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張子非與母親相認, 哭做一團。忽然,她母親抱著她使勁兒往旁邊倒。耳聽“呼”的一聲, 一條長棍從她倆頭頂揮過去。張子非身子翻動時抬腿蹬出, 穩穩踢中了襲擊者的小腹。那人“撲通”倒在地上,棍子也從床邊掉下, “咕咚咚咚”滾去屋子那頭。


  張子非翻身坐起一看,地下那人正是她的親祖母、沈老婆子。這老婆子身子骨兒真真硬朗。看了張子非兩眼,飛快爬起來跑到長棍旁邊, 雙手撿起棍子轉身便往回跑。張子非冷笑兩聲站了起來。


  她母親也掙紮著從床上爬起, 舉起雙手硬是往女兒身前攔。張子非雙臂抱住母親,眼看祖母跑到跟前,腳尖點地身子輕輕轉動, 抱著她母親轉了個圈兒朝著床。順便換了隻腳踢出去, 踢中了祖母另一邊的小腹。沈老婆子又撲通坐下, 長棍再次滾開。


  張子非轉回身將母親遮在後頭, 見沈老婆子不死心再次爬起, 淡然道:“不用費力氣了。你打不過我的。”沈老婆子身子滯了一瞬, 接著撲向長棍。張子非又說,“你放心, 我不會拆穿沈大郎的底細。”沈老婆子停住步子,慢慢轉過身來。


  張子非這才得空細細端詳此老婦。見其歲數在六十上下,利眼如狼殺意如刀。模樣本來齊整, 奈何神色過於凶殘。乃似歎非歎道:“果然你並非以為我是小賊。你是聽到了我和母親對話, 想殺我滅口。”


  沈老婆子咬牙, 啞聲道:“我也是沒法子。”


  張子非定睛看了她半日,忽然翩翩行了個萬福禮:“孫女拜見祖母大人。”


  沈老婆子一愣,才剛下去的殺氣瞬間重新滿格:“我隻有五個孫女,你是何人。”


  張子非詫異道:“五個?您老不是隻有豆囡一個孫女麽?”紅芳口裏的祖母與方才沈花囡的祖母完全是兩個人,想也知道其餘三位堂姐過的是什麽日子。


  沈老婆子張了兩次口沒說出話來,半晌惱道:“不與你一個外人相幹。”


  張子非冷笑兩聲。“也罷。咱們不必廢話,談條件吧。我要帶走我母親和花囡姐姐。”


  沈老婆子立時道:“不成。你母親我還能說是不留神她自己跑丟了,花囡如何解釋?再說她的婆家也差不多定下了。”


  張子非道:“好。那我這會子就去沈氏酒坊告訴祖父他沒有孫子。”沈老婆子眼角掃了下地上的長棍。張子非又從懷中掏出一大錠銀子亮在掌心。“您猜我舅舅會幫你遮掩嗎?找回兒子外加白花花的銀子。”她勾了勾嘴角,“忘了告訴祖母大人,我非但很有錢,而且認得知府大人。”


  沈老婆子麵上終於有了一絲懼色。良久,咬牙道:“你要花囡作甚。”


  “這個就不與祖母大人相幹了。”張子非道,“煩勞祖母請她過來。”沈老婆子又看了眼長棍。張子非搖頭道,“您老都這麽大歲數了,還不知道自己的斤兩。您這樣的,縱然來了三百個也不是我對手。”


  沈老婆子滿麵不甘,終強忍下轉身出去。她立在院中扯嗓子大喊“花囡花囡”,不多時便將沈花囡從隔壁東院喊了過來。沈花囡茫然跟著祖母走近西廂房,看見張子非脫口喊了個“豆”字。隨即認出此人不是她妹子。


  張子非微笑道:“花囡姐姐,如果你願意跟我走,就不用嫁給禿掌櫃,我還能幫你從婆家要回女兒。”


  花囡愣了愣:“你是何人?跟你走是去哪兒?你如何能要回我女兒?”


  張子非輕歎一聲:“有句話我雖不大愛聽,倒是真的。錢能解決世上九成的麻煩。我出銀子跟他們買你女兒,定能成交。”她看了眼沈老婆子。這婆子還能給堂姐們擇出什麽好丈夫,無非是看誰家給的聘禮多。


  偏這會子大張氏歪跪在床上,攀著女兒的肩膀從後麵探出頭來。花囡訝異道:“你是大三嬸的什麽人?”


  張子非微微一笑,得意道:“長得像麽?”


  花囡老實道:“像。”


  “像就對了。”張子非道,“一句話,走不走。”


  花囡立時道:“走!”


  張子非點頭:“你這就去粗略收拾點子行李,暫不要同你母親告別,日後還有再見時。”花囡麵露遲疑。張子非又向沈老婆子道,“對了,我方才的條件還沒說完。還請沈老夫人莫要再苛待三位沈夫人。有句話叫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還有句話叫惡人總有惡人磨。一個男人,心安理得使喚著拿親妹子賣身錢換來的丫鬟,繼母臥病半分不理會。此人縱然為官做宰又能有多孝順。”


  沈老婆子冷著臉道:“不勞外人多事。”


  張子非亦冷著臉道:“我手裏捏著你的短處。”


  沈老婆子咬牙,向花囡吼道:“還不去收拾行李!”花囡嚇得趕忙答應一聲就走。看她出了門,沈老婆子忙追著補了一句,“不許見你母親!”花囡帶著哭腔應了。


  張子非笑回身寬慰母親道:“娘,跟囡囡走,吃的好穿的好,咱們日日在一起。”


  大張氏拍手:“跟囡囡日日在一起!日日在一起!”又猛的抱住女兒的胳膊,“不要搶我的女兒!不要搶我的女兒!”


  張子非眼圈子又紅了,忙抱了她哄道:“誰也搶不走我娘的女兒。女兒是我娘的。”


  大張氏喃喃道:“女兒是我的!我不要兒子!女兒是我的……”


  那頭沈老婆子已瞧了木棍十幾眼,終沒敢再撿起來。


  不多時,花囡收拾了一個小包袱回來。張子非環視這屋子幾眼,回身問她母親:“您可有想帶走的東西?”


  大張氏立時大聲道:“我囡囡。”


  張子非笑而落淚:“好,咱們帶著囡囡走。”乃向沈老婆子抱拳道,“我再提醒您老一次。不要再苛待您的三位兒媳婦。不然我可不好說會做出什麽事來。”


  沈老婆子瞬間變出一副要吃人的模樣,嚇得花囡一顫。大張氏往女兒身後躲:“好凶!”


  “別怕。”張子非淡然道,“比她凶的多的我見多了,她算老幾。我如今大了,我護著你。”


  沈老婆子渾身的筋都繃緊了,牙齒咬得咯吱響。張子非熟視無睹,領著母親和花囡正大光明出了屋子,一路向沈家正門走去。


  三人跨出門檻,張子非不自禁深吸了一口氣,大張氏歡呼了起來。沈老婆子在背後喊道:“你可不許胡言亂語。”


  張子非回頭肅然道:“老人家放心。晚輩定然不會胡、言、亂、語。”她怕驚動沈小哥的私塾先生。


  遂走到巷口雇了輛馬車,托車夫騎自己的馬,張子非親自駕車。車簾子掛起,讓大張氏清清楚楚看到女兒的背影。馬車吱呀吱呀的駛到了薛家一處大鋪子,張子非與花囡一道將大張氏扶了下來。


  這鋪子的東家忙替她們安置住處,派他媳婦弄些幹淨的換洗衣裳。略收拾了片刻,張子非命人取來文房四寶,先給她東家寫了封長信報平安,最末問他可有主意報複一下沈老太婆。終究那是她親祖母,心裏多少壓些點人倫俗理,想不出太狠厲的主意來。


  下午,趁母親吃了安神補藥沉沉睡下,張子非又去了一趟沈家。她悄悄給兩位伯母和姨媽枕頭底下各塞了幾張銀票子,算是謝謝她們這些年或真心或受命的照看了她母親。沈花囡雖滿心疑慮,終究沒敢發問。


  次日一大早,張子非托掌櫃的上花囡婆家買回外甥女;花囡坐立不安。沒到一個時辰掌櫃的便帶著秀兒回來了。小姑娘今年四歲,正是當年張子非離開舅舅家的歲數。顯見嚇的不輕,見了母親哇哇大哭,引得大張氏也跟著哭。花囡抱著女兒要給張子非行禮,卻看她忙著哄大張氏呢,便沒敢打擾。


  而後張子非又去賣醬菜的老兩口家道了謝,並命幾處酒樓專門去他們家買醬菜。老頭兒笑道:“我竟做不了那麽許多。”


  張子非道:“橫豎您老做的我們都要。您良心好,做的東西定然差不了。”


  老頭兒挺胸道:“我手藝也好!”


  “是,我已嚐過,手藝快趕上京裏的禦廚了。”幾個人一笑。


  諸事已了,張子非帶著母親堂姐外甥女坐上馬車便走,並沒有去看舅舅一家。


  回到金陵時,薛蟠的回信已先到了。大和尚說:不若把沈家老宅買下來作紀念啊!至於惡老婆子,等那一家解決後,戳穿真相她萬事皆休。你都知道惡人自有惡人磨了,還搭理她作甚。張子非想想也是,多年造孽一朝反噬,便撂下了。


  張子非早年跟養父母行走江湖,不愛身邊有外人。故此她住的小宅子裏頭沒派丫鬟婆子,隻每日派人過去打掃。如今既添人口,少不得喊些仆婦來收拾屋舍。


  本以為秀兒會嚇著,誰知她趴在母親肩頭張望了會子,忽然指著多寶格上一套俄羅斯套娃問道:“姨姨,那個是什麽?”


  張子非道:“那叫套娃,秀兒喜歡嗎?”秀兒點頭。“那給秀兒。”遂命人送去客房。


  沈花囡張張嘴又閉上,過了會子才輕聲說:“秀兒謝謝姨姨。”


  秀兒脆生生喊:“謝謝姨姨。”


  張子非含笑道:“好孩子,有禮貌。”


  不多時屋子收拾好了,姐妹倆分別哄女兒和母親歇息下。張子非方得閑拉了花囡坐在窗邊輕聲說:“眼下我還不能告訴姐姐原委。你隻安心住下,幫我照看照看家裏。待會兒有人送衣料來,煩勞姐姐替我母親做幾套衣裳。我不會這個,故此家中沒預備。也給你自己和秀兒做幾套。要用什麽東西你隻管說,我派夥計買去;或是等熟絡些道路你自己出去買。不急,過些日子少不得還咱們姐妹幾個和我母親公道。”


  路上沈花囡已聽見張子非喊她大三嬸做娘了,腦中也胡亂猜測過。可她哪兒猜得到偷龍轉鳳這種事?至多也隻猜這妹子與沈大郎是雙胞胎、被祖母因故丟棄。橫豎女兒已吃飽睡香,旁的還有什麽要緊。遂連連點頭。


  張子非乃取出懷表看了看時辰。沈花囡望了眼那東西,羨慕道:“大郎也有一個。表盤子比這個大了幾圈兒,外頭也是鎏金的,鑲著五光十色的玻璃。”


  張子非皺眉。如今的懷表皆西洋海貨,價錢之高非百姓家能及。且若有如此好物件,紅芳怎麽隻字沒提?乃問道:“那表是何時從哪兒買來的?”


  沈花囡頗驕傲道:“約莫三月底的樣子,大郎文章寫的好,他先生歡喜,獎他的。”


  “他先生……獎他的?”這淡可就扯大發了。紅芳是三月份被帶走的。“他先生好生富裕。”


  “他們私塾裏頭已有三四個學生得了那個,皆是早先功課平平、忽有一兩回文章寫的好的。”花囡遲疑道,“平素極好的反倒沒有。”


  張子非思忖片刻,問道:“大郎日常如何?”


  花囡以為她是大郎的親姐妹,且這大半年皆是自己在照看大郎,乃忙不跌的介紹起來。花囡所言與紅芳不同。雖也滿口誇讚,倒是會說些“嬌氣”、“不愛念書”之類的話。因提起那懷表。說那個極金貴,每個月都得送去鋪子保養,不然就得壞了。張子非笑問她可知道鋪子在哪兒、回頭給秀兒也買一塊。她忙說:“就在天官街上的李氏鍾表行。”張子非點頭。


  遂給揚州寫信。終究私塾那頭的事兒歸忠順王府查。


  殊不知就在這幾日,揚州出了件大事。


  就在薛蟠收到張子非報平安書信的當天傍晚,門子來報,有人給不明師父送帖子,還說要他親去門口接。薛蟠忙換上僧衣來到門口,隻見一個四十來歲仆人模樣的男子上前躬身行禮。最近一年薛蟠見多了這種第一眼平平無奇、多看幾眼氣度渾厚之人,連經驗都有了,忙合十誦佛。那仆人雙手捧上一張帖子,薛蟠雙手接了。仆人再行禮,一字不曾多言撤身離去。薛蟠也不打開看,收帖子入懷,目送那仆人上馬,直至走沒了影子。


  剛要轉身回府,有個青衣小帽之人飛快從街對麵跑來。那人明晃晃在看他,薛蟠遂立著沒動。那人是個小廝模樣,亦雙手遞上一張帖子:“煩勞不明師父將這個轉交林公子。”


  薛蟠一愣:“林大哥?”


  “正是。”小廝道,“就是你們府中那位林大爺。”


  薛蟠心裏已激動得快要飛天了,麵上隻淡然合十道:“好。”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