此時正在庫房守著,賈政乃黑著臉向她道:“你可聽見了?”嚇得彩霞趕忙跪下。
薛蟠誦佛道:“還望姑娘稟告姨母:她若不方便說出究竟,可否悄悄告訴貧僧,丟的究竟是財物還是文書。拜托五城兵馬司保守個秘密也不是什麽難事。”
賈政看了彩霞一眼,微微抬腿。彩霞也不過十二三歲,身骨單薄。薛蟠最看不得欺負小孩子,暗暗預備著賈政若踢她便出手攔阻。誰知賈政竟把腿收回去了!喝到:“愣著幹什麽?還不快去!”薛蟠鬆了口氣,暗想這個姨父至少不打女人,也不是很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