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陶嘯和忠順一直在屋裏交代彼此。眼看秋雨不歇,晌午已過, 腹中饑餓, 薛蟠硬著頭皮在外頭敲門打擾。“陶四舅, 那灰臉道士該餓了。”
忠順王爺在裏頭喊:“送飯!”
山匪們的午飯不過平平, 忠順王爺挑食, 眉毛擰成結。陶嘯隻得哄他略吃點子, 溫言軟語跟哄小孩似的, 簡直不知道平日和今日哪個是真的陶嘯。
飯後他倆的私語暫時中斷, 幾個人書接上回,琢磨早年忠順身邊可有疑似太上皇派來的男細作。
忠順想不出來, 遂問方臉道士。他立時道:“有。那位柳大爺。時常在王爺跟前晃悠跟鍾擺似的,王爺熟視無睹。”
“道長可記得柳大爺尊姓大名、什麽來曆?”
“那人也是世家子弟。如今父母已亡獨餘幼弟, 家中還略有點子財產, 名叫柳湘芝。”
薛蟠拍案而起:“他弟弟是不是叫柳湘蓮?”
方臉道士眼中閃過一絲驚愕:“正是。”
薛蟠幾根手指頭在案頭胡亂敲了半日才問:“此人還活著麽?”
方臉道士道:“活著。”
“你們方不方便綁架了他?”薛蟠齜牙道,“這個人很有故事啊。”
忠順問道:“你認得他弟弟?”
“不認得。”薛蟠道, “但他弟弟的命數極有趣。”
“嗯?”
薛蟠悠然而坐:“阿彌陀佛。當今世上,有那麽一位道友名叫渺渺真人,是貧僧特別討厭的。他早早就說想要收柳湘蓮做徒弟,隻是在那之前須得先讓孩子經曆些磨折。切!”和尚嗤道, “這磨折竟是一條人命!”還是美女。“他前幾年拐走另一個徒弟甄士隱也是如此。明明能幫人家卻不肯出手,為著收個徒弟折損一條人命和一對母女的人生。貧僧不喜歡這些冷眼旁觀的出家人。”
忠順挑眉:“如此說來, 這個柳湘蓮極有慧根?”
薛蟠點頭:“據說此人日後的外號叫冷二郎。”貧僧這身軀的正主還覬覦他美色。“不止聰明, 武藝還高強, 擅長串戲, 重度顏控。對了,他絕對是性別男愛好女的純直男。”
忠順思忖了會子:“柳湘芝呢?”
“不知道。”薛蟠攤手,“渺渺真人說,柳湘蓮孤身一人無親無掛。所以……”大概算算柳湘蓮的出場時間是四年後。原著中沒提柳湘蓮在守兄孝,可知彼時柳湘芝至少死了一年。“如果不做什麽改變,柳湘芝至多還有三年的陽壽。王爺,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哇~~”薛蟠笑眯眯道,“想不想給人家添點堵?貧僧才不信他是正常死亡。”忠順斟酌片刻便答應了。陶嘯托著腮幫子沒言語。
薛蟠乃正色道:“以下純屬貧僧個人推測,如有不對……您老酌情糾正不糾正。”忠順點頭。“約翰·阿克頓先生曾說過,絕對的權力產生絕對的腐敗。縱觀曆朝曆代,不論開國時幾位天子何等努力,都逃不脫被子孫敗掉江山之運。為了不重蹈覆轍,本朝太.祖爺特留下了一支力量,專門用於監管皇族,或者說專門用於對付昏君。尋常狀況下他們不會出手,甚至廢立太子這等大事也必須袖手旁觀;然而一旦遇上天子危及社稷,他們有權逆君而行。這支力量便是忠順王府。”
忠順眉頭挑起,顯見被和尚說中了。
“如此,太.祖爺是安心西去了,他兒子可就不高興了。哪個皇帝願意君權受製約?偏那力量很不小且隱晦,連當時的天子、也就是如今的太上皇都無法直接對抗、正麵毀滅。遂隻能使些暗招,從側麵和背後進攻,最終達到收編或毀滅這股力量的目的。忠順王爺,對皇帝本尊而言,你們家的存在就是威脅。這力量不論你們交不交出去,都天生站在君王的對立麵。”薛蟠頓了頓,“貧僧很看不起郝家的手段。然而想對付你們家這樣的力量,也唯有使那些手段。”
他遂將前幾日自己同徽姨的推斷再說了一遍。屋中寂然良久。
忠順忽然紅了眼道:“若如此,他們為何要把陶家調走?”
薛蟠道:“有件事我沒敢跟郡主說。郝家舍得嫡長女,另一個原因可能是人心不可測、愛情的力量極神奇。太上皇怕裘二叔真的愛上徽姨。二房擠入景田候府的時機……正值徽姨失去兩個孩子、傷心欲絕。再驕傲的女人在那時候都是脆弱的,很容易使男人因憐生愛。一旦裘家倒戈,非但太上皇的計劃要瓜完,他自己都不好說會不會被忠順王府使暗招報複。所以你們姐弟倆身邊的愛人都不能愛你們。”他朝陶嘯努了怒嘴,“陶家若站在你們那邊,陶嘯他姐還是榮國府嫡長媳,賈代善的兵馬好生生存在錦州沒動呢。加上大將王子騰和薛家的財力,王爺你想當皇帝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忠順惱道:“誰想要他的破皇位!”
薛蟠合十道:“心中有佛,看人即佛;心中有屎,看人即屎。”
陶嘯拍拍忠順的手向眾人道:“俗話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他們使的皆是暗招,唯有出人不意方可奏效。如今既已知道,要化解極容易。蟠兒,你機靈,可有什麽主意對付這般境地?”
薛蟠道:“我有上中下三策,都挺麻煩的。”
陶嘯喜道:“你有三策?快快說來。事到如今還管什麽麻煩不麻煩。”
“首先,忠順王府必須忘了太.祖爺之命。”薛蟠正色道,“隻要你們還履行那義務,就不可能不跟皇帝家鬥下去,子子孫孫無窮匱也。這鬥爭你們不可能贏,最多僵持不動;而皇帝家有可能贏。王爺自己想想是不是這個理兒。”
默然良久,忠順不高興道:“不錯。”
陶嘯立時道:“太.祖爺都死那麽久了,管他的!這糟心的活計坑死人。”
薛蟠瞥見忠順腮幫子鼓鼓的在生悶氣,毫無要反駁之意,含笑豎起右手食指:“上策,三十六計走為上。今時不同往日。陶四舅每晚都琢磨地球儀,茵娘黛玉還幫你補了課。世界這麽大,忠順王府實力這麽強。去海上當海盜也行,說不定會留下傳說。順便你們倆還能避開當今社會對少數性取向的歧視,光明正大拜個堂。”
他二人互視一眼。忠順扭頭哼道:“憑什麽本王要走?”
陶嘯思忖片刻問道:“還有呢?”
薛蟠又豎起中指:“中策,另一種走。明著把朝堂力量轉移到江湖,以示對皇位也沒興趣、對監督昏君也沒興趣。”
忠順冷笑道:“人家未必肯罷手。”
薛蟠遂伸出第三根手指頭:“那麽下策,擾亂皇位的直係傳承,讓兩任皇帝無法正常交接。如此一來,新君便壓根不知道忠順王府還有這麽個功能。”那二人一齊倒吸了口涼氣。薛蟠微笑道,“貧僧推薦你們使上策。一則省事;二則……世界這麽大,不去走走可惜了。有情相守便是家,陶四舅不是想看瑪雅神廟麽?”
陶嘯嗤道:“沒錯,還想看埃及金字塔、雅典衛城。隻不願被人逼著去,跟喪家犬似的。”
“阿彌陀佛。在乎那些義氣之事作甚。”
陶嘯隨口道:“不義氣,活著作甚?”
薛蟠無語,攤手道:“那中策吧。下策貧僧純碎是拿來湊數的哈,你們別玩,會累死人的。”
又靜默良久。忠順道:“這會子還琢磨什麽策不策,清理叛徒要緊。”
“叛徒麽,貧僧有個想法。”
“說。”
“二房進景田候府是二十年前。你們倆也是二十年前認識的吧。”那二人互視一眼,陶嘯點頭。“然而陶家卻是在十九年前急調離京,連個圓月都不給看。既然已經預備好了一個柳湘芝,為何不早些調走陶家?若調得早,說不定你們感情還沒來得及升溫。”
忠順煩道:“快說!”
“你們倆到分開都還不知道對方真實身份,可知你們的交往很私密,外人不知道。有沒有這種可能。吳明律小先生對周圍隱瞞了自己喜歡的是誰,但人家看得出你心有所愛。又因為什麽機緣巧合產生誤會,旁人以為你喜歡的是另一個人。那個人……正好是他們的細作。所以,二十年前明徽郡主被人陰了一手;而作為忠順王府唯一的男丁,世子司徒律卻什麽事都沒有。不然不科學啊。”薛蟠看著忠順道,“王爺想想,你當年可做過什麽使人誤會的舉動不曾?”
忠順愣了。苦思冥想半日,拍案道:“本王哪裏知道他們從何處誤會了!”
陶嘯忙說:“都二十年了誰還記得。以後再說吧。”乃向薛蟠使了個眼色。
薛蟠點頭似雞啄米:“對對陶四舅說的是。那……你們自己慢慢查吧。”他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歇午覺去了。”拿起腳便溜,獨留方臉道士一個聽壁角。
直至黃昏,縱然話還沒交代完也該回去了。可巧林海不曾見過忠順王爺,幾個人遂商議決定,忠順乃明太太之弟,不放心姐姐和外甥特趕來的。
拉馬走出莊子,陶嘯不覺感慨:“竟這般運氣。”
薛蟠一想,他們這種人本來少,能遇上真愛愈發難得。乃點頭道:“您說的是。漫說你們如今已重逢;就算沒有,也不白來世上走一遭。”
“是這麽個理兒。”
忠順忽然從後頭酸溜溜冒出來:“說什麽體己話呢?”他不用自己牽馬,方臉道士替他牽。
薛蟠信口道:“陶四舅害怕呢。他這輩子的好運都已使盡,後半輩子唯有靠著王爺的運道活命了。”
忠順哼道:“信你們才有鬼!”幾步走到馬旁,認鐙而上,率先抖開韁繩跑了。
薛蟠扭頭問陶嘯:“追不?”
“追什麽。”陶嘯道,“還怕他跑了不成?”乃慢悠悠上馬,慢悠悠拍馬。前頭忠順王爺跑得隻剩下一點影子了。
回到林府,一進客院堂屋,迎麵撞見十六從裏頭走出來,霎時如遭轟雷掣電。
薛蟠笑眯眯道:“林大哥,傻了?喊舅舅啊!幾個月不見就不認得娘舅了不成?”
忠順也笑眯眯招手:“外甥~~”
十六整個人僵得好似木頭。半晌,眼睛望青磚:“……舅……舅……”
“哎呀又是這樣。”薛蟠上前拉了他的胳膊拖到忠順跟前,“比上回半分進步也無。別泄氣,再來!第二遍一定更好些。”
十六依然看地麵:“舅舅……”
薛蟠拍手:“貧僧說什麽來著?順暢多了不是?現在看著你舅舅的臉,再喊。”
十六硬挪著脖子一點點直將起來,視線終於落到他們家王爺臉上。“舅舅。”
忠順負手點頭:“嗯,乖。”十六臉兒更僵了。薛蟠才剛打了個響指欲打趣兩句,聞言撐不住與陶嘯齊聲大笑。
笑音未落,門簾子連著抖了兩下,林黛玉趙茵娘穿簾而出,口中嚷嚷:“哥哥笑什麽呢!呀——”“林大哥笑什麽呢!呀——”忠順已洗幹淨頭臉換好衣裳、露出本來麵目,兩個小顏控都驚呆了。
薛蟠笑指道:“這位是明太太的弟弟,你們叫他明小舅吧。”
小姑娘齊聲喊:“明小舅——”
忠順皺眉:“什麽小舅,聽著就跟我比虎伢子小似的。”
薛蟠打了個哆嗦:“他小舅,拜托了您呐……你們倆私自昵稱能別當眾喊嗎?這季秋的天兒貧僧冷。”古代還沒有秋褲。
陶嘯忍笑道:“那就叫二舅吧。明二舅,如何?顯見比四舅大。”
忠順方點頭。“可。”
薛蟠率先行了個禮:“明二舅好——”
黛玉茵娘皆立馬跟上行萬福,脆生生喊:“明二舅好~~”
忽聽“哈哈哈哈”大笑聲遽然響起。大夥兒扭頭一瞧,小朱不知何時已立在門前笑得直不起腰。
遂同進裏屋去見徽姨。徽姨看見她弟弟大驚:“你作甚也跑來了?可出了什麽事麽?”
忠順話到口邊又咽了下去,瞥了眼薛蟠道:“家裏無趣的緊。我已經安排妥當,孫溧還幫著咱們遮掩。橫豎無礙。”
徽姨皺眉,罵了他幾句。黛玉茵娘忙上前說:“徽姨~~二舅來了多熱鬧哇~~”“大夥兒都在一處,獨留他在家裏也可憐的緊。”徽姨能不知道她倆的心思?好笑的瞪了她們兩眼。
薛蟠乃喊了個小子進來:“去告訴璉二奶奶來了新客,是明太太的二弟,煩勞她備下酒宴。”
當晚這宴席上真真熱鬧。十六的舅舅和賈璉的舅舅坐在一處。賈璉起初喊忠順做明先生,因見薛蟠茵娘黛玉等都喊舅舅,也幹脆跟著喊。霎時舅舅滿天飛。
林海待明先生那殷勤模樣,忠順都懷疑他是不是認出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