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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四章

  賴先生在前妻處弄明白四皇子心中所想, 不由得替東家起了司馬牛之歎。回到甄家斟酌良久,終還是去見甄二爺、托他幫忙約見甄姑娘。誰知甄二爺自己都見不著妹子,四皇子眉頭不展。


  甄姑娘偶爾會命丫鬟假意送個點心之類的給賴先生,好借手轉給那位。今兒點心又來了, 賴先生趁勢打聽。丫鬟道:“我們姑娘不待見二爺,好些日子沒搭理他了。”


  賴先生遂改托甄瑁。甄瑁聞聽立時瞪圓了眼。“作甚?於禮不合。”


  賴先生道:“隻說幾句話。”


  “不是說了三年嗎?三年後再說。”甄瑁甩袖子走了。


  賴先生一愣。那三年之約是四皇子托朱先生他們幫的忙, 甄大爺竟知道?如此看來,甄姑娘反倒與堂兄更親密些。


  既是前門不通, 那便唯有跑後門。四皇子又尋小朱去。


  二人相見拱手, 坐下吃了口茶。小朱先道:“官府說許大人已找著了。你今兒是為著姚大人來的吧。”


  四皇子擺手:“不是為了姚大人。”


  “嗯?”


  “我這會子暫不想找姚大人了。”


  “啊?”


  “找著也不是什麽大功,找不著也沒什麽過。”四皇子有些茫然。小朱眨了兩下眼,極想知道許公公究竟跟他說了什麽。四皇子定定神。“再幫我傳句話給甄姑娘,我想見她一麵。”


  “……人家若不答應?”


  四皇子橫了他一眼:“你就是個傳話的, 話傳到了我就給錢, 哪那麽些事兒。”


  小朱吃了口茶:“行。”


  回頭把此事跟薛蟠一說,薛蟠懵了。“原來談戀愛果真會耽誤工作啊。”


  話雖如此, 生意還得做。張子非又跑了一趟甄家。甄姑娘思忖片刻便答應了, 隻是須得有大哥甄瑁和棲霞寺的法靜師父在場。四皇子早已細細打聽過她那回冤鬼纏身險些上吊之事, 知道是甄瑁連夜請來了法靜師父作法,毫不猶豫答應了。遂約在棲霞寺相會。


  兩天後,賴先生陪著四皇子先行抵達,法靜領他們進了處偏殿。


  隻見偏殿當中擱了條長桌, 沒上漆也頗為破舊, 聞著還有點子飯味兒, 大約是從他們廟的飯堂搬來的。桌上靠東邊設著十二扇的綠檀木繡十二月花桌屏,顯見是甄家之物。桌屏兩邊各擺了個矮凳。長桌的西邊沒有阻隔,兩邊也各放了個矮凳。法靜讓四皇子坐在內側東邊臉對著桌屏,賴先生坐在內側西邊臉對著殿門。


  不多時,甄家兄妹倆也到了。甄姑娘頭戴紗帽,甄瑁手裏提著兩個大籃子、上蓋藍色布巾。甄姑娘坐在四皇子對麵,甄瑁坐在賴先生對麵。


  甄瑁咚咚兩下將籃子重重擱在桌上。掀開布巾,露出裏頭整整兩大籃子核桃,一個籃子麵上還擱了把小錘子。眾人茫然。甄瑁取出幾個核桃撂在案頭,皮笑肉不笑道:“你們說話吧。”


  四皇子定了定神,才剛說了個“甄姑娘”。耳聽“咯嘣”一聲,甄瑁舉錘子砸開了一隻核桃,又皮笑肉不笑道:“說話啊。”四皇子張張嘴還沒發聲,他又“咯嘣”砸了一隻。


  法靜撐不住了,哈哈大笑。賴先生強撐了片刻也沒撐住,與法靜相對而笑。四皇子才剛有些惱,忽聽對麵甄姑娘笑了,看甄瑁手持三寸小銅錘一副氣吞山河的模樣,也大笑起來。看他們個個笑得人仰馬翻,甄瑁又砸了個核桃,喊道:“有什麽好笑的!”那四位笑得更歡了幾分。


  好容易笑聲歇下去,趁甄瑁沒砸新核桃,四皇子看著桌屏認真的說:“我就想告訴你,不論如何我必會娶你的。再不濟咱們就西域種瓜。”


  甄瑁錘子都舉起來了,聽見最後四個字一愣。甄姑娘默然片刻道:“你不是不願意西域種瓜麽。”


  四皇子道:“我見有人因父母之命另娶,比西域種瓜慘得多。我想了幾日,倘若落到他那模樣,還不如西域種瓜呢。”


  桌屏那頭又默然片刻。“若你母親替你娶的姑娘對你極好呢?”


  四皇子一歎:“他太太對他已夠好的了。我母親再給我挑好女人,都難挑出比那位太太更好的來。”


  賴先生連連點頭,低聲道:“四爺竟如此明白。”魏太太常年留京替魏慎教養兒女,還許他在江南另置兩個妾室,還送那麽多銀子給他使。奈何魏慎心裏別有他人。


  甄姑娘撲哧一笑:“好。我去學學種瓜。”


  四皇子看了眼甄瑁:“不若種胡、桃吧。”眾人又笑。甄瑁丟給他一對大白眼。


  最要緊的話已說完了,四皇子便同甄姑娘說起了些京城裏頭的名勝古跡、遊園廟會。凡聽到不順耳處甄瑁便砸核桃。他不順耳的還不少,一會子功夫已砸了半桌核桃。法靜遂出去取了個大竹簸箕,將砸破的核桃裝起來:“回頭送去廚房,晚上煮粥使。”


  其實薛蟠和小朱都在不遠處的僧寮坐著呢,方才法靜已順便告訴了他倆四皇子所言。薛蟠聽罷嘖嘖兩聲:“惟願他們這種感情若幹年後還能保持不變,人間又美好了一點點。”


  小朱嗤道:“你起初不是想拆散他們倆麽?”


  “那時候貧僧以為四皇子是衝著甄家誠心勾搭人家小姑娘的。”薛蟠理直氣壯道,“貧僧搞錯了、還不許改麽?”


  “也罷。”小朱問道,“可能幫上一手。”


  “不能。”薛蟠道,“要麽西域種瓜,要麽老老實實等皇後駕鶴西歸。”


  小朱皺眉。想了半日,提筆寫了封信。薛蟠在旁瞄著瞄著,忽然眼神一亮:“貧僧有個主意!”


  小朱撂下筆:“快說!”


  “作坊裏試驗的珍妮紡紗機還記得麽?”薛蟠道,“早兩年就試了。你說太過惹眼,沒許我拿出來。”


  小朱深呼吸數次緩緩的說:“那麽要緊的東西,你舍得送甄家?”


  “當然不可能!開玩笑,那是能留名世界工業史的。”薛蟠道,“肥水不流外人田。元表妹眼下隻有一個糟心的爹,回頭還可能會有一個糟心的弟弟。不若讓她拿著這名頭。順便增強她自己的實力。李太後終究還是太後,少不得依然看元丫頭不爽。”


  小朱瞥了他一眼:“我就知道你沒那麽大方。與甄姑娘什麽相幹。”


  薛蟠笑眯眯道:“林海家五代列候,書很多對吧。元春住在姑父家,閑來無事偶翻書卷,找到了一本殘破古籍——這個古籍可以拜托製假專家林十翏大爺偽造。古籍是……哪個朝代的好?”


  “還能哪個朝代?那玩意總不可能是秦漢之人設計的。前朝唄。”


  “要不幹脆算在木匠皇帝朱由校大叔頭上?還挺合理的。”


  小朱托起腮幫子:“隨便你。”


  “嗯。賈元春翻看林家的明朝古籍,上麵記載著明熹宗發明的珍妮紡織機雛形。覺得有趣,就想自己試驗。為了顯得貧僧這個表哥很大方,表妹跟我要了個作坊,怎麽樣?”


  小朱微微闔目:“隨便你。”


  “試驗後數次改進,漸漸的做出成品。小姑娘想進一步擴大試驗,苦於沒有大規模場地,遂寫信給她的朋友孫四姑娘。再從孫四姑娘處搭上江寧織造郎中甄應勉之女。”


  小朱不禁睜開眼看了他幾眼:“想得倒是挺周到嘛。”牽扯到的三位姑娘,一個是林海的準兒媳婦,一個是準太子妃的堂姐,隻剩下一個甄姑娘適合讓四皇子聯姻。


  “哈哈果真事在人為。”


  “拉倒吧,這是湊巧。”小朱遂接著寫信。


  一時寫完,揣在懷內。乃起身繞去山門外,尋個小和尚托他幫忙將信送到四皇子他們的偏殿,說給黃四爺。


  小和尚將書信送來,滿屋子的人都愣了愣。四皇子接了信打開一看,上頭寫著“閑人朱大郎頓首”,立時笑了。信中說,既然令堂大人嫌棄甄姑娘家世不夠高,偏她父兄難有極大晉升,不妨她自己博得些名聲。最好能做出有利民生之事,例如改善耕犁;次之便是寫出絕妙詩文。君可助之。


  四皇子思忖片刻,將信從桌屏底下塞了過去:“這是我朋友寫的。”


  甄姑娘讀罷咬了咬嘴唇:“好。我必竭盡全力。”


  四皇子看著桌屏斬釘截鐵道:“我幫你一道。”


  “咯嘣!”旁邊甄瑁重重一錘子下去,完美破壞氣氛。這回連法靜都衝他翻白眼了。


  又說了會子話,賴先生提醒該走了。四皇子先出了殿門,拐過廊角後便一步挪不了三寸的慢慢往前蹭。甄家兄妹不多時便從廊後走了出來。甄瑁見他溜達得慢,哼了一聲,領著妹子大步而行。


  賴先生趕忙停下,假意負手立著看天井裏的花木。偏這天井極不給麵子,隻撂著兩個大粗瓷甕盆、裏頭胡亂長了兩叢橙黃粉紅的花兒。花盤有茶盞口那麽大,模樣兒與菊花有幾分相似。賴先生捋了捋胡須,一本正經道:“四爺你看,眼下正值四月,難道還開菊花不成?”


  四皇子也假模假樣瞧了幾眼:“像菊而非菊,隻不知是什麽花。”


  甄瑁徑直從四皇子身邊掠過,甄姑娘也快步緊跟。路過四皇子身邊時,她也扭頭看了看花兒,抬手飛快的撩起輕紗、又飛快放下,跟著她哥哥走了。眼看人已轉過八角門沒了影子,四皇子蹦起來“嗷”的喊了一嗓子,原地轉了十幾個圈兒,無聲大笑。


  法靜師父悠悠的從後頭走出來。乃指天井中那兩大盆花兒道:“施主,此物乃貧僧師侄托西洋海商從非洲帶來的花種,種了兩年得開燦爛,命名非洲菊。其花期從秋至春,完曆寒冬而不敗,年辰好時四季皆開,有不畏艱險之意。當地新人成親時皆手持此花束,男持黃色、女持粉色,有互敬互愛之意。”四皇子越聽到後頭眼睛越亮。法靜從懷內取出一個小紙包,“此為花種,二色混著分不清。”又取了張單子,“此為栽種養護之法。”


  四皇子雙手接過,合十行禮:“謝師父。”法靜誦佛離去。


  其實他們幾個這些日子都住在甄府。回去後,四皇子寫了張簽子,將花種分一半包了,栽種養護的法子也抄錄一份。黃昏時分賴先生偶遇了甄姑娘的大丫鬟,賄賂兩個金錁子荷包後托她送去後院。


  甄姑娘反複讀罷箋子,將幾樣東西擱在案頭,看著怔怔發愣,眼中不覺掉下淚來;半晌忽又笑了。乃把東西收拾了,命丫鬟去找甄瑁要大花盆。又搬出一大堆書來摞於案頭。有《天工開物》、有《齊民要術》、有《東魯王氏農書》等。


  過了兩日,甄瑁送來十二個上好的十二生肖青花瓷大花盆,皆景德鎮所產的上進貨;還有一整套的花鋤花鏟花剪灑壺等物,並幾本養花的書冊子。


  甄姑娘命將花盆收起十一個,隻留一個擺在院子裏。小丫鬟問道:“姑娘不多種些麽?”


  甄姑娘道:“這花兒今年春天的花期已快到了,如今先預備秋天的。待結了子再添盆。明年添兩個,後年就能添四個。十二個盆兒呢,夠種的。”她盯著花盆半日,輕笑道,“不著急,功夫還有。”乃拿起甄瑁給的冊子翻看片刻,領著幾個人上花園子裏轉悠、挑選泥土去了。


  賴先生聽說後覺得有趣,次日又去了趟棲霞寺找法靜師父。法靜不在,小和尚說可以幫他留言。賴先生道:“倒沒什麽大事。貴寺有一種非洲菊,晚生瞧著甚是好看,想同法靜師父要些花種。”


  小和尚笑道:“這個容易,跟別的師兄師叔要是一樣的。”遂幫他弄來了一包。


  賴先生道了謝,揣著花種上前妻家去了。乃裝模做樣的打躬作揖,笑道:“你也知道,我如今跟著東家住在東家朋友家裏,諸事不便宜。這是稀有的外洋花種。可否借個方寸之地給我安置花盆?花兒不用你養,我自己養就成。”


  邱大嫂皺眉:“好生麻煩。”


  “不勞你麻煩。又不是貓兒狗兒,你都不用喂它。”賴先生道,“隻借個地方就成。也不用照看,極好養活的。我得空來瞧瞧、培培土就行。”


  邱大嫂橫了他一眼:“不用澆水的?”


  “你若得閑便澆澆,不得閑也無礙。”


  邱大嫂依然眉頭緊鎖。


  賴先生一歎:“偏這花兒非得使大盆不可,還喜陽。若像文竹那麽點子大,我養在屋裏也無妨。”又打躬作揖。


  邱大嫂躊躇良久,終於說:“也罷了。若我哪日瞧著不順眼,便給你砸了。”


  “……不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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