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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章

  話說林皖與馮紫英等幾個朋友同去天寧寺看石榴花, 花樹跟前連著被兩個女人勾搭。可巧元春領著晴雯也來閑逛,逮個正著。晴雯替主子宣誓了主權,得意洋洋回去邀功;圍觀閑人大笑。


  那綠衣裳的姑娘有幾分不甘心,命丫鬟悄悄塞給晴雯兩個荷包, 打聽她家姑娘給那位爺們送了什麽點心。晴雯嫌少。那丫鬟又給了她四個她才聲音不大不小的說:“不過是幾樣家常點心。螃蟹餡的餃子、豆腐皮的包子、奶油炸的小麵果子。要緊的不是點心,是送點心的人。”


  那丫鬟問道:“你們姑娘親手做的?你們姑娘好手段。”


  晴雯道:“我們姑娘金尊玉貴,十指不沾陽春水。自然是廚房做的。”


  丫鬟笑道:“我再打聽打聽, 你們姑娘怎麽知道爺們愛吃什麽?”


  “並不知道。”晴雯叉手道, “姑娘自己嚐著好, 便給姑爺捎去一份。難道姑爺還敢挑嘴不成?”


  丫鬟臉色一僵, 訕訕的道:“既是姑娘,顯見還沒出閣子呢,怎麽就姑爺了。”


  晴雯扭扭脖子:“八字也合了、婚書也寫了、老丈人也拜了,怎麽就不是姑爺了?難不成有人想送上門來做小老婆?我們姑娘性子不好, 留神被打出去。”言罷再不看那丫鬟一眼,手裏抓著荷包回到元春跟前,將六個荷包悉數賞了小丫頭子。


  左近立著不少來遊玩的姑娘, 個個掩口而笑,有的幹脆亮著嗓子指桑罵槐。那主仆倆呆不住, 急匆匆的走了。粉頭們見狀反倒喝彩:“好個爽利的性子。”


  孫溧此時已到了左近, 上前跟馮紫英打招呼。馮紫英少不得介紹他與林皖認識, 二人見禮。孫溧隻覺林皖眼熟。他早先曾在忠順王府與十六打過幾個照麵。因氣度相去甚遠, 壓根沒想起來。


  遂同去看花。孫溧率先吟詩一首, 旁邊幾位儒生亦有詩詞詠歎。馮紫英悄聲問道:“林兄不露一手?”


  林皖道:“我不擅此道。”


  馮紫英笑道:“小弟不信。尊師王國維先生詩名滿天下, 你焉能沒學著?”


  陳也俊在旁道:“小弟也不信。”


  林皖道:“我沒天賦。”


  眾人愈發說其謙遜,鬧著要聽吟詩。林皖隻充耳不聞,毫無窘態。偏這會子晴雯又過來了,雙手捧上一個紙團子。林皖接了打開看。


  馮紫英問道:“小丫頭,這是什麽?”


  晴雯脆生生的道:“我們姑娘恐怕姑爺被人鬧著吟詩,替他擬了幾首。”


  孫溧道:“如何不讓你們姑爺自己吟?”


  晴雯道:“一家子有一個會的不就成了?”


  陳也俊捂住腮幫子:“我牙都要酸掉了。行了,這回全京城都知道你們姑爺名草有主了。”


  馮紫英瞧著晴雯道:“好蠢笨的丫頭。既然替你們姑爺作弊,自當悄悄的塞給他才是。”


  晴雯道:“這位大爺不知道。我們姑爺也不是從今日才開始不會吟詩的,亦不能從明日開始就會了。我們姑爺是磊落君子,短處不愛藏著掖著。既不會就不會給人瞧,有什麽了不得的?”


  幾個爺們皆讚道:“好丫頭!好利落的一張嘴!”


  林皖早已一目十行的看完了,麵無表情將紙團子折好藏入懷內:“還要我吟詩麽?”


  “要!”“林大哥快吟來!”“你還真把媳婦的詩當自己的啊!”


  林皖道:“她的就是我的。”


  眾人跌足喝彩。馮紫英捂住胸口快要站不住了。“見過不要臉的,沒見過這麽不要臉的!”


  林皖沒事人一般負手走到花樹前,硬梆梆的吟了“石榴三絕”。


  吟罷,孫溧率先撫掌。“林兄好詩!好才學!”


  陳也俊道:“不是林嫂好詩麽?”


  馮紫英接口道:“林兄說了,林嫂的就是他的。”幾個人一陣大笑。


  孫溧拱手道:“林兄才驚當世,小弟敬服。前日小弟偶得二律,不知可能求林兄一和。”不由分說搖頭晃腦吟誦出來。眾人紛紛起哄要林皖和作。


  花樹旁就是長亭。和尚們知道這幾日文人墨客多,早早預備下桌案和文房四寶。幾個人鬧著湧過去,孫溧將其詩寫了下來。吹幹淨墨跡正要折疊,林皖已拿起筆開始抄錄。大夥兒怔了片刻,又笑。陳也俊指著他道:“小氣!”


  林皖沒搭理,將自己抄的折好交給晴雯。“煩勞大姑娘幫我和兩首,多謝。”晴雯笑嘻嘻走了。


  那頭賈元春看到孫溧的詩,撲哧笑了。他使的是三江韻,乃字數最少的韻部。兩首平起平收的七律幾乎把整個韻部便宜入詩的字全都用光了。好巧不巧的,當日在揚州林海戲弄女兒,誠心要林黛玉拿三江韻吟詩,弄得小黛玉頭疼了數日。元春也陪著做了幾首玩兒。橫豎今兒作弊已作在明處,元春隨手便寫了兩首舊作,仍舊團成紙團子。晴雯見她主子作得容易,自覺麵上有光,興衝衝捧回長亭。


  孫溧愕然:“這麽快!”


  晴雯昂首道:“不就是寫詩麽?有什麽難的?”


  陳也俊亦納罕道:“三江的韻不好和啊。”


  及展開紙團子,眾位公子書生齊聲喝彩:“好詩!”


  晴雯趾高氣昂道:“各位爺們,還比麽?”


  孫溧搖頭道:“不比了。雙拳難敵四手。”


  大夥兒笑起哄林皖請東道。林皖也不推脫,道:“京裏頭酒館飯莊隨你們挑,隻不去花樓。”陳也俊笑得一不留神沒立住,跌在地上好懸把腳給崴了。


  林皖直到結賬時才想起來昨兒十三告訴他的話。“今兒收到江南的鴿子,小和尚說,若郝家打發美人細作來勾搭林大哥,讓你隻管先行收下、再尋個不著邊際的由頭送出府去。看他們到底有多少人可送,替對方非戰鬥減員。”看來自己是釣不著人了。


  這些熱鬧皆被圍觀閑人瞧在眼裏,好事者少不得四處傳揚。林賈兩家二次聯姻尚未完婚已成佳話。


  數日後,治國府老太太壽宴,賈母王夫人領著元春過去。各家老太太、太太、奶奶少不得恭賀賈大姑娘喜得乘龍快婿。


  馬家大奶奶周氏早先也在宮中做女史,與元春認得。元春去江南那陣子,她家裏不知使什麽法子幫她求了個恩典出來。可巧治國府先頭的大奶奶病故,她便做了填房。她運氣倒好,前頭那位留下的兒子夭折了,如今隻餘一五歲幼女。她這個繼室與平頭正臉原配一般無二。既遇上故人,酒宴散後鳴鑼開戲,周氏便拉元春去花園子裏走走,說些體己話。


  二人來到水亭中,打發跟著的丫鬟們避開,周氏乃長歎一聲。原來她們家堂姐妹兩個都進了宮。她模樣比她妹子出挑,不曾想卻是妹子被聖人看上了。周老太爺覺得,兩個孫女一個能得聖寵就夠了,遂弄了她出來。這周氏本來頗有雄心壯誌,也隻能悻悻離宮。


  元春斟酌片刻道:“周姐姐,宮牆之外比裏頭自在許多。你如今飲食起居可依著自己的性子,豈不比周妹妹強些?”


  周氏輕輕搖頭,哽咽道:“前月她剛剛升了貴人,我這輩子已是比不了了。”


  元春瞧了她一眼,知道話不投機半句多,遂默然不語。周氏隻管喋喋不休的訴說委屈,字字句句皆是自己分明模樣性情才學樣樣強似周貴人的話。雖不敢輕謗周貴人,亦沒有一句好言。元春唯有吃茶。


  忽然,有個女人走近水亭跟前。周氏急忙站了起來,行禮喊“羊嬤嬤”。元春一看這位的身形便知是從宮裏頭出來的,忙跟著行禮。羊嬤嬤含笑道:“賈大姑娘,有位主子想見你。”元春一愣。宮中主子哪能隨便出來?隻得依言隨行。晴雯一言不發在後頭跟著。


  羊嬤嬤領著元春沿湖岸走了一陣子,穿過九曲橋。橋上有座水榭,門戶皆閉。三人來到水榭跟前,門開了,內側立了個丫鬟垂著頭。羊嬤嬤和元春先進去,晴雯才剛跨入門檻便“啊”了一聲,指著那丫鬟:“是你!”元春扭頭一看,正是前幾日天寧寺勾搭林皖的綠衣小姐身邊那位,立時擰起眉頭。這丫鬟恭恭敬敬的頭也沒抬一下。


  前頭那羊嬤嬤置若罔聞依然走著,元春跟上,晴雯和丫鬟跟在後頭。這水榭頗長。走過兩間屋子後,赫然看見前頭端坐了個老婦人。她身邊侍立了一位十六七歲的姑娘,衣裳與那日的綠衣小姐一樣。模樣……上回晴雯說錯了。這嬌嬌弱弱與世無害的模樣,分明是薛表哥說的白蓮花,壓根不是綠茶婊。


  元春認得這老婦,上前行禮:“臣女叩見德太妃娘娘。”德太妃是慶王生母,慶二爺的祖母,曾經離太後寶座隻有一步之遙。元春心裏稍微踏實了些:像李太後這樣的主兒,豈能沒有敵人?


  德太妃微微一笑:“你氣色倒好。”


  “托太妃鴻福。”


  德太妃點點頭,指了指案頭:“這個東西,我替你拿到了。”


  元春視力極好,這水榭又不曾隔開屏風。還沒看清楚德太妃臉時她已看見了案頭擺著一隻荷包。對於荷包這種東西,她比旁人敏感得多,亦做過許多預防。故此她看著那荷包有些茫然:“求太妃娘娘賜教,這是何物?”


  德太妃輕歎一聲,和藹道:“東西既已拿回,就不必憂心了。”


  元春思忖片刻道:“太妃以為這是臣女的東西?”


  德太妃含笑看著她:“不是你的東西?”


  元春細看了那荷包幾眼道:“委實有點子眼熟。”又笑道,“其實荷包都長得差不多。”


  德太妃似笑非笑道:“你真不認得?”


  元春搖搖頭。德太妃眼神遽然銳利,緊緊盯著元春。元春又看了幾眼:“會不會是太妃弄錯了?”


  德太妃冷笑道:“好。既然不是你的——”她吩咐道,“青羊,收起來。”那羊嬤嬤答應一聲,上前將荷包收起。


  元春微笑道:“雖不是臣女的,多謝太妃娘娘好意。”


  德太妃又看了她半日,忽然笑起來。“也對。你若不承認是你的,旁人竟半點法子都沒有。”


  元春乃問道:“求問太妃,為何會以為是臣女的?”


  德太妃笑眯眯道:“這是我好不容易從太後娘娘的人手裏弄來的。”


  元春思忖道:“太妃娘娘的意思是,太後娘娘手下藏了臣女的荷包?”


  德太妃笑搖了搖頭:“也罷也罷。青羊,既不是賈大姑娘的,燒了吧。”


  羊嬤嬤答應一聲,喊人取茶爐子上來。手持火箸將炭火撥旺了些,丟下荷包。元春瞧一眼茶爐子、瞧一眼羊嬤嬤、瞧一眼德太妃、又瞧一眼那綠衣姑娘。德太妃眉頭皺起,眼中的篤定漸漸動搖褪去。


  元春見狀暗鬆了口氣。在江南時薛蟠曾對她進行過粗略的演戲培訓。薛蟠雖演技平平,因前生喜歡偵破類小說影視劇,知道許多知識點。比如,人在撒謊時會緊盯著對方,看對方是否相信。元春推而廣之,故意沒盯著那荷包看。站在德太妃的立場,若燒掉的當真是元春的那、個、荷包,她必十分緊張,看荷包被燒時亦不免歡喜。然而如今元春的心思並沒在荷包上,德太妃反倒疑心可是哪裏弄錯了。


  不多時荷包燒毀,有人捧了茶爐子下去。


  德太妃乃指了指綠衣姑娘正色道:“這是治國府的旁支之女馬氏。”


  馬氏上前給元春行了個禮。“前日,冒犯姐姐了。”


  元春微笑道:“不敢當。”再不說一個字。


  羊嬤嬤行了個禮,訴說原委。原來馬氏父母雙亡,如今寄住在這府裏。前些日子,她的丫鬟聽見治國府老太君與心腹婆子商議,要把她許給一位五十來歲的什麽大人做填房。馬氏嚇得魂飛魄喪。偏她毫無法子應對,唯有去天寧寺求神佛救命。可巧遇上羊嬤嬤也上天寧寺替德太妃取東西,聽見了。乃給她出了個主意。近日多有儒生公子來看花,挑個順眼的勾搭兩下,萬一人家就來求娶了呢。馬氏依言而行。看林皖模樣老實、衣裳也算不得富貴,覺得是個可以依靠終生之人,遂下手了。


  羊嬤嬤含笑道:“不過是個誤會,馬氏並不知道那位公子竟就是林家大爺,日後必不會再去他跟前走動。還請賈姑娘莫要放在心上。”


  聽罷,元春不由得想起來她薛表哥的一個口頭禪:槽多無口。遂神色古怪,嘴上隻淡然道:“原來如此。是誤會解開就好。祝馬姑娘再接再厲、早日勾搭到乘龍快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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