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饒是早已得了朱嬸和徽姨的提醒, 待聽到最終答案, 薛蟠依然淡定不得。欲拿起茶來吃一口定神,卻“哢嚓”一聲捏碎了手中茶杯。元春整個人呆若木雕泥塑。


  半晌,薛蟠咬牙道:“元兒,因時間緊迫, 哥哥不得不逼你做個決定。胎兒越早流掉對母體損傷越小。你須得快些想明白, 要不要它。”


  元春連連搖頭,哭喊:“不要!”


  薛蟠鬆了口氣。虧的她不要,若要便麻煩多了。“那好。此事咱們當什麽都沒發生。那個姓郝的,貧僧會讓他說不出話來。回憶定然十分痛苦,你暫時逃避一下不要想它。過幾日你就去鋪子裏幫忙, 做些工作來填充時間。相信我, 不管多糟糕的事,慢慢都會過去。”


  元春趴上案頭無聲啜泣。薛蟠想了想推門而出, 喊丫鬟去後頭趙茵娘處借隻大絨布娃娃來。不多時丫鬟抱來一隻足有半人大的加菲貓。薛蟠拎著貓耳朵走入書房, 元春已在案前縮成了一團。雖說兩人沒什麽感情, 看她那模樣薛蟠也不禁心疼了一下。乃將加菲貓輕輕放到她跟前:“小孩子傷心的時候, 抱著娃娃大哭一陣子, 發泄出來會好些。”轉身出去闔上門。門內哭聲隨即越來越大。


  薛蟠麵無表情坐在門口石階上。法靜從屋頂跳下來, 低聲問道:“何事?”


  薛蟠苦笑:“貧僧一直以為自己從來不顧忌什麽規矩顏麵,合著跟人家比起來直接被秒得連渣子都不剩。我這小和尚簡直是隻小白兔。”


  法靜瞧了他幾眼:“非也,你是小刺蝟。”


  “師叔……”薛蟠愁道, “假如有條狗奉命咬人, 小刺蝟想紮死他。但如果他死了, 說不定很多人會猜到是刺蝟幹的。狗主人刺蝟暫時還惹不起。怎麽辦。”


  法靜奇道:“這種本事不是你最在行麽?讓豺狼咬死他不就是了。”


  “狗主人也許會懷疑是刺蝟挑唆了豺狼。”


  “他自己啃骨頭噎死?”


  薛蟠琢磨了半日,依然愁眉:“那也太難了。”


  “你不是已經找到一大群幫手了?”


  有道理啊!薛蟠輕輕點頭:“師叔你說的對。我們有錢有人有工具,有地理優勢。怕什麽。”


  元春足足哭了一個時辰,嗓子早哭啞了,眼睛也腫成桃子。薛蟠讓人預備了十幾條熱帕子,又煮了幾個熟雞蛋泡在熱水裏,告訴元春:“溫熱著敷眼睛。我說你聽。”元春點頭。


  “咱們家有大夫。你若願意,這會子就能請來。你覺得是今晚就看大夫比較安心還是過些日子?今晚?”元春遲疑。“那就過幾天吧。”想了片刻,元春搖頭。“那還是今晚?”元春又遲疑良久,終於點頭。薛蟠拍拍她的頭。“那好。你準備好了就告訴我,我請姚大夫過來。”


  半晌,元春啞著嗓子道:“哥哥,能不能……懸絲診脈?”


  薛蟠道:“懸絲診脈他大概不會。你若不想見人可以遲幾日沒關係。”


  想了半日,元春搖頭,咬牙道:“就今兒吧。踏實些。”


  薛蟠雙目直視她,正色道:“元兒,你記住。你沒有錯。”元春頓時“哇”的大哭,雙手緊緊抱住加菲貓。


  薛蟠心裏堵的慌。進來說什麽,方才在門口已想了無數套詞兒。對性侵受害者的安慰,後世最著名的就是那四個字,“你沒有錯”。最終薛蟠還是隻說了這四個字。若在三百年後,作為兄長定然要給妹子一個擁抱;這個年代卻是不行。故此他隻能遞帕子。


  元春收了淚,低聲道:“今兒……還是不見大夫了。”


  “也好。”薛蟠點頭,“你今晚大概很難入睡。要不要去花園裏走走,或是不點燈籠坐在十三曲橋上彈會子琴,月色還行。笑傲江湖廣陵散隨便你折騰,怎麽能舒服些怎麽來。”


  元春點頭,摸摸手裏的加菲貓:“這個……”


  “給你玩兒。”薛蟠微笑道,“本是小女孩子喜歡的。你小時候沒趕上,現在算補上吧。”


  元春把加菲貓抱緊了些,抿著嘴點點頭。


  晚上她還真跑到十三曲橋上彈琴去了,直彈到天亮。


  歇息兩日後,元春終於見了姚大夫。姚大夫切脈得知,她確實有了兩個多月的身孕。元春心裏一點子僥幸徹底沒了。


  送走姚大夫,薛蟠回到書房,坐在表妹跟前認真道:“我隻想告訴你,你有留下他的選擇。”


  元春一愣:“什麽?”


  薛蟠正色道:“那個人,不論他是不是受命行事,都會付出代價。”元春垂頭。“如今胎兒約莫在一截手指頭大小,隻比受精卵大一點。若這會子取掉,對你的身體損傷極小。不管從哪個角度來說,取掉都是更好的選擇。哥哥想告訴你的是,如、果,你自己希望留下他,不用擔心其他任何問題。以你的意願為準。”


  元春連連搖頭:“不要。我不想。”


  “那好。”


  薛蟠站起來走了兩步,元春忽然喊道:“若留下來,豈非是個外室子。”


  薛蟠轉身道:“若留下來,我們可以隨便尋個借口讓你嫁給一個‘無此人公子’,然後無公子病逝。隻是小孩沒有父親,會過得比較艱難。再給你幾天時間斟酌吧。”


  元春咬了會子嘴唇,定定的道:“不用。何苦來讓他來這世間受難。”


  “對。下次等你正經成親,他可以再來。”薛蟠點頭,出門離去。


  不多時,姚大夫親配好了藥材,就在薛蟠院中煮好。薛蟠替元春端進屋中,還順手帶進去一盒朱嬸新鮮做的蓮蕊酥糖。


  歇息了數日,元春便依著薛蟠的安排,改扮男裝跟著一位老掌櫃做學徒去。回府時,發覺自己院中多了十二盆石榴花。此時已是六月中旬,榴花本該謝去。偏這十二盆或是含苞待放、或是綴了點點紅玉般的花骨朵兒。服侍的小丫鬟笑嘻嘻告訴她:“賈姑娘!蟠大爺說,石榴花是你的幸運花。你得了石榴花,便能得好運氣。”元春立在花前淚如雨下。


  元春上工的第三天,昭兒從揚州快馬趕到金陵。這小子見著薛蟠似哭似笑道:“薛大爺,我們二爺二奶奶打發我來告訴你,昨兒二爺從吳家帶回一位通房。”


  “啊?!開什麽玩笑!”薛蟠眼睛都瞪大了。


  原來昨日吳遜請了一群手下人赴宴。賈璉和另外三個同僚都吃醉了酒,吳太太派四位漂亮丫鬟去服侍他們歇息。四人皆沒客氣、把吳家的丫鬟睡了。吳家也大方,四個十六七歲、極值錢的美貌丫鬟,就送了他們。旁人還罷了,賈璉對郝家二姑奶奶十分忌憚。雖收了人,並不敢放心留下來做通房,讓昭兒趕著來金陵找薛蟠商議。


  薛蟠此時已敢篤定,榮國府必有什麽連他們家自己都不知道的能量。郝家就像是完成一個攻關任務似的,非要拿下賈家不可。乃告訴昭兒:“你歇息會子,再辛苦些趕回去。就說貧僧看了丫鬟的畫像,極喜歡,求璉二哥哥把人送給我。”


  昭兒一愣:“薛大爺,你何時看了她的畫像?”


  薛蟠瞪他:“笨小子,此時行不行?那不就是個丫鬟麽。”


  “哦~~”昭兒明白了。


  “明兒借林府的人送她來。”薛蟠道,“路上什麽都別說。”


  “奴才遵命~~”


  他遂不懼辛苦趕了回去。


  次日,平兒借了林家的兩個仆人一輛馬車,一言不發將那丫鬟塞入車內直送入金陵城。


  薛蟠聞訊說揚州的賈二爺送人來了,笑嘻嘻溜達去小西院見徽姨。他道:“要不要來瞧個熱鬧?”


  徽姨挑眉:“什麽熱鬧?”


  “看我表妹怎麽對付郝家硬塞過來的通房丫頭。”


  “你不讓送來金陵麽?”


  “是啊,已送來了。”薛蟠道,“我讓他們從西角門將人送去小花廳撂著。”


  朱嬸在旁笑道:“瞧瞧去吧,看看人家王姑奶奶怎麽借娘家哥哥的手收拾二房侍妾。”


  自打徽姨過來,小朱那點心鋪子早沒打理了,日日賴在家中偷懶。這會子他本歪在藤椅上假寐,聞言抬起頭來:“我也去!”


  四個人遂同往那小花廳。其餘三位皆進了耳房偷窺,薛蟠大大咧咧走進廳中。


  那丫鬟收拾得幹幹淨淨垂頭坐在一個大雀梅盆景旁,聞聲茫然抬頭。那角度那姿勢,身為特殊服務行業老板,薛蟠忍不住想叫聲好!太標準了,完成度極高,正經的弱小無助又可憐。丫鬟趕忙站了起來。


  薛蟠含笑道:“沒事,你坐。”自己坐到她對麵,正色道,“貧僧跟表妹說,貧僧會看相,讓她送你過來給貧僧看看麵相。其實是胡扯的,貧僧並不會看相。”


  丫鬟偷窺了薛蟠一眼,垂頭問道:“那……敢問薛大爺……讓奴才過來是?”


  薛蟠道:“不過是為了看你長得好不好看罷了。沒想到你比貧僧想象中好看得多。賈太太王氏乃貧僧嫡親的表妹。她孤身來到揚州,獨有貧僧這一位兄長在左右。故此貧僧須得為她的幸福著想。希望你能理解。”


  丫鬟又瞧了薛蟠一眼,低低的應“是。”


  “貧僧覺得,若表妹夫身邊有漂亮的侍妾通房,表妹定然會不高興。身為兄長,讓妹妹每天過得高高興興乃是職責所在。所以,待會兒貧僧會讓人給揚州送去五百兩銀子,就說看上你了,讓表妹夫把你賣給貧僧。放心,他跟貧僧的交情最好不過,不可能不賣。再說,白賺五百兩銀子的生意他也不可能不做。”薛蟠微笑道,“得到你的賣身契後,貧僧就會直接放你出去。你高興嫁人嫁人、高興回鄉回鄉。橫豎你很快就不是奴才了。”


  丫鬟整個人都懵了。半晌掉下淚來:“這……大爺~~奴才並非誠心想給賈太太添不痛快的。”


  “貧僧知道。但隻要你在那兒呆著,哪怕不讓貧僧表妹看見你,她就是會不痛快。這樣多好,她痛快了,你自由了。你在吳家想必也有些積蓄?明兒貧僧會讓賈家的人幫你把行李帶來。另外貧僧再送你兩吊錢。等消除了奴籍做了良民——金陵富庶,你可以找個繡坊當繡娘、或是學做裁縫。有手有腳還怕養不活自己?”薛蟠微笑道,“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這位姑娘,你很快就隻屬於你自己了。”


  不管人家如何反應,他乃撤身而出,偷偷溜到隔壁。徽姨麵無表情坐在一個窺視小孔前悠悠吃著點心。隔壁那丫鬟直愣愣坐著不動。


  良久,外頭腳步聲響,張子非手裏提著個藥罐子走了進去。張子非不笑時便是一張硬梆梆的撲克臉,向這丫鬟道:“先把這藥喝了。”


  丫鬟強笑道:“敢問姐姐,這是什麽藥?”


  “聽聞你前兩日跟我們大表姑爺睡了。這是確保你不會懷胎的藥。”張子非道,“每日服用兩劑,吃三日便穩了。我會盯著你喝下去的。不然,二十年後姑爺冒出來一個外室子得多麻煩。”


  丫鬟麵色絕望。簡直連條縫兒都沒有。然她能如何?隻得在張子非眼皮子底下一滴不剩將藥吃幹淨了。張子非提起藥罐子,從廊下喊了一個婆子進來,吩咐道:“你陪著這位姑娘坐一陣子。她剛吃了藥。”婆子答應著。那丫鬟本已四處打量廳中盆景,欲擇個大花盆兒的吐藥,聞言便愣了。


  隔壁的四人悄然離開。在府中小路上走了會子,徽姨慨然道:“若男人真心不想要什麽二房、侍妾、通房,她們便半點法子都沒有。那些女人能進門,並沒有什麽逼不得已,不過男人想要罷了。”


  薛蟠摸摸光頭道:“這隻是表象、外因。真正內因是,兩個人並沒有互相喜歡到隻喜歡對方的地步。”


  徽姨嗤笑道:“哪有什麽隻喜歡對方的。你小子顯見就是評話故事看多了。”


  “有,真有。”薛蟠認真道,“您不能因為被騙了一次就不相信男人了。”小朱使勁兒點頭,朱嬸暗自發笑。


  徽姨不搭理他,走了十幾步忽然說:“小子,依你看,郝家忽然下這麽大力氣是為了什麽?我瞧著不大對。”


  “哈?我還想跟您老打聽你。”薛蟠道,“賈家必有大用。介於他們從賈璉和元春一男一女一大房一二房同時下手,可知此用不是因為賈璉得了聖人眼青。合著您老也不知道啊。”


  徽姨皺眉。半晌才說:“賈代善當年的兵馬……仿佛是調去錦州了?”


  薛蟠打了個趔趄,與小朱同喊:“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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