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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一章

  丫鬟進來報說莊子最高的飛雲樓著火, 大姑娘就立在樓上。薛蟠倒吸了一口氣。


  方才高估了她。許公公的話,她全都相信了。


  這姑娘性子暴虐衝動。三個叔父連著沒了, 李夫人失蹤良久凶多吉少, 大管事和主事嬤嬤都想爬到她頭上。偏這幾個月不知多少細作高手來莊中刺探,有王府派來的、有朝廷大員派來的。莊中藏著朝廷安插在各府的細作卷宗。她生怕那些東西被人發現, 早已焦慮多時。薛蟠司徒暄方才在地牢一唱一和篤定她已變成獵物,更是火上澆油。


  許公公自己的臉正畫在應天府的海捕公文上呢,哪能不知道賈雨村是來抓誰的?偏他來此處本為著謀取李夫人的機密文書、想知道義忠親王遺孤在哪兒, 故此哄騙屠狗小姐官兵是為了她而來、嚇唬她取出要緊的東西。


  不曾想小姑娘的念頭與老太監全然不同。她相信了外頭的人是衝著她而來、衝著莊中的機密而來。那些卷宗想來就藏在飛雲樓中。她遂幹脆一把火燒了, 誰也別想要。


  許公公從地上爬起來直撞出門,朝飛雲樓狂奔而去。薛蟠和幾個下人緊緊跟著。


  到了飛雲樓跟前一望,此樓共五層, 燒著的是頂層, 火光衝天。屠狗小姐領著四個心腹立在在頂層露台憑欄。火越燒越旺。眾人聚於樓下大喊, 喊聲掩入火聲。火光愈發明亮, 兩個人乃翻過欄杆跳了下去。圍觀的驚呼。他倆穩穩落在四樓的露台上。隨即屠狗小姐和其餘兩位也跳入四樓。此時頂樓已有火木落下, 把四樓也燒著了。那五位遂如法炮製, 跳到三樓二樓直至地麵。不得不說,跳的模樣還挺瀟灑。


  見他們平安落地, 眾人鬆了口氣。薛蟠覺得有些可惜:女細作名錄想必都燒成了灰燼。卻聽那屠狗小姐森然道:“不論誰來,皆空手而歸。”轉身便走,沒回頭望過一眼。四個心腹和許公公忙跟上她, 薛蟠混在其餘下人當中。


  到了莊子門口, 莊中官兵的首領正與王總兵手下吵得雞同鴨講。見有主子出來, 雙方立時撤下。薛蟠一眼看見了對麵馬上三個領頭的。一個不認識的武將,想來便是金陵總兵王將軍,一個賈雨村,另一個正好是四皇子。嗯,四皇子身後的馬上竟然還有賴先生。薛蟠偷偷溜遠了幾步。


  賈雨村先行下馬,走到莊中幾個人跟前,沉著臉趾高氣昂道:“聽聞有欽犯藏匿於你們這莊子,本官……”話未說完,有人手捧一卷東西高高舉起、亮在他跟前。賈雨村眼睛立時直了。


  賴先生見狀也跳下馬,走近幾步看了兩眼,亦神色大動,跑回四皇子身邊稟告。四皇子與王將軍聞言皆下馬來到近前。


  四皇子思忖片刻道:“不論如何找人要緊。”


  屠狗小姐哼道:“休想!我們這兒是什麽地方。”賴先生湊到她一個心腹跟前悄聲說了幾句話,心腹大驚看著他,賴先生點頭。


  四皇子道:“不論什麽地方,藏匿了欽犯、挖地三尺也得搜出來。”


  心腹忙把四皇子的身份回給屠狗小姐。屠狗小姐亦大驚,目不轉睛盯著四皇子。四皇子懶得理她,揮了揮手。王將軍一聲令下,官兵就要朝裏進。


  屠狗小姐咬咬牙,大聲道:“若沒找到,該當如何?”


  四皇子詫然看了她幾眼:“沒找到是我的事,與旁人何幹?”屠狗小姐愣了。


  見大姑娘不發話,莊中的官兵亦不敢攔阻。金陵的官兵長驅直入。


  薛蟠躲在人後等賴先生、賈雨村跟隨四皇子等人進去之後才敢動彈。莊中為首的幾個人立在門口看著。薛蟠無聲靠近金陵官兵隊伍嘀咕道:“他們要找的欽犯會不會在地牢裏。”官兵聽了立時跑去前頭稟告給王總兵,不一會子四皇子便打發人來問地牢在哪兒。屠狗小姐冷笑兩聲,親自領他們去。


  到了地牢門口,火把照得四麵明如白晝。莊中有人取鑰匙開鎖,從裏頭放探子們出來。每出來一個,四皇子等人皆細細盯著看。走了約莫十幾個之後,司徒暄出來了。


  四皇子愕然:“暄三哥!”


  司徒暄亦愕然:“小四!你怎麽也在此處!”


  四皇子道:“我倒要問你。你如何會在人家地牢裏?”


  賴先生忙輕問:“四爺,莫非這位是那府裏的暄三爺?”四皇子點頭。賴先生驚詫道,“方才那位兄弟說,這些人昨日便已關在裏頭了。暄三爺不是當在金陵的?”


  卻聽司徒暄尷尬道:“額……那個……我不過是路過此地,被他們誤抓了來。我原本住著客房呢。是吧李莊主。”


  屠狗小姐也愣了,半晌才說:“……是。我……不知道三爺竟是貴人,慢待了。”


  一個丫鬟忙說:“三爺與這些賊子顯見兩樣。都是我們奴才眼拙。”


  四皇子麵上黑一陣白一陣,問那丫鬟:“他是何時到了你們莊子?”


  丫鬟道:“昨日下午。”


  司徒暄惱道:“問這個作甚。”


  賴先生上前作了個揖道:“求問暄三爺,您離開金陵多久了?”


  司徒暄皺眉:“四五日了。怎麽?”


  賈雨村直覺這裏有古怪,勸道:“二位爺,要不尋個地方坐著說話吧。”四皇子點頭。


  遂留下王總兵,其餘人上前堂去了。薛蟠依然偷偷混在下人裏頭。


  四皇子乃細問司徒暄到此莊後的經過。多方核實,司徒暄這兩日確實都在李家莊,欲施美男計騙財騙色。司徒暄滿臉不高興,也不曾多言。


  四皇子惱道:“魏慎那匹夫竟然欺哄於我!”


  薛蟠後背一涼:啥子?莫非這是夏婆婆給魏慎挖的坑?難道四皇子改主意趕來泰興縣也是夏婆婆幹的?


  偏這會子有人進來在四皇子耳邊悄聲回了幾句話。四皇子霎時抬頭看向屠狗小姐身邊,立時看見了許公公。這老頭連女式衣裳都沒取件新的,依然是絳紫色那身。許公公緩緩站了起來。


  薛蟠偷偷捂臉。地牢裏那二十多個探子當中,想必有四皇子派去的人。昨晚上第一次出逃失敗時,探子們都聽見了“穿絳紫色這位大嬸是個男扮女裝的姓許的太監欽犯”。


  許公公哈哈兩聲:“小子,算你運氣。”泰然負手而出。


  四皇子顯見大大的鬆了口氣,微笑道:“許大人好本事。我險些認不出來。”


  賈雨村欣喜問道:“賴先生,那就是欽犯吧。”賴先生點頭。賈雨村念了聲佛,“折騰這麽些日子,可算抓著了。”


  許公公臉對著屠狗小姐,眼睛瞟了眼薛蟠的藏身方向道:“你放心,老聖人舍得動誰也不舍得動雜家。”


  四皇子哼道:“舍不舍得是他老人家的事兒。橫豎我須得帶許大人回京。”又扭頭朝司徒暄道,“此處並沒有什麽藏寶圖。我勸暄三哥少惦記。”


  司徒暄眉頭擰起,看了許公公半日道:“這位老人家仿佛身上有傷?小四,你若想帶他回京,下手可莫要太狠。”


  許公公臉上登時露出一種“我老人家很記仇”之色。“四爺,你方才說,魏慎哄了你?”


  四皇子淡然道:“那事兒不與許大人相幹。”


  許公公擺擺手:“罷了,不相幹的我老人家便不問。”


  薛蟠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我的個乖乖!夏婆婆這連環套下得簡直讓人五體投地。從許公公昨晚地牢門口那番話來看,他對太上皇是個極其特殊的存在,不能隨便打的那種。魏慎給小朱上刑那次也順帶把許公公一道打了,傷不比小朱輕。敷的也是他們的金瘡藥,很疼的那種。魏慎大叔這次想不栽都難。


  欽犯既已抓到,四皇子便不留了,當即領著賈雨村、王總兵、賴先生等人離去。


  屠狗小姐呆若木雕泥塑,許久回不過神。


  倒是一個管事急忙來到司徒暄跟前行禮:“敢問貴人是?”


  司徒暄苦笑:“你們隻當我是個路過求借宿的好了。”


  認得大馬甲的賈雨村、認得小馬甲的賴先生都走了,薛蟠便從後頭鑽出來打趣道:“不曾想四爺竟會來,還看著三爺從地牢裏鑽出來。三爺,連你老子的臉都讓你給丟盡了。”


  司徒暄歎道:“罷了,丟都丟了還想怎樣。”二人大笑。


  薛蟠遂向管事道:“晚生先頭出的主意是認真的。貴莊若不想日後一直有這許多麻煩,就開個宰客的飯館。”


  管事看了看他們大姑娘,低聲道:“方才我們……莊主受到驚嚇,一把火燒了許多要緊的物件,求問先生該如何是好?”


  薛蟠皺眉道:“可有備份沒有?”管事搖頭。“有沒有法子從別處倒查?”管事依然搖頭。“可有人記得?”管事還是搖頭。“那就沒有辦法了。”薛蟠道,“舊的不去新的不來,隻能這麽想。就當是老天爺霹了個雷點著的飛雲樓唄。”


  管事眼神一亮:“哎呀,多謝先生,此計甚妙。”


  “啊?”薛蟠一愣。


  管事喊來兩個丫鬟,讓她們領三爺和阿寶先生去昨兒那客院歇息。屠狗小姐依然在發愣。


  路上,薛蟠跟司徒暄說:“三爺,我能斷定,這個李莊主有上司。他們方才就是在犯愁,要緊的東西燒掉了該怎麽跟上麵交差。”


  司徒暄道:“昨晚上那許公公不是說了?‘若沒有我,不出三個月你便得讓他們二位給替了,更不用提爭回你家的地位。’看起來她家有失勢的意思。”


  “嗯。結合許公公昨晚和今晚的話,‘那位祖宗’指的想必是老聖人。咦?李莊主可能是個極要緊的人物啊。三爺,你要不要繼續勾搭她?”


  司徒暄遲疑片刻道:“還是算了。老四嘴雖不大好,倒沒什麽壞心眼。他既正經勸我少惦記,就少惦記吧。”


  “嗯……不娶進府去,勾搭她做個姘頭,行麽?”


  二人便議論開了,全然不顧人家“李家莊”的丫鬟就在前頭領路呢。


  在地牢呆了整整一日,兩個護衛和薛蟠都沒什麽事兒,司徒暄卻好懸散架。到了客院全然沒精神說話,他先洗洗睡了。


  次日,司徒暄向兩個丫鬟說自己要告辭。不多時,昨日那個管事趕來送他們出莊。


  拍馬走在莊前的小路上,薛蟠回頭望了望,有些慨然。那屠狗小姐年紀不大,性子乃是被變態家族給鑄造出來的。隻是也沒有閑工夫去可憐她。各人有各人的命,接受訓練的那些姑娘比她可憐多了。主事嬤嬤和大管事都是有本事之人。這二位既死,莊中事務能不能平穩做下去都兩說。飛雲樓上燒掉的肯定不止女細作檔案。若連單線聯係方式也燒掉就好玩了,白白派了個人混入官員府裏。


  司徒暄在旁瞥了他一眼:“笑什麽?”


  “我在想——”薛蟠又回頭望了望,“鉤上掛餌去釣魚。若釣線斷了,是不是白忙一場。”


  “說明白些。”


  “三爺還沒看出來此處是做什麽使的?”


  “狗頭軍師看出來了?”


  “替朝廷養女細作啊!你們府上說不定就有這裏調理出來的。”


  司徒暄想了想:“委實有些像。”


  一個護衛忽然說:“三爺,朝廷官員獲罪後,有些女眷便送來了此莊。”


  薛蟠問道:“護衛大哥怎麽推測出來的?”


  這護衛聲音低了幾分:“昨兒晚上給我們帶路的兩個丫鬟,當中一個我認識。”


  “哈?”


  “先兵部郎中齊大人之孫女。”


  司徒暄登時帶住馬:“齊小姐?”


  “正是。”


  司徒暄惱道:“怎麽昨兒不說?知不知道我們找了她多久?”


  護衛一愣。“屬下……恐怕隔牆有耳。”


  薛蟠咳嗽兩聲:“三爺,你看護衛大哥的神色,他根本不知道你在找什麽齊小姐。”


  司徒暄歎道:“齊大人是我們的人,如今已發配充軍。兒孫還罷了;他最疼愛這個孫女,托我照看。偏那小姑娘竟怎麽都找不著。”


  薛蟠點頭:“原來如此,貧僧大略猜出了點子門道。”獲罪官員家的女孩兒是這莊子的重要人資來源。她們多半聰明漂亮、且有才藝基礎。


  司徒暄道:“走,回去救齊小姐。”


  “等等!”薛蟠忙說,“您老就這麽大大方方的去跟李莊主要人?要被發配充軍的前端王係官員的孫女兒?”


  “依你之見呢?”


  “這莊子裏頭已是亂得不能更亂了。”薛蟠瞧著那護衛道,“橫豎有人認得齊小姐,晚上來救走不就行了?隻要護衛大哥不嫌辛苦。”


  護衛立時道:“屬下不辛苦!”


  薛蟠齜牙:“不是不辛苦,是不嫌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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