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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章

  殺郝連波比殺郝四難得多。郝四住在哪兒早就查出來了, 郝連波卻是全然不知藏身何處。


  薛蟠想了半日,問忠順道:“二舅,江府沈小哥、同學、他們先生和保養懷表的李氏鍾表行,還什麽都沒查出來嗎?”


  忠順道:“懷表後頭有夾層。學生保養懷表時, 掌櫃的將紙條藏進去;先生趁替學生補課、學生埋頭寫文章的功夫取出來。我們的人已經描摹了一張下來,跟鬼畫符似的,看不懂。”


  “拿來我瞧瞧。”


  忠順扭頭就喊十三回去取。十三道:“我帶在身上呢。”說著摸了出來。


  薛蟠接過紙條隻瞄了一眼, 登時渾身寫滿了“WTF”。歪脖子僵臉看著忠順道:“大當家, 貧僧求你件事。今後再遇到什麽‘看不懂’之類的事兒, 拿出來跟大夥兒商議行嗎?因為這種玩意耽誤了這麽長時間也太扯淡了吧。”


  忠順挑眉:“你看得懂?”


  “許多人看的懂啊大佬!您老究竟懶到多極致?你們府上的西洋自鳴鍾從來一眼都沒瞧過?”


  忠順莫名道:“與自鳴鍾什麽相幹?”


  小朱一把奪過紙條:“這什麽?”


  “啥?!你不認得?”


  “不認得。”


  “這不就是羅馬數字嗎?”


  “羅馬數字橫是橫直是直, 哪有這樣扭來扭去的。”


  薛蟠的臉更僵了。“花體羅馬數字……”


  “沒見過。”


  忠順皺眉:“什麽羅馬數字。”


  “就是……”薛蟠有氣無力道,“西洋自鳴鍾上標識時辰的數字啊……西洋人不會寫子醜寅卯。”


  忠順道:“自鳴鍾上寫的就是子醜寅卯,如何不是?”


  “哈?”


  薛蟠這才反應過來。京城貴族們使的西洋鍾表多半都由國內改裝過表盤,把原本的羅馬數字給替換成了子醜寅卯。明二舅和徽姨這種級別的特權階級大概沒使過原裝的西洋鍾, 故此不熟悉羅馬數字,更不用提花體的。


  這紙條上亦有中文,顯見是代號;後頭跟著一串串的羅馬數字乃哥特式字體。哥特式在歐洲也隻有上層階級和教士們使用。而李氏鍾表行的掌櫃和沈小哥的私塾先生作為暗傳情報的兩端, 肯定都認得。那麽問題來了。兩個尋常的中國百姓為什麽會認得哥特式羅馬數字?終究是後世來人,小和尚對八國聯軍恨入骨髓, 高度警惕西方列強。


  乃慢慢的告訴其餘三位當家自己所疑。最後說:“如果是我想多了自然最好。但倘若有千萬之一的可能, 這掌櫃的和私塾先生是西洋傳教士或細作, 可就麻煩大了。”頓了頓, “貧僧身為佛門子弟, 素來以為眾生平等、皆當珍惜。然這種事情上, 貧僧秉持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的理念。我收藏俄羅斯的油畫、乘坐德意誌的馬車,使用威尼斯的玻璃、懷裏還揣著瑞士的懷表。唯有西洋景教,請他們有多遠滾多遠。”


  陶嘯點頭道:“隻是他們行事隱秘難以窺探。”


  薛蟠大大的齜牙,幾乎露出整副牙齒:“陶四舅聽說過米蟲麽?米蟲就是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嬌慣懶惰到連吃飯睡覺穿衣穿鞋都要人服侍、無限接近於白癡的……”


  話未說完,耳聽“嗖”的風聲襲來,薛蟠把腦袋一偏。“咣當嘩啦啦……”茶盞子帶茶砸在地上,忠順王爺桃花臉冷成了菊花臉。


  薛蟠趕忙補充道:“我是指自己沒什麽本事的主兒!咱們大當家英明神武財大氣粗,於國於家於朋友皆是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忠順王爺“哼”了一聲。


  小朱嫌棄道:“他指張子非的表哥。廢那麽多話。”


  “對對。”薛蟠點頭,“子非她堂姐肯定知道沈小哥的事兒。”


  “你直說不完了嗎?”陶嘯瞪了他一眼。


  “是是是我錯了!”身為四當家貧僧還能說什麽?

  兵貴神速。遂立時命人趕赴金陵,讓張子非帶她堂姐過來。


  沈花囡不過尋常女子。聽說薛蟠是張子非的東家、給妹子的酬勞極豐,沈花囡十分恭謹。自打紅芳被郝家買走,沈家小哥便是沈花囡照料,事事皆知。薛蟠與張子非兩個便套她的話。


  先問了許多與西洋景教相關的特點,什麽畫十字敬上帝過星期天之類的,皆沒有。薛蟠漸漸放下心來,以為是自己想多了。最後薛蟠忽然想到一件事,問道:“不知沈家小哥敬佛還是敬道?”他今兒特意穿著儒衫。


  沈花囡道:“我們家平素佛道都敬的,大郎從前也一樣。偏最近這小半年他竟漸漸不禮佛道了。祖母領他去廟裏和道觀燒香,他便袖手外頭坐著,竟不跪拜。我也不知緣故。”


  薛蟠心下一涼:西洋景教是極其排外的宗教。單從這一點已可以確定七八分,那私塾先生在暗地裏傳教。沈家小哥家境平平、人也不大聰明,私塾先生早先沒瞧上了他。後來因覺得他妹子紅芳日後保不齊能派上什麽用場,才拉了他入夥。


  忠順王爺聽說後伸出兩根手指頭:“兩個都殺。”


  陶嘯補充道:“還可打草驚蛇。”


  薛蟠忙說:“還是先抓的好。不得審審麽。”


  “殺一個抓一個。”小朱道,“留著那個先生。”


  “為何?”


  “鍾表行姓李。”小朱道,“管他是不是湊巧。”


  薛蟠拱手:“朱大爺你越來越牛了。”


  從揚州去鬆江,快馬得一天一夜,加上踩點辦事和回程三天未必能完。此事少不得落到十三頭上。陶嘯親送他出府,誠懇道:“放心吧。末將必保護好王爺。路上小心,到了鬆江也須謹慎行事,不用著急回來。”


  十三亦誠懇道:“屬下原本預備閑著些辦差。既是將軍叮囑,屬下必快去快回。”言罷翻身上馬,一陣風似的跑沒了影子。


  十三言出必行,掐著點兒趕在第三天黃昏前回來了。身邊還另帶了一匹馬,馬上綁了個大.麻布袋子。乃回稟他們王爺:“李氏鍾表行的掌櫃姓牟,跟屠狗小姐一個姓。這教書的姓汪。”


  次日一早,汪先生醒來,迷迷瞪瞪睜開眼一瞧——自己身上蓋著棉被,四周是素色的床帳,外頭隱隱透了光亮進來。乃掀開帳子。迎麵便看見正對著床的矮櫃上端端正正擺了幅油畫,畫的是聖母子。仔細回想,自己分明在家裏睡覺,這是哪兒?他翻身坐起,床邊擺著他自己的鞋和一套漿洗幹淨的藍布襖子。低頭看身上還穿著褻衣呢。此時天冷,他也顧不得了,暫先穿上。


  汪先生掀開門簾子朝外一望,隻見堂屋中坐了個年輕人正在看書。此人頭戴褐色假卷發,穿了身黑色的西洋大衣,圍著黑紅格子圍巾。汪先生走近幾步,看見案頭擱了隻金鏈子穿的核桃大小的金十字架。年輕人已站了起來,在胸口畫了個十字。含笑道:“先生醒了。”


  汪先生問道:“敢問小哥兒,這是怎麽回事?”


  年輕人道:“昨兒晚上官差老爺在街上抓了個人,那人馬縛著個大袋子。官差以為是盜賊偷竊的贓物,不曾想是個大活人。”


  汪先生愣了:“便是我麽?”


  “正是。”年輕人道,“我表哥在衙門當差,便將先生暫且送來我這兒照看。”


  汪先生大驚,忙問:“這是哪兒?”


  “揚州。”


  “賊人將我帶來揚州作甚?”


  年輕人道:“不知。您可有哪裏不舒服?腹中可饑餓?我已溫好了米粥。”說著站了起來。


  汪先生委實餓的緊,忙拱手:“多謝小哥兒。”


  一時喝了粥,年輕人才告訴他:“回頭老爺會請先生去問話。”


  汪先生怔了片刻:“那賊人?”


  年輕人道:“昨晚在牢裏忽然發病,不到半個時辰便沒了。”汪先生大驚。年輕人歎道,“近日我們揚州地界不太平,連著死了好多人。”


  汪先生忙說:“不與我相幹。”


  年輕人道:“先生別怕,自有老爺們替你做主。”


  汪先生苦笑。乃跟年輕人套近乎,想攛掇他放自己走。可惜此子年紀雖輕,性子也和軟,竟是油鹽不進。連汪先生說想去門口看看他都勸道:“這會子天冷,屋中多暖和,何苦來去外頭受涼。”


  使勁法子毫無辦法,汪先生瞄了眼裏屋的門簾子,在胸前畫了個十字,道:“小兄弟,你得放我走。我與你是同道中人。”


  年輕人微慍道:“我看起來很好騙嗎?”


  汪先生便紅了眼圈子。原來他本是鬆江府一尋常讀書人,家中亦有薄產。十幾年前忽然天將災禍,官差說他偷盜了富戶街坊的錢財。汪先生再如何辯解無用,偏他家裏又拿不出那麽多錢來贖他,急的父母皆病。竟是認得的一位西洋傳教士得知此事後,相信其人品,出錢救他出來。隻是名聲也汙了,再考不得科舉。而後他便跟這傳教士皈依西洋景教。


  又過了數年,傳教士牽線搭橋,介紹幾個西洋商人跟京中一個大戶人家做買賣,走私江南的絲綢茶葉等物往西洋賣去。熟識之些之後,汪先生托供貨人家替他探查自己當年的案子。才知道原來是那富戶街坊之子偷了他爹的錢上妓館花個幹淨,恐怕被他老子責罵,隨口誣陷了他。


  年輕人聽罷劃十字念了聲“阿門”,乃道:“先生辛苦了。我同表哥商議商議,就這麽放你走我還不敢。”汪先生得了希望,連聲道謝。


  假扮景教徒的年輕人少不得便是佛教子弟薛蟠,套完話他便趕緊回府。徽姨和其餘幾位當家都在。


  薛蟠說完經過後,屋中寂靜了會子。張子非先說:“倒是那富戶先害了他。”


  薛蟠立時道:“要論倒黴你比他更倒黴,怎麽我想走綠林你一直不讚成?他正大光明傳教也罷了,京城、金陵都有傳教士。可人家不教四書五經。給儒家子弟傳景教便是害人。因為景教非常排外,信仰景教的人寫不出好八股文的,基本就斷送科舉前程了。他那私塾收的錢可貴著呢,學生還都是尋常百姓子弟。人家供個孩子讀書容易麽?保不齊得花盡全家積蓄。”


  徽姨不禁點頭:“你小子說的有理。”


  小朱問道:“那富戶如何了?”


  “依然是富戶。他兒子也依然宿柳眠花。姓汪的說上帝自會懲治他。”


  “上帝在西洋,管不到我朝。”小朱道,“去他們家庫房撈幾箱銀子出來,留下那兒子的腳印,咱們替上帝懲治了。”


  “行。”


  徽姨接口道:“還有偵辦此案之人。”


  薛蟠撇嘴:“這個上帝已經懲治了。後來調任山東,在水災案斬首之列。”


  小朱與徽姨同時道:“與上帝什麽相幹!”


  陶嘯趕忙打岔:“蟠兒,咱們原本是要殺郝連波的,你好端端提起鬆江私塾,總不會沒有緣故。”


  “有哇~~”薛蟠笑眯眯道,“貧僧後來想了想,你們上回在莊子裏沒有殺郝連波是對的。終究明麵上他是太上皇的人,咱們還惹老頭子不起。”


  忠順與小朱同時瞪他:“快說!”“少賣關子!”


  薛蟠乃正色道:“上回徽姨說,你們早已查到鬆江私塾先生在幫人做賬,隻是既不知賬是怎麽送過去的、也不知寫了什麽。我當時就覺得有哪裏不對。太隱秘、太不囂張了。”


  小朱道:“既是走私,自需隱秘。”


  “之前我們以為,郝家在替太上皇或是皇帝做隱秘生意。可這兩位不論哪位都足夠給他們撐腰了。江南官場是個什麽模樣眾所周知,知府級別隻剩下吳遜這一枚碩果僅存的清官。縱然我去鬆江走私,隻需跟煩勞璉二哥他爹寫封信就好。哪裏用得著那麽隱秘?費力氣寫跟密碼似的哥特式羅馬數字。有天字號後台撐著,完全可以橫著走啊。”


  小朱拍案:“郝家自己走私!”


  “不錯。”薛蟠點頭,“他們自家是當細作的,故此極其謹慎,生怕露出端倪被聖人或是錦衣衛察覺。郝四身邊不是緊跟著一個錦衣衛嗎?郝連波上次去我們莊子挑釁陶四舅,肯定有能直達天聽的人知道。而我們瞞著京中那兩位大佬暗殺他,唯有在他自己設法隱瞞和避開監視者時去做,才能保證我們自己的安全。”


  徽姨挑眉:“你已有了主意?”


  薛蟠伸出一根手指頭,“汪先生是他們家走私生意的下遊,可以做為引子。”又伸第二根手指頭,“鹽幫,可以利用一下,做件羊皮披著。”再伸第三根手指頭,“揚州最大的地域優勢:放、生、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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