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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九章

  話說盧慧安等人正對著謝嬌嬌寄存在錢莊的東西犯愁, 張子非趕著點兒回來了。她是綠林出身,經驗強出去陶嘯許多, 幾眼便看出了夾層。


  遂打開那匣子的夾層, 裏頭擱著五張地契。兩張田地,兩張宅子, 一張鋪麵。箱子夾層裏則擱著一摞書信箋子,乃揚州各色人物寫給她的情書和詩詞。其中既有孫家老爺子的,也有甄應嘉的。


  顯見最有可能藏特殊物件之處便是那兩處宅子。幸而兩宅都在金陵城內, 十三和張子非同往查看。


  二人先去了城西北角的一處宅子。到了那兒一瞧, 是個一進的院子,裏頭有戶人家正住著。老兩口和兩兒一女一媳一孫女。尋街坊略作探聽,他們已租住於此大半年了。爺仨做雜工, 女兒媳婦做針線, 老婦臥病在床。


  再去另一處, 在城南紗帽巷。乃三進宅院, 比方才那個大得多。裏頭也有人住, 隻是住的人不在家。他倆都是飛簷走壁的主兒, 直翻牆而入。多數屋子空著,三四間有人跡。臥室掛著儒生衣冠, 書房擱著書籍紙筆。幾雙鞋子都是同樣尺碼,衣衫大小也差不多,遂推斷這宅子是一個儒生單獨住著。


  十三轉了兩圈皺眉道:“我總覺得哪兒不大對。張姑娘你看?”


  張子非道:“這儒生太窮。”


  “嗯?”


  “若是租住的, 論地段論大小, 這宅子比方才那個可貴的多。”張子非指著階前那兩雙破布鞋, “此儒太窮了。為何不租個小些的屋子?或是與人同住?”


  “言之有理。”十三點頭。“咱們二人分頭查看。”


  “好。”


  因張子非經驗更足,便專心細查儒生住的那幾間。十三查空屋子。折騰半日沒查到什麽異樣。


  張子非道:“咱們留意之處未必相同。你查我方才看過的屋子,我查你那頭。”


  “成。”


  又折騰半日,二人回到堂屋,個個麵有得色。


  張子非大方道:“十三先生先請。”


  十三樂嗬嗬舉起兩張信紙,指一張道:“這封,看似他文友寫來的,裏頭委實也是什麽文章詩詞之類的話。然我認得其字跡。前些日子在揚州,我查過那位錦衣衛大人的書房。”


  張子非忍笑點頭:“如此看來,此處住的也是位錦衣衛了。”


  十三又指另一張信紙:“魏兄文幾。”


  張子非挑眉:“此人姓魏?”十三點頭。


  魏這個姓氏與錦衣衛淵源之深,足夠攪亂一條秦淮河。何況這些日子夏婆婆的《佛殿緣》一直唱個沒停。


  “還有。我在此人衣奩中尋到一件夾袍,是我看過的。”十三得意道,“兩隻袖口都有補丁。”乃正色道,“論起來倒是多虧了盧二爺。”


  當日盧二爺興衝衝告訴張子非,自己住在長春客棧。晚上十三便聽壁角去了。太子身邊不少人住那兒,當中有個四十多歲半禿頂的窮儒正穿著這件袍子。而後那位大叔得世子眼青,上孫府住去了,衣裳也換了好的。盧慧安從孫府逃出來後,直往會鴦閣演了出戲。可巧遇上太子也打發人過去,十三坐在馬車前看了個正著:被派去見謝嬌嬌的正是那人。


  張子非聽罷忽然覺得太子有點可憐:派了個錦衣衛去見錦衣衛。十三這兒已揭開了住客的身份,張子非自然不能輸給他,道:“我找到個有趣之處。”


  “哦?”


  “狗窩。”


  十三顯見沒明白:“那狗窩裏沒狗。”


  “狗窩在柴棚下,柴棚在大楊樹下。狗窩左近落葉幹淨,而別處則胡亂堆踩。”張子非道,“可知時常有人走過去。”


  十三眼神一亮,拱手道:“張姑娘發現了什麽好東西?”


  張子非微微一笑,亮出左手。那是一塊腰牌,錦衣衛千戶,魏慎。


  十三啞然失笑,道:“從書信上看,這魏先生名叫魏心真,當是他平素使的假名。”


  “還有個看起來極樸素的木頭匣子,裏頭裝了塊舊硯台,夾層擱著一千二百兩銀票。”張子非道,“這魏大人裝窮。”


  十三思忖道:“這麽點子錢用得著藏麽?”


  張子非瞥了他一眼:“十三兄,並不是人人都像你們家王爺那般富得離譜的。”


  十三解釋道:“我是說,這點銀子不用藏得那麽折騰,許多地方好藏。再說,整個錦衣衛才十四位千戶。連謝娘子都有上百萬家產……”他笑嘻嘻閉了口。張子非若有所思。


  二人忙將這屋中一切歸回原位,檢查兩遍無錯後,趕回了招商錢莊。


  一查賬目,今年三月,就在謝嬌嬌開戶後數日,魏慎也開戶了。名下有銀錢三百多萬兩,古董古籍珍玩若幹,並四個頗沉的木頭匣子,與謝嬌嬌在狗窩尋到的一般無二。陶嘯撥開鎖一看,裏頭是整整四匣硯台,有完整的有破損的還有碎成好幾塊的。


  陶嘯正要動手取出硯台,張子非道:“且慢。這些東西看似胡亂丟著,實則精巧擺放。錯了半點他都能察覺出來。”


  眾人麵麵相覷:“那怎麽辦。”


  “我來取。”張子非說著挽起袖子。


  “您老有這本事早說啊……”


  不多時,硯台們依序取出。四個木匣子自然都有夾層。其中三個擱著江南諸省富商官員行賄賬冊子,另一個擱著官員和要緊人物的後台名錄。


  剛死的高淳縣令王祥之後台竟然就是今年才調入京城的前任應天府尹陳可崇。陳可崇背靠之人乃當今皇後。現任府尹賈雨村則掛在榮國府二老爺賈政名前。林海吳遜兩個名字後頭都寫著“當今聖上”四個字,還備注了“天子門生”;而吳太太郝氏卻屬太上皇手下。江南甄家腳踩太上皇和端王府兩條船。薛蟠的後綴雖是王子騰,另備注了“與林海、陳可崇、賈雨村、榮國府賈赦俱往來密切。”孫家的名頭寫在最後,筆跡也新,顯然是才剛添加上去的;後方明明白白跟著“太子”兩個字。


  此外還有各位大佬設在江南的暗樁。茶樓酒館、農莊小院。端王府記錄了兩個暗樁,卻並沒有妓館留香樓。可見錦衣衛亦非無所不知。


  非常遺憾,並沒有薛蟠做夢都想要錦衣衛名錄。


  大夥兒一起動手,將這幾本冊子悉數翻抄一遍。張子非依序原樣放回。


  折騰了半日,回到天上人間。薛蟠看完那本後台名錄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乃闔上副本正色道:“這是簡易版,肯定還有詳盡版。魏慎大佬別有安身之所。”


  張子非道:“我們探聽過了。他是近日才剛搬去紗帽巷的,想必是為了糊弄太子。”


  盧慧安道:“他在青石街分店開的戶頭,想必早先住在那左近。”


  “不用故意打聽。”薛蟠道,“這種牛逼人物警惕性絕對高。暗暗布下人手監控。”


  張子非道:“那樣一般兒容易出事。依我說,每條街上認得字的人也沒兩個。隻打發夥計扮作求先生幫忙看信寫信的模樣上那左近問去。你們幾個橫豎如今也沒什麽大事要忙,每人分兩個篩查下來,最多幾天見分曉。”


  “也行。再跟夏婆婆打聽打聽,她可知道魏家有個叫魏慎的。”薛蟠磨牙,“兵部那位死得太容易了,沒有大魔王氣質,大概率是被人忽悠出來當槍使的。”


  “行。”盧慧安立時安排人與端王府聯絡。


  這些事悉數忙完了,張子非才道:“盧慧安,你哥哥與你是親生的麽?”


  “是。”盧慧安道,“同父同母。我大哥不足兩歲便沒了,如今就我們倆。”


  “你老子娘也太偏心眼了。情商智商全都遺傳給了你一個。”


  盧慧安笑道:“他怎麽了?人呢?回長春客棧了麽?”


  “哪兒敢讓他回長春客棧。”張子非頭疼道,“哄去棲霞寺躲著了。”


  “啥子!”薛蟠蹦了起來,“又關我們廟裏什麽事!”


  張子非瞥了他一眼:“嚇去了半條命,要往寺廟道觀住著安神。整個金陵不就你們棲霞寺最熟絡?那二貨我敢安置去別處麽?”


  盧慧安想了想道:“他是極怕鬼怪的。”


  張子非道:“不是怕鬼怪,是怕夜叉鬼。”不覺扭頭去看陶嘯。眾人想起陶嘯外號鐵麵夜叉,暗暗發笑。


  盧慧安道:“我二哥小時候讓人戴著夜叉麵具嚇著了。”她眼神忽然一沉。“七八歲又讀了些誌怪故事,才怕夜叉鬼的。”


  薛蟠看了看她:“怎麽?該不會你們這樣的人家也有見不得人的事吧。”


  盧慧安嗤笑道:“怎麽沒有。越是大族越重嫡輕庶,則嫡支越占便宜。旁支世代吃虧豈能心甘情願?”


  張子非皺眉:“有本事隻管使出來,對付小孩子算什麽好漢。”


  “人家什麽時候自稱好漢了。”盧慧安淡然道,“若不趁小對付,長大了便愈發難了。”


  “你哥哥是被人嚇成這麽呆的?”


  “非也。他天生就呆。”盧慧安哼道,“我怎麽沒嚇著。”


  薛蟠怔了怔,忽然反應過來:既是盧家大爺夭折,那個二愣子盧二爺竟成了長安盧家的嫡長孫!這種性格還真是……不大好辦。


  一時法靜來了。眾人遂問他們這趟去鬆江府如何,抓了個什麽人。


  法靜急忙宣布:“方才京中各位神仙都已看過。諸位男施主皆不認得,倒是朱嬸說她定然見過,隻怎麽都想不起在哪兒見過,這會子已在從頭想起了。畫像快馬抄送揚州,給朱施主和明太太瞧去。”


  張子非道:“是個四十歲上下的婦人,下人稱呼她做‘何夫人’,李氏鍾表行的東家。郝家的走私生意便是這位何太太在管著。”


  原來,他二人這趟原本欲順著西班牙海商那條線去查郝家的走私負責人,不曾想查了幾日,報案的幾戶商家皆毫不相幹。因張子非的妹子沈紅芳要招上門女婿,堂姐沈花囡從揚州趕回鬆江。張子非遂回了趟沈家。


  沈花囡如今跟著金寡婦學養花,本來過得挺開心的。才剛進門她母親便拉著她絮叨了半日“尋個女婿”。她再三保證日後少不得能找到,她母親偏不放心。幸而張子非回來,頂了大伯母幾句才罷。


  姐妹倆才剛說了會子話,沈紅芳來了,小聲道:“姐姐,我有話同你說。”花囡便出去了。


  沈紅芳本是個聰明姑娘。雖說被她姐姐送回了家,好歹已見過世麵。沈家再如何做酒也不過爾爾,全部家當比不過張子非身上一件衣裳。日後不論是她丈夫、孩子還是整個三房,能依靠的除了張子非再無旁人。


  從金陵回來的路上,張子非已替她編排好了“經曆”。沈紅芳牢記在心。被商人家買去學刺繡下廚、送給揚州知府家做丫鬟、知府太太心情不好將她隨手轉送給金陵商人、金陵商人安置她於繡坊做幫傭。沈家眾人自然沒誰起疑,照單全收。


  偷龍轉鳳這等趣聞,左鄰右舍不免興衝衝喜滋滋的傳播出去。沈小哥起初連家門都不願意出,隻日日對著沈老三和沈老頭抹眼淚,說自己是沈家的兒子。私塾的汪先生失蹤後學生們便沒上學了。有同學聽聞沈家的事想找沈小哥探聽,卻是見不著人。


  直至張子非提出方案讓他做沈家的上門女婿,遂用不著回張家了,這哥們方活絡了些。他想著,紅芳模樣生的好、打小竭心盡力照看他,倒也不錯。此後才肯見兩三個同學朋友。沈家不願意替養了十七年的兒子改姓,沈小哥依然姓沈,張家也沒法子。


  這幾日,有個沈小哥同學之妻時常來找紅芳。起初不過說些衣裳花樣子之類的話,說著說著話頭便轉到與沈小哥互換的那個“姐姐”上頭去了。沈紅芳雖扮作一問三不知,不留神已被套去不少話。她心下納罕,趁張子非回來趕忙說與姐姐知道。


  張子非不禁點頭:“你倒是忽然明白了些事。”


  沈紅芳垂頭道:“好賴吃了次大虧。”


  張子非歎道:“人總是慢慢長大的。指望你不及一年便能懂事,也是天方夜譚。”


  紅芳又道:“哥哥想見見姐姐。”


  張子非神色複雜,半晌才說:“也罷,早晚要見的。”紅芳忙將藏於門外的沈小哥喊了進來。


  此子穿了身簇新的袍子,向張子非一躬到地:“見過表妹。”


  張子非抱拳還禮:“表哥好。”


  沈小哥抬起頭,雙眼直直的掛在張子非臉上瞧了半日,滿麵驚羨。張子非冷笑兩聲,扭頭向紅芳道:“現在悔婚還來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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