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話說陶瑛一個人單挑秒殺了十幾條漢子, 對麵的高瘦老者罵他“身份低賤”。還沒來得及反駁,便聽見他家長輩的聲音, 歡喜得喊了聲“義父!”
隻見十三和陶嘯分兩邊撥開人群, 忠順王爺本尊負手踱步,悠然走了進來。陶瑛機靈, 知道誰是主演,直蹦到忠順跟前甜滋滋的喊:“義父~~您老怎麽來了。”
“嗯,好孩子。”忠順點頭。拿下巴掃了那高瘦老者一眼, “方才誰說本王的兒子身份低賤?是你麽?”老者的臉霎時灰白。忠順眯眼道, “我仿佛在京中見過你。”
老者趕忙跪下:“小人是……是……”
“不敢說便罷了。”忠順擺手。“你說本王的兒子身份低賤?”
“小人不知道這位……公子是王爺的義子。都是奴才的眼拙。”
“眼神不好,去太醫院開點子眼藥。莫混吠。”忠順轉頭,“瑛兒——”
陶瑛忙湊上前笑說:“哎呀義父, 您老是王爺呀~~”
“嗯。”忠順看見他就笑。“沒想到吧。”
“沒想到。難怪這麽有錢。那我算王子嗎?”
“算啊!”忠順眼角掠過那老者, “你不算誰算。”
“嘿嘿嘿嘿~~果真您老運道好。”
“這兒怎麽回事?”
“哎呀他們認錯了人。那個大哥——”陶瑛指著盧二爺。“愣說您兒媳婦是他妹子。咱們根本不認得他。”
“對了, 本王的兒媳婦呢?”
“在鋪子裏呢。”
“嚇著沒?”
“哪兒能嚇著啊!也不看看誰媳婦!膽子比我都大。”陶瑛一麵說一麵給他義父領路, 爺倆徑直進鋪子去了。
十三跟進去, 陶嘯幹脆就在門口守著。
陶嘯不愛華衫, 平素皆是一身軍漢打扮。此處也沒人認得他,盧二爺等人少不得以為他是忠順王爺的護衛。那老者走近跟前低聲問道:“這位軍爺, 敢問方才那公子是王爺的?”
陶嘯低聲正色道:“外室子。王妃還不知道呢。王爺找了他十九年,剛剛找到,回京就認祖歸宗。”老者猶如挨了個霹雷似的, 臉都焦了。
盧二爺也已湊過來, 聽了個正著。忙問:“方才這是哪位王爺?”
陶嘯皮笑肉不笑道:“甭管哪位王爺, 橫豎我們少夫人不與外人相幹。”
盧二爺跌足:“我真是她兄長!”隨即認真的說,“親哥哥呢。”
陶嘯道:“我們少夫人有娘家,也有娘家哥哥。”
“你們少夫人貴姓?”
“你一個爺們打聽別人家少夫人作甚。不告訴你。”
那老者朝手下打了個手勢,兩個人上前將盧二爺拖遠些。老者笑向陶嘯道:“你們王爺仿佛極喜歡這位公子。”
“喜歡得了不得。”陶嘯笑眯眯道,“說過好多回‘這孩子像我’。”
老者思忖道:“模樣兒倒不大像。”
“性子像。”陶嘯道,“王爺說,耳朵眉毛都像他。兩個人對著笑起來就跟照鏡子似的。”
老者點頭自語:“笑模樣委實有幾分相似。”仔細琢磨了許久,招呼手下人走了。少不得也留下兩個尾巴。
盧二爺不肯走,隻在鋪子外頭轉悠。陶嘯道:“那位大兄弟,人有相似。你好端端走在路上,有人過來說你是他兒子,你樂意不?”
盧二爺默然片刻,依然說:“是我妹子。我認識。”陶嘯不搭理他了。
偏這會子有個夥計出來招手道:“那位大哥,少爺請你進來。”
盧二爺趕忙進去。陶嘯略想片刻,跟了進去。
隻見盧慧安端立在鋪子裏,陶瑛立在她身旁,夥計搬了椅子讓忠順坐著。旁邊還有五六個買脂粉的客人沒走、瞧熱鬧。
盧慧安乃正色道:“這位大哥。我也不敢說我當真不與你相幹。因為我被人從河中撈起時失了記憶,全然不知自己誰、家鄉何處。但也不能憑借我與你妹子長得相似,你便認定我是你妹子。這世間長得相似之人實在不少。敢問,令妹是個什麽性子,可有愛吃或不愛吃的食物,喜歡什麽顏色,有什麽擅長。”
盧二爺愣了。“這……舍妹的性子溫和。”
話音剛落陶瑛撲哧笑了,眼神戲謔低聲道:“溫和。”
盧慧安瞪他:“笑什麽。”
陶瑛縮脖子:“沒什麽。”
盧二爺訕訕的拱手道:“敢問……姑娘的性子。”
陶瑛道:“她性子霸道。”
盧慧安眼睛一橫:“嗯?”
“性子睿智!睿智!不是霸道。”
盧二爺心裏略微打鼓。“她小時候愛吃鏡糕。”
盧慧安皺眉,問陶瑛:“知道哪兒有賣麽?”
陶瑛道:“沒瞧見,大約是他們老家的點心。”
忠順道:“請個人做就是了。小子,你是哪兒的人?”
“回王爺,我是長安人。”
忠順吩咐十三:“派人去長安,請個會做鏡糕的回京去。”十三答應著。
盧慧安道:“我擅長數算。旁人算三個月才能算完的賬目我三日便能做完且半分不出錯。”
盧二爺一愣,半晌才說:“我妹子……小時候沒這本事。”
陶嘯在旁道:“橫豎我聽著不大像。”
十三道:“我也覺得不像。”
盧慧安又說:“我武藝雖平平,刀槍劍戟樣樣都能使幾招。”
盧二爺忽然問道:“敢問姑娘女工針線如何?”
盧慧安撇脫道:“不會。我請得起裁縫。”
盧二爺不禁失望,半晌才道:“倒是與我妹子不大一樣。”隨即又道,“人經大變,性子跟著變化也是有的。”
十三道:“三歲看大七歲看老,性子再變也變不了許多,模樣倒是能變許多。”
忠順王爺一錘定音:“不是。就這樣吧。胭脂買了沒?”
掌櫃的忙出來說:“姑娘看上了什麽胭脂水粉,我給您打八折。”
忠順擺手道:“打什麽折?給他二百兩不用找了。”
“哎呦~~多謝大爺。大爺下次什麽時候還來?”眾人哄堂大笑。
他們幾個說話太快,盧二爺張了好幾次嘴愣是沒插上話。
盧慧安遂挑了兩盒胭脂,幾個人一同離開鋪子。老者留下的兩個尾巴跟著他們閑逛了兩條街,前頭一群下了工的漢子湧過來,忠順他們便不見了。
天上人間這頭,想查誰暴露了盧慧安的行蹤並不難。她提起要去買胭脂時,屋中隻有五個人。除去她自己和陶瑛,其餘有兩位管事、一個進來送文書的。那送文書之人正是張子非的妹子沈紅芳。這裏頭誰比較可疑一目了然。
彼時紅芳正在將盤中點心擺出花色來,張子非忙喊她進屋中。紅芳看見薛蟠嚇了一跳。
張子非正色問道:“盧掌櫃要去買胭脂之事,你告訴了誰。”
紅芳眼神瞬間閃過一絲喜色,隨即掩飾道:“沒告訴誰啊。”
張子非臉色已冷。“在我跟前扯謊,你還沒那個本事。”
紅芳抿了下嘴,微微垂頭:“沒……沒有。”
薛蟠皺眉道:“你是怎麽認識那為盧二爺的。”
紅芳愣了:“盧、二爺?”略思忖了片刻,霎時失望。
“怎麽,他沒告訴你他姓盧嗎?”
“沒有。”
“他說他姓什麽?”
“他沒說……”
張子非臉上已快要掉冰茬子了。“你為何告訴他盧掌櫃要去買胭脂。”
紅芳抬頭,驚覺她姐姐臉色極難看,嚇得一哆嗦:“我……我……我看他可憐……我以為……”
結結巴巴說了半日張薛二人才聽懂。互視良久,薛蟠森森的說:“你若不是子非的妹子,這會子已經是屍首了。你以為我是不殺人的?”紅芳又傻了。
原來今兒盧二爺拿了張盧慧安的畫像到石壩街來打聽。有人說仿佛在天上人間看見過此女,他便找過來。門子說畫像畫的是大眾臉,這模樣的我們樓裏好幾個,等著我給你喊來。隨即喊來兩三個模樣相近者。盧二爺見個個都不是,失望離去。
誰知此事可巧被紅芳看見了。她以為盧二爺愛慕盧慧安,是個癡心的男人。又看他模樣好、衣衫錦繡,倘若盧慧安嫁給他定是良緣。不似那個姓陶的,窮得隻穿布襖,布襖還是盧掌櫃賞他的。然紅芳也知道,若非盧掌櫃本人之命,門子不會這麽做。遂猜是盧掌櫃跟情郎鬧別扭了,又或是不敢讓情郎知道自己在青樓做事。
盧二爺已失了拿畫像找人的信心,去秦淮河邊悶坐。紅芳出門買東西看見了,走過去悄悄說了句話:再過小半個時辰,畫像上的姑娘要上某處買胭脂。
張子非看了她良久,頹然道:“東家你處置吧。我……”擺擺手說不下去了。
薛蟠盯著紅芳道:“那人是盧掌櫃的仇家,方才險些殺了她。”紅芳嚇得好懸從椅子上跌下去。“如果盧掌櫃死了,我是一、定、要你償命的。不論你姐姐是誰。”
紅芳頓時哭了:“我我我不知道……我以為……”
“你以為有什麽要緊。”薛蟠冷笑道,“陶瑛自打認了個有錢的義父,日日請大夥兒吃飯。你是傻子,沒發現陶瑛早已不是窮光蛋了?你就是沒事找存在感。”紅芳呆若木雞。
“仗著有個哥哥,你打小都是姐妹裏頭過得最好的。沈姑娘,你日子過得太平順了。些許小波折還沒來得及對你產生影響,又搭上子非這艘順風船。所以你根本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知自己是隻小螞蟻。子非,不能留她了。送回沈家去。”
張子非此人極冷靜,立時道:“不行。若送回沈家,保不齊惹出別的事來。送去莊子裏吧。”
紅芳登時大哭:“姐姐我錯了……我錯了……我不去莊子……”
“無礙。”薛蟠似笑非笑道,“沈姑娘,你哥哥是你表哥,你已知道了吧。”
紅芳霎時紅了臉。張子非雙手捂臉連連搖頭。
“那你可能不知道他現在過得挺慘的。你那兩個伯父日日想把他趕走,你爹娘沒法子應付。他自己也不願意回張家。這個非常好理解是吧。張家是打漁的、沈家是做買賣的,張家兄弟好幾個、沈家就他一個。再說張家也實在太窮了,有上頓沒下頓。非但不可能有人服侍他,反倒得讓他去打漁挑擔。嘖嘖,你哥哥那叫一個嬌氣啊。”
紅芳喊道:“我哥哥哪裏比的了那些粗人!他隻拿得起紙筆硯台,平素事事皆要人服侍的。”
“可不麽。”薛蟠齜牙道,“我有個主意。橫豎你老子娘、你祖父都舍不得他。不如你收他做上門女婿,他不就成沈家的人了?你們全家還可以天長日久的在一起。俗話說禍害遺千年。我相信你祖母和你哥哥都能長命百歲。”乃看著張子非,“行麽?”
張子非一想,委實是個齊全的主意。紅芳跟了自己這些日子,雖不曾觸及到什麽機密,終究知道了不少不方便給外人知道的事兒。若換做旁人定然得滅口。她這般不知輕重又管不住嘴,還愛做白日做夢,擱在哪裏都不安全。以沈小哥做套子捏住她的口也好。隻是一旦她回到沈家,後頭半輩子定然悉數使在服侍丈夫上頭,基本出不了沈家的大門。而且沈小哥也不像什麽好男人。紅芳這個人也就……廢了。
乃長歎道:“罷了,自作自受。”張子非站了起來,“你收拾一下,我送你回去。”
紅芳麵色遲疑。又舍不得金陵的富庶日子,又放心不下沈小哥。半晌,訥訥的說:“姐姐,能把哥哥接到金陵來麽?”
張子非轉過身定定的看了她半日,肅然道:“假如你不是我親妹妹,假如不是這些年姨媽照看了我母親,東家要殺你我不會管的。你還記不記得大莊子裏被那小姐殺掉的狗?”
紅芳“撲通”一聲跌在地上。張子非也不扶她,等她自己慢慢站起來。良久,她問道:“前幾日姐姐告訴我,花囡姐姐也來了金陵,如今去別處做事了。要不我們等她回來見見?”
“不必。”張子非道,“你出嫁她少不得會回去。她也不是做事,是她發覺自己對花木感興趣,如今跟一位行家學種花去了。”紅芳見沒法子,隻得行了個禮回去收拾東西。
張子非疲然坐下,半晌才說:“我沒臉見慧安了。”
“我說,你累不累啊。你妹子做錯了事你沒臉見人,上回你那個同鄉沒骨氣,你也覺得丟鬆江府的臉。與你自己有一個銅錢的關係麽?花囡不挺好麽?那也是你姐姐。賣醬菜的那老爺子難道不是鬆江人?”薛蟠撇嘴,“行了路上小心吧。祝張大郎先生沈紅芳女士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半個時辰之後,張子非親自送紅芳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