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
薛蟠出主意, 徽姨下令,把十六的生母滅口。因如今司徒暄和夏婆婆都還在金陵對付魏家三房, 薛蟠隨時預備友情支援, 遂隻跟林海等人打了個招呼,明日便要回去。林黛玉小朋友對中斷世界曆史課十分不滿, 給了薛蟠一張臭臉。王熙鳳將為人母,性子和軟許多,耐心哄了她半日;趙茵娘在旁敲邊鼓。賈璉想到自家女兒是跟著林黛玉下界投胎的, 不由得看著她們直笑。
晚飯後, 林海、賈璉、趙文生同往內書房商議公務。薛蟠溜了進去,將屋中服侍的小子悉數轟走。小和尚乃正色道:“林大人,不論從哪個角度, 明太太都不方便留在你們家過年。明二舅已經在金陵買好房舍, 待收拾齊全便會來接他姐姐。”
林海思忖良久, 問道:“蟠兒, 你跟我說實話。明太太究竟什麽來曆。”
薛蟠笑眯眯看著他:“您老先別問, 橫豎現在不能告訴您。明二舅這些日子一直在努力呢。”
趙文生道:“大人放心, 我看明先生和這和尚崽子都靠譜。”
林海一想也對。明家三位顯見不是尋常人,想必有什麽棘手的麻煩, 自己若幫的上忙他們定會開口。過了會子又捋著胡須說:“老夫十分喜歡十六那孩子。”
薛蟠眨眨眼:“該是您兒子的,跑不掉。”
“那……太後娘娘?”
薛蟠撇脫道:“不知道。大概沒好意思來。”
“嗯,最好不過。”林海連連點頭。一時又問, “阿律那頭何時能完?”
薛蟠道:“這個不好說。您老稍微耐心點嘛。”
林海忙說:“老夫想著, 十六和元春這兩個孩子歲數都不小了。既然奪婚之人知難而退, 他們也該成親了。又不是老夫自己的事兒。”賈璉與趙文生齊聲笑了起來。林海瞪他們,“笑什麽!”
“沒什麽,橫豎沒笑姑父您。”
“沒什麽,橫豎沒笑大人您。”
“反了你們!”
大夥兒忍不住哄堂大笑。
剛入臘月,那個派去找先刑部尚書劉枚的兄弟回到金陵。數月前熊貓會在揚州殺了幾個和尚,其中有打死劉枚孫子的凶手、平原侯府的三爺,假死後藏到放生寺出家。劉老大人一看畫像,化成灰他都認識,正是老了幾歲的仇人。乃猛然想起當年平原侯府發喪時,全家連三爺的親爹親娘在內都沒怎麽哭,事兒也辦得草草。老頭霎時便明白了,一言不發朝那兄弟行了個禮。那兄弟說,如今他們接了單生意,委托人想調查件朝廷舊事。假若劉老大人知道,便算將這個人情還了。劉枚一問,還真碰巧知道。
當年朝廷想調鴻臚寺卿梁廷瑞去通政使司做副使。雖說品級一樣,通政使司顯見為肥水衙門,比鴻臚寺強多了。後因梁廷瑞遭了謫貶,差事落到了如今的通政司左副使李留身上。這李留將將四十出頭,乃二甲進士。雖非庶吉士,仕途還算通順。
薛蟠一看這名字就笑了:“這不就是李太後偷偷留下的娘家侄子的意思麽?而且歲數也在郝家大爺和郝連波之間。”嗬嗬想藏下底牌哪有那麽容易。“既然人家沒當細作,官場事官場了,拜托司徒暄幫忙修理吧。”
忠順王爺可巧立在旁邊,順手敲了一下他的後腦:“沒見識。這等事哪兒能讓阿暄做,嫌欠不下人情是吧。你不是認識戴青鬆麽?搜羅些錯兒送去都察院,再給戴青鬆寫封信。他都入閣了,順手修理個通政副使容易的很。”
“咦,這倒是個法子。”
盧慧安忍無可忍:“你倆想的什麽主意!戴大人為人正直,你們就不怕他誤會和尚連朝廷大門都還沒摸著、先有黨爭之嫌?”
忠順道:“與黨爭什麽幹息?官員有錯,百姓舉報也是常事。小和尚也不認得李留。”
“王爺千歲,通政使司有兩個副使,另一個右副使碰巧就是先應天府尹陳可崇。”盧慧安滿麵挫敗,“錦衣衛魏慎大人的記錄裏頭,這和尚與陳可崇交往密切。”
薛蟠拍手:“對了,陳可崇的後台是皇後。要不托他動手?”
盧慧安單手捂了會子臉才說:“陳可崇那條老狐狸,這剛當上京官不久的當口,他是不會動同僚的。”
薛蟠與忠順麵麵相覷。陶嘯在後頭笑道:“合著一群人裏頭最明白官場的倒是慧安。”
盧慧安看了看他們幾個爺們,歎道:“一群人總得有一個靠譜的。”眾人猛然想起她在孫家跟太子說的話,齊聲大笑。待笑完了,盧慧安接著說,“別忘了咱們手裏還捏著吳天佑冒籍的把柄。人家女兒有貴妃命。能直達天聽的人可不多。”
薛蟠問道:“為何非要直達天聽?”
盧慧安再歎:“郝家大爺管著刑部的卷宗庫房。有法子直達天聽自然最好。”
陶瑛率先鼓掌,大夥兒跟著捧場。
次日薛蟠收到了司徒暄的帖子,說幫一個朋友約他。後頭寫了兩句詩:正是江南好風景,煙籠寒水月籠沙。顯見這個“朋友”便是太子妃杜氏祖父、閣老杜禹的人。杜禹是個諍臣,剛直古板沒私心。不能利誘不能利益交換,隻能哄騙。薛蟠喃喃道:“純技術活啊。”
遂依約而至。地方是薛家的茶樓莫愁遐思,司徒暄定好了包房。薛蟠推門一看,屋內坐著個三十多歲的男人。雖穿著粗布襖子,儀態氣度顯見不是奴仆。二人相對行禮坐下。
原來此人乃杜家大老爺身邊的幕僚,碰巧也姓薛。兩個月前,端王府的三爺派人給杜家送口信,說太子已決意更換太子妃,金陵棲霞寺不明師父有計策可以幫忙。自打陪著忠順王爺上景田候府踢館,薛蟠的大名在京城已無人不知。杜大老爺本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原則,挑了個年紀雖輕、卻頗為靠譜、又與不明師父俗家同姓的幕僚趕來江南。
薛蟠掐手指頭算了算時間。給司徒暄下套、誘他引薦貧僧認得杜家就在兩個月前。換而言之,司徒暄家也有信鴿。
吃了幾口茶,薛蟠正色道:“有件事貧僧必須先搞清楚。薛先生此來,是代表杜家、還是杜大老爺、還是太子妃娘娘。”
薛先生含笑道:“有何不同。”
薛蟠道:“杜禹老大人是個什麽樣兒的人,貧僧清楚。貧僧是個和尚。在貧僧眼裏,沒有什麽比人的性命更要緊。而在杜老大人眼裏,比孫女性命要緊之事多了去了。”
薛先生微驚,隨即肅然道:“晚生乃杜大人——翰林院杜大人之幕僚。”
薛蟠點頭:“其實……此事原本就是貧僧給端王府三爺下的套。貧僧希望來的是杜太太——就是你們杜翰林之妻,的人。”
薛先生思忖片刻,拱手道:“請師父明言。”
薛蟠吃了口茶,告訴他:“貧僧家中也是金陵顯赫。數月前,整個金陵都知道太子要親自來選女人。當時大家都以為選的是姬妾。後來……薛先生也別問貧僧是怎麽得的消息,橫豎確鑿無誤,他要選太子妃。如今這位縱然不死在府中,依著杜老大人的性子怕也活不了。那也是一條命啊。”小和尚懇切道,“什麽名節、名聲,哪有性命要緊。”
薛先生驚愕良久,緩緩點頭,站起來行了個禮:“謝師父慈悲為懷。”
薛蟠擺擺手接著說:“湊巧的是,金陵最好的人家也就兩家。甄家和孫家。甄家是端王府親戚,那就隻剩下孫家。偏不知什麽緣故……額,其實貧僧猜到了緣故。”遂合十誦佛,將孫二太太冤魂索命之事說了。
薛先生大驚,又搖頭歎道:“若非那鬼親自報仇,孫家便得留著這毒婦一世了。”
薛蟠道:“太子大約因此才看中了那位陪著嫡母同去雞鳴寺的姑娘。可她是庶出,暫時難配太子妃之位。這個問題不大,等孫二老爺新娶續弦、記她在名下便可。孫小姐要守熱孝兼辦嫡女身份還需要些日子,這便給了杜氏太子妃一個時間差。薛先生,太子換老婆的心思極其肯定、不會更改。還望貴府莫存僥幸,專心保太子妃性命要緊。”
薛先生想了想:“師父可有法子?”
薛蟠道:“最簡單的便是做了個夢、夢見觀音菩薩要她去庵堂修行一段時間。她不是久病多年麽?在庵堂混個半年直接出家。等新太子妃上位再悄悄病逝脫身。隻是此事怕得連杜老大人一道瞞著。”
薛先生苦笑道:“豈止老大人。身在局中,哪能同局外一般清醒。晚生相信師父所言非虛,可杜大人必然不舍得身份,少不得盼望太子回心轉意。”
薛蟠歎道:“所以貧僧才說,隻有杜太太才會把女兒看得更重些。”他想了半日,欲言又止。
“師父有話隻管明言。”
薛蟠訕訕的道:“貧僧是開青樓的,薛先生聽說過吧。”
薛先生笑道:“些許小事而已。”
“故此貧僧知道些青樓手段。”薛蟠低聲說了從柳湘芝那裏套來的北靜王妃欲留著殺丈夫的法子,隻將“毒.藥”替換成“春.藥”。薛先生抬目含笑看了他好幾眼。薛蟠擠擠眼,“跟杜翰林說,貧僧的建議是,選個妖豔賤貨扮作丫鬟送進去,用這法子懷上胎,日後去母留子。”
薛先生立時道:“我們老大人不會答應去母留子的。”
薛蟠笑道:“端王家三爺把話說得太滿,貧僧隻是給薛先生一個過得去的法子、好跟杜大人交差。出家為尼的法子隻告訴杜太太和太子妃兩位。”乃定定的看著薛先生,一字一頓道,“性、命、要、緊。”
薛先生深吸了口氣,點點頭輕聲:“晚生記下了。”
“阿彌陀佛。”薛蟠合十垂目。
不論如何,北靜王妃的那個法子一定會傳到杜夫人和太子妃耳中。人的立場不同想法不同。杜禹和杜翰林難以與杜氏感同身受。北靜王妃很久以前也是個天真的小姑娘。
大和尚沒猜錯。杜氏自從嫁入康王府做世子妃,兢兢業業打理後院結交貴女。直至丈夫當上太子,她很快臥病在床。縱病了也沒做錯過一件事。既已知道丈夫情斷義絕,杜氏難免疑心自己的病有沒有什麽緣故。其恨意非外人可想。
故此她把兩個法子都使了。先依著北靜王妃之策給太子喂了數次極其狠厲的絕育藥,又將府裏兩個有兒子的美人高高捧起。這般人家本是不許姬妾比正妃先懷胎的。杜氏久不得子,才讓兩個出身低性子蠢的美人產子。那二位沒有一個能擔當太子妃之責。杜氏又趕在孫五姑娘熱孝未除之前去庵堂修養。半年後,杜氏幹幹脆脆削發為尼。
杜翰林聞之急了,不顧忌諱闖入庵堂質問女兒。杜氏隻淡然道:“女兒身子已好了許多,再修養些日子便能康複。父親想想女兒是何時病的。人家自打晉升了太子就已拿定主意。惹不起、躲得起。”她爹愣了。
回府後,杜翰林少不得率先找來薛先生。薛先生輕聲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杜翰林想了半日,背後冷汗涔涔。連儀態都顧不得,拔腿直奔他父親書房而去。
太子府之後一直亂得像個菜市場,直至關門大吉。這些都是後話。
翻回頭說江南。臘月十六日,徽姨收到飛鴿傳書。查看後思忖片刻問道:“元春呢?”
老仆答道:“因璉二奶奶懷著胎,最金貴不過,賈大人不許她半分勞神;如今這府裏已是賈大姑娘理事了。”
徽姨道:“後花園子裏他們常去的那個小明軒,讓賈大姑娘過去等我,我有話同她說。”老仆答應一聲,出去喊個丫鬟跑腿。
十六正坐在不遠處看書,聞言不免抬頭望過來。徽姨招他至近前,將手中之物遞給他:“剛得來的消息。”
十六一看,那上頭寫著:臘月十一,大高玄觀元貞師父病故。乃神色大動。良久,輕輕放下紙條,轉身出去了。
賈元春已到小明軒,滿心揣摩著明太太有何事找她,忽而歡喜忽而愁。不久便見十六渾渾噩噩走了進來,微驚,迎了上去。
正要說話,十六一把將她抱住。元春身子一顫。便聽十六喃喃道:“我母親沒了。”隨即無聲垂淚。元春心裏一酸,不由自主抱住十六的腰,半個字說不出口,隻默然陪著掉眼淚。
過了會子,十六又說:“我母親沒了。”元春不禁放聲大哭。十六隨即也放聲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