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話說柳湘芝與他的大黑狗重逢, 親昵半日。薛蟠誦聲佛,彎腰拍拍狗腦袋:“小哥你好。你大哥不肯告訴貧僧你的名字,貧僧喊你啥呢?”


  柳湘芝瞪了他一眼。“的盧,莫搭理這小和尚。”


  “呦~~原來叫的盧啊。”薛蟠從上輩子起就招狗喜歡, 這輩子也沒差。“柳的盧你好啊~~貧僧不明。初次見麵,還請多指教。你要不要認識我們家朵朵?”


  柳湘芝“啪”的把他的手拍掉,警惕道:“作甚。”


  “色.誘啊!”薛蟠理直氣壯道, “我們朵朵動可抓賊靜能賣萌, 要不是左近的狗崽子都醜, 貧僧才舍不得介紹給你家呢。”


  柳湘芝忙護著的盧:“少打我們主意。我們是京裏的狗。”


  “京裏的狗了不起啊!”薛蟠嗤道, “貧僧早晚也會進京當大官的,到時候你們家高攀不上。”


  柳湘芝心中一動:“多謝,不高攀你們家。”


  “切!”薛蟠橫了他一眼,繞過他那邊又摸了摸的盧的脊背。“我說, 狗你也見著了,放心了吧。我們另一位瓢把子要同你說會子話。”


  柳湘芝還是階下囚呢,再說也想見見那位神都龍王。遂安撫的盧幾句將它留下, 跟著薛蟠回囚室去。的盧再聰明也不過是條狗,哪兒能明白人的彎彎繞繞。見主人平安無事便放心歇著了。


  薛蟠壓根沒通知別的瓢把子, 低聲吩咐守衛幾句。守衛點頭。他自己直回到大門外。


  官差們正跟山匪閑聊得熱鬧, 瓜子皮兒嗑了一地。見他來了都說:“怎麽這麽快?”“怎麽沒換衣裳?”


  薛蟠向領頭的道:“貧僧方才請示了那兩位大爺, 他們那個什麽……已經……已經起來了。”乃使了個眼色。領頭的官差賊嘻嘻笑著點頭。“然後說……你們查吧。如此就不用驚動吳大人了。”又向教書先生道, “那大黑狗已喂飽飯洗完澡, 就在廚房後頭呢。我們有條小母狗快要發.情了, 正好同它配一對。先生可要跟貧僧看看去?”


  教書先生麵色古怪,答應兩聲。


  官差遂進莊子查看。裏頭不過是尋常的農莊,四處丟著農具,並有許多樹木。秋收已過,田間地頭一片稻杆。遠遠的望見草垛子上並肩坐了兩個人,背影風姿不俗。薛蟠在大門口“低聲”所言他們皆聽見了。起先以為兩位大爺分別跟什麽女人偷情,合著是他倆自己偷情。官差個個雙眼冒光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怪不得寧可讓咱們搜查也不肯被吳大人知道。


  他們心裏早已覺得此處無賊,隻胡亂瞧了幾眼便罷,紛紛抱怨教書先生折騰人白跑一趟。教書先生來到廚房後頭,見那條大黑狗正與一條小點的花狗打得火熱,頗有見色忘主之嫌。遂悻悻而去。


  薛蟠這才讓人從櫃子裏放出方才被打暈捆進去的柳湘芝,一個字不解釋。柳湘芝渾然不知,還以為是明道人下令揍的他。


  薛蟠見此事已完,樂嗬嗬跑去同兩位舅舅回稟。忠順聽罷拍了他腦門一巴掌:“臭小子,耍花招如此熟絡。”


  薛蟠摸摸腦袋,繞去陶嘯身邊嚴肅道:“自古以來,利用信息不對等、信息傳輸不順暢、中國人說話不透徹之類狀況,極便宜生事。最典型的莫過於前秦丞相王猛對付慕容垂一家的金刀計。當年我讀到這段曆史時極為慕容家鳴不平。如今我已明白了,吃瓜群眾再怎麽鳴不平半分用處皆無。還不如將此計學習吸收、拿來懲惡揚善。”


  忠順嗤道:“你便是善、柳湘芝是惡?”


  “我救了柳湘芝啊親愛的二舅!”薛蟠坐下悠悠的說,“愛情和親情皆天然善。在這件事裏頭,你們倆和柳湘芝都是善,錦衣衛是惡。”他瞥了二人幾眼。“你倆當年若肯對彼此把事情徹徹底底交代清楚,比如雙方的身份,明二舅絕對會假公濟私去查陶家何故調去遼東。就算什麽也沒查出來,陶四舅總不至於不敢同京城聯絡。你們也不會分開二十年這麽久啊。差一點就是一輩子了好吧。”


  二位舅舅同時吸了口氣,神色複雜。薛蟠吐幹淨話心裏舒服,跳下草垛拍拍屁股上的幹草,拿起腳便溜。溜了十幾步回頭一望,那二位正握著手神色敬重的在說著什麽,嘻嘻一笑。


  薛蟠再次回到林府。正欲趕回客院,迎麵撞上平兒,非拉他去見王熙鳳。原來鳳姐剛剛得了王子騰夫人來信,說賈母近些日子心神不寧,時常求神拜佛。偏京裏頭也沒什麽事兒。郭氏心下納罕,欲同女兒女婿商議。


  榮國府的人前天到的揚州,昨日就被賈璉悄悄打發回去了。薛蟠本想問問,偏趕上那對舅舅妖精打架、徽姨心情不好,就沒顧上。遂重新問。


  王熙鳳原想著,將那通房留在院中使人暗中盯著,待她給京中傳信時人贓俱獲。誰知事兒才剛跟賈璉說完,賈璉登時氣得眉毛眼睛擰在一處,立命他們次日一早從哪兒來回哪兒去。通房碧玉還想拉扯他,他跌足道:“姑媽沒了。我一個外家侄兒,林姑父肯留我住著、還教導我為官做人之法,已是天大的恩情。他老人家自己的姬妾都已遣散,我家裏千裏迢迢給我送個小老婆,算怎麽回事?”轉身就走。回來還同鳳姐抱怨:“老太太當真老糊塗了。”鳳姐喜不自禁。


  薛蟠一愣。對啊,林海這老頭還有姬妾呢。“他老人家姬妾何時遣散的?”


  “陶四舅來的次日。林姑父銀子給的大方。那幾位連個響動都沒有,歡歡喜喜走了。”


  ……陶嘯進林府當天晚上,因為不滿明太太不許暗殺淫賊郝四,當眾尋她老人家的麻煩。林海跳出來替明太太出頭,陶嘯說什麽來著?鰥夫配寡婦?嘖嘖林大人好牛逼的行動力。


  薛蟠正色道:“鳳兒,你這處置不若璉二哥哥合適。郝四中秋節當日才剛打發山賊殺到院子裏來,你就給忘了不成?這才過去一個多月。郝家跟咱們家已成死仇無法和解。璉二哥哥和陶四舅雖口裏沒說什麽,其實早已拿定主意要將他們家連根拔起。他們必有手段套老太太的話,哪能留著她派來的人。”


  王熙鳳這才恍然。“哥哥說的是。”又好奇上回賈母給林海的信裏頭究竟寫了什麽。


  原來,當日林海恐怕賈璉薛蟠兩個孩子帶不回女兒,給賈母的信中寫得比較誇張,仿佛自己三個月之內必死似的。賈母十分單純的相信了。她提議,林黛玉孤女在世無人照料,不妨帶著林家五代積蓄的家當嫁給我孫子寶玉,老婆子保他們一世榮華。因表親婚姻易生病殘兒,可將庶子去母留子養在黛玉跟前,黛玉自己就不用受懷胎十月之苦了。


  王熙鳳聽罷瞠目結舌。“這……這真是老祖宗做的?”


  薛蟠道:“正趕上你們大房贏得太徹底的點兒,她著急了。”


  王熙鳳怔了半日:“阿彌陀佛。我竟不敢信。”賈母在她心中的權威轟然倒塌。


  薛蟠揣摩著,人唯有走投無路之際方會寄希望於神佛。賈母在府中沒了權勢,庫房也失了財物,已難保住賈寶玉未來衣食無憂。故此她才寫了那封趁火打劫之信。湊巧江南這邊為了對付郝家並幫著元春追求暗戀對象,給林海編排了個嗣子。賈母聞訊,怕是會以為自己把林海逼急了。待榮國府的人回去,她愈發絕望,保不齊會做些更沒頭腦之事。若隻是她也罷了,偏京中還有一個李太後。還是留一絲假象的好。過慣了安穩日子的人,但凡沒到絕望,就不會豁出去。


  念及於此,薛蟠命人發快船去追榮國府的船,就說林姑娘要留下紫鵑。


  王熙鳳愣了:“薛表哥這是……”


  薛蟠打了個響指:“這叫賣個破綻,橫豎不會讓她呆在阿玉身邊。”王熙鳳眉頭蹙起還要說話,薛蟠先說,“你沒看我還留著抱琴?雖說有不忍心殺生之意,然而在郝家還沒徹底滅掉之前,她不好說還能派上什麽用場。皇後她母親還沒離開金陵。”


  他也皺起眉頭。事實上,薛蟠還疑心另有什麽要緊的人物也到了。畢竟不是隨便誰都能問一個姑娘願不願意做皇後的。算算路程,先應天府尹陳可崇大人兩三個月前就已抵京,該捎的消息他也該送到了。


  安排妥帖了方回到客院。進門迎麵便看見徽姨臭著一張臉端坐堂前。正欲上前請安,眼角瞥見小朱在旁擠眉弄眼。徽姨“砰”的拍案:“小和尚!”


  薛蟠趕忙高舉雙手:“我投降我投降,您老有事說話!”


  小朱忙問:“那兩位舅舅呢?”


  “哎呦他們辦正經事去了真的!”薛蟠忙說,“連夜審案累得比狗都慘。陰差陽錯那哥們招供得特別爽利,現在已大略問清楚了。”


  徽姨皺眉正要問話,外頭有人進來回到:“明先生和陶將軍回來了。”薛蟠鬆了口氣。


  忠順王爺正色跟他姐姐說了幾句話,二人便進屋去,陶嘯被撂在前堂。陶嘯低聲道:“阿律和他姐的乳母乃親姐妹,最得他們全家信任不過。”


  薛蟠怔了怔,低歎道:“那就是麻煩的平方了。畢竟乳母和他們倆的感情之深不可能與尋常仆婦相比。”頓了頓,“明二舅記性那麽好,沒當場拿事實反駁我,基本就是……”


  陶嘯耷拉著臉點頭。“若隻是長虎自己被收買了還罷了。眼下看來,保不齊那一家子都不妥當。豈止麻煩,都快烏雲蓋頂了。”


  二人相對愁眉。


  足有小半個時辰,十三出來喊薛蟠過去。陶嘯厚著臉皮跟在後頭,十三也沒攔他。


  到了門口,隻見那老仆與十六皆立著呢。進屋一瞧,姐弟倆皆黑著臉對坐。地下滾了一地的碎瓷碗瓷壺,也不知誰打的。


  薛蟠正要打圓場,忠順王爺先道:“小和尚,眼下有一人渾身毫無破綻,偏本王覺得他可疑,你出個主意引他露出馬腳!”


  薛蟠微微皺眉:“毫無破綻的意思是毫無缺點還是毫無錯誤。”


  “有何兩樣。”


  “不留神打碎了茶杯、需要他演戲時演技太爛甚至念不出台詞,這叫缺點不叫錯誤,屬於客官技術問題。錯誤是,有時候脾氣不好、有時候做事不細致、王爺正高興呢還惦記母親病了不陪著高興。站在手下人的角度,這叫主觀錯誤。”


  忠順想了半日:“毫無錯誤。”


  “那這就是破綻。”薛蟠正色道,“貧僧小時候,廟中長輩都知道我是寄養的,早晚要回到俗世。一位太師叔曾告訴我。倘若日後我遇上什麽人,極好極周全、毫不出錯,必要留神他。那人十成十懷有歹意。因為唯有假裝之人方會無錯。當時貧僧還同他老人家爭辯,說世事無絕對,最多隻能十成九。偏他一口咬定就是十成十。”


  徽姨聞言愣了半日,幽然道:“這般言語,我小時候也聽父王說過。隻是我全然沒往心裏去。”


  “這些話是父輩的人生經驗,皆親身栽過跟頭甚至吃過大虧才總結出來的。他們傳授給晚輩,指望晚輩不犯和自己一樣的錯誤。可晚輩多半聽而不聞。”薛蟠合十道,“貧僧最大的優點就是相信這些經驗。”


  忠順點頭道:“那姓裘的不周全的很麽?”


  徽姨閉目靠上椅背。半晌,眯起眼瞄了眼陶嘯:“你就知道他可靠?”


  忠順道:“我知道。”


  “你怎麽知道。”


  “我就是知道。”


  薛蟠道:“我也知道小朱可靠。我就是知道。”


  徽姨道:“他不同。他還是欽犯呢。”


  薛蟠道:“我還知道林大人可靠。林大人是朝廷命官。”徽姨瞪了他一眼。


  陶嘯走上前來抱拳行禮:“郡主,我知道我可靠,我就是知道。”


  徽姨眼皮子也沒翻一下:“誰讓他進來的。”


  忠順忙說:“我!”


  “砰!”徽姨拍案,“陶將軍,煩勞你避出去,多謝。”


  忠順才要說話,陶嘯已極爽利的行完了禮:“末將遵命。”又極撇脫的走了出去。


  薛蟠也忙說:“貧僧也避避。內什麽,我和陶四舅就在門口,需要的時候喊一聲。”遂也退出門外。


  陶嘯抱著胳膊立在廊下,薛蟠湊過去。陶嘯輕聲喊:“蟠兒。”薛蟠一哆嗦。他可從沒喊得如此認真過。“叛徒不可留。回頭你不可胡亂求情。”


  薛蟠立時道:“我才不胡亂發善心!”


  “嗯。那也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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