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二章
趙生做居士不過是逃避, 依然心亂如麻。薛蟠特特拜托兩位舅舅扮作香客, 去棲霞寺秀恩愛給他瞧。趙生見他倆雙手緊握, 羨慕得眼圈子都紅了。
陶嘯不懂佛法, 偏聽司徒律跟僧侶議論時又不甘寂寞, 裝模做樣插話。眾人啼笑皆非。薛蟠一本正經朝明二舅行了個禮道:“施主你樣樣都好,獨看男人的眼光差了點。”
明二舅扭頭打量了陶嘯半日,遲疑道:“倒也還好。”薛蟠望天, 陶嘯猶如撿到了十萬兩銀票嘿嘿直笑。
又過了幾日,京城傳來回信。居然是內閣大學生戴青鬆夫人曾上榮國府探聽親戚薛家小姐的年歲、性情。賈母隻管胡亂誇讚。轉頭跟王夫人詢問,得知薛家女兒今年正月及笄。賈母遂想:早先便曾聽說太子誇讚過那小和尚。一品大員家必然消息靈通,薛家孩子前程必好,方對寶釵起了心思。好在她也隻是隨便一想, 並非真的想要這個孫媳婦。
京城也收到了薛蟠拜托杜萱欺負梅公子的信。那位小哥如今正在國子監念書呢,找起來容易。杜萱本欠著薛蟠人情,又對他頗為尊敬,些許小事不在話下。
乃趁梅公子與朋友酒樓相會之機,無緣無故上前挑釁、找人家麻煩。杜萱之美貌非尋常女子能及。那幾個太學生個個看直了眼, 縱被她欺負也高興!梅公子與旁人一般無二。杜萱折騰半日十分無趣,轉身下樓走了。
太學生們竟悉數色迷心竅,悄悄跟著她的馬車,終跟到道觀之中。一打聽才知道是閣老杜禹的孫女, 多半灰溜溜撤退。有個交好的同窗向梅公子耳邊道:“你乃九皇子的親舅舅, 身份與他們不同。”強拉著他折返回去細細詢問。
觀門口的道士告訴他:“我們大姑娘時常在琉璃廠那頭的澳門賭坊鎮場子。”
次日, 二人領著兩個小書童趕往澳門賭坊。迎麵看見一位穿白蟒袍的年輕人正在下馬, 賭坊眾人紛紛圍上去打千兒喊“四爺”,梅公子心下一動:傳聞與四皇子關係匪淺的莫非就是昨兒那位杜小姐?乃跟在那群人身後進去。
耳聽四皇子問道:“如何?”
賭坊的人道:“四爺來得正好。剛要開始。”
隻見賭坊內熙熙攘攘滿是人,有人大喊“杜爺威武~~”“杜爺必勝~~”正中一張大賭桌,麵對麵坐著兩個人。東麵正是昨日那位,穿了身火紅色的箭袖,頭戴金冠,冷眼看確有幾分像哪家的少年紈絝。西麵是個四十歲上下的男人,穿石青色錦袍,峨冠博帶、器宇軒昂,手裏還搖了把雪白的鵝毛扇。杜小姐盯著那把扇子雙目冰冷。
眾人吆喝著替四皇子開道,一路走到杜小姐身後。早有小夥計搬好了大楠木官帽椅,四皇子堂而皇之坐下。杜小姐轉過身,二人互相點頭算打了個招呼。
一個管事模樣的人雙手舉起,重重拍了兩下。堂中霎時靜如一鷂入林、百鳥啞音。
杜小姐看著錦袍男子道:“若是我贏了,我要你親手將那把鵝毛扇丟在火盆裏燒了。”
男子含笑道:“杜小姐不喜歡?”
“鵝毛扇不是誰都可以使的。”
男子哈哈兩聲:“若是我贏了,還望能一親杜爺芳澤。”
話音未落,四皇子“砰”的一拍幾案,厲聲喝道:“宰了!”
說時遲那時快,兩名護衛同時出手,兩把鋼刀朝那錦袍男人劈去。男人身後也閃出兩名個保鏢,躥到其左右兩側,雙刀架雙刀。“當當”兩聲,護衛的刀把保鏢的砍出兩個缺口。護衛們刀鋒一轉,又朝男人砍去。保鏢們再次擋住,又兩個缺口。四人遂貼著那男人鬥起來,男人泰然自若。
其身後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者立起來拱手道:“四爺,這兒是賭場。賭場有賭場的規矩……”
話未說完,四皇子淡然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老者皺眉,又向杜小姐拱手:“杜爺,終究今日是咱們兩家比試。若沒了對手,一則杜爺無趣,二則人家還當杜爺沒本事呢。”
杜小姐麵色略有遲疑,偏她身後有人猛的站了起來。這位也是個男裝美人,一身儒生裝扮,森森的道:“京城數百家賭坊,杜爺沒了這個對手還有下一個。杜爺有沒有本事,自己人知道便成,與人家什麽相幹。在我的地盤辱我的莊家。四爺,你若要顏麵,隻管把人撤下來。我有人。”
四皇子方才也稍顯遲疑,聞聽立時道:“不必。我若撤了人才是沒顏麵。”
此言一出,兩名護衛瞬間加快了手上的動作,那錦袍男人臉色也終於白了幾分。終究護人比殺人難,四皇子這邊還占著兵刃的便宜,對方漸漸落了下風。老者喊道:“杜爺,有本事賭桌上贏他!”
女儒生冷笑兩聲:“尊駕這般人物兒,竟不知道要他命的是四爺和我?”
四皇子斥道:“沒吃午飯麽!”
隻見一名護衛掄起刀橫掃過去,兩個保鏢和那男人同時低頭。誰曾想另一護衛的刀正等著,刀尖往前一送,整個插入那男人胸口。男人眼珠子瞪得滾圓,鵝毛扇從手中掉落,死不瞑目。護衛轉動刀柄,挑起屍首轉了大半個身,使之離開椅子往下墜。乃飛快的抖了抖手腕子,屍首麵朝椅子從刀上掉下,窟窿裏噴出血來,悉數濺向椅子腿那頭。
二位護衛還刀入鞘,滿堂皆懵。
女儒生拱手朗聲道:“煩勞二位護衛大哥,多謝四爺。”
兩個護衛轉過身朝女儒生抱拳回禮,沒事人一般走回四皇子身邊。四皇子點點頭。
直至這會子杜小姐才說:“呀?這麽快就殺了?”雖強裝鎮定,卻是臉色蒼白、聲音發顫,顯見嚇得不輕。
女儒生道:“是啊,不作死就不會死。”
對麵人群中有人喊道:“杜爺未免輸不起!不過是一句頑笑。”
女儒生微慍道:“都是聾子怎麽的?才不是說了,我和四爺要殺他。”
那人又說:“轟轟烈烈宣揚了小半個月的比試,隻一句戲言便殺人麽?你們澳門賭坊竟如此輸不起?日後誰還敢來你們這兒賭?”
“戲言?”女儒生麵冷如刀,“戲言非人人能言。言不得之人言了自然要死。那位兄弟,你既膽兒大,可敢向四爺言兩句戲言?”那人刹時矮了半截,再不敢吱聲。
圍觀的閑人裏頭不知誰歎了一聲:“老虎不發威,當人家在打盹兒。”
杜小姐抬目越過屍首高高的掃了對麵一眼:“還有人來賭麽?”
老者麵如金紙,咬牙道:“杜爺,市井之中閑言碎語本是尋常事。若說不得,隻管留在深宅內院。”
“砰!”女儒生重重拍案,“第三遍,是我姓賈的要殺他。”
四皇子道:“我殺的。誰不服?”
老者嘿嘿兩聲:“誰不知道四爺身份,誰敢不服。”
“不敢便好。若敢,我也不吝再殺幾個。”
老者也閉了嘴。乃跌足狠狠的道:“走!”大步而去。同來的也抬起屍首跟著老者走了。雪白的鵝毛扇已染了鮮紅的血,丟在地上被人踩踏。
杜小姐仰頭向屋頂使勁兒眨眼,輕聲問道:“賈大姐姐,他們後台是誰啊?”
女儒生道:“不知。四爺可知道?”
四皇子道:“可奇了。我上哪兒知道去?”
掌櫃的上前道:“他們並沒有後台。早先皆是綠林悍匪,在關外橫行一時。”
女儒生道:“既如此,裘大哥哥怎麽沒抓他們?”
“人家進京之後並未違法,也沒證據,怎麽抓?”
“我說麽,有後台的皆知道輕重,哪裏敢這般找死。”
已有幾個小夥計上前來擦將濺了血的椅子搬下去並取布擦地,順手撿走了鵝毛扇。女儒生走到杜小姐身邊撫了撫她的後頸,含笑道:“素日膽兒那麽大,竟嚇著了?”
杜小姐目緊緊盯著房梁,略帶哭腔道:“人家早先沒見過死人麽。”
四皇子納罕道:“難不成賈大姑娘見過?”
“豈止見過,見過屍橫遍地。”四皇子與杜小姐一齊滿眼好奇望著她。女儒生從容自若道,“遇上山匪,險些死於其手。”
杜小姐張大了嘴:“山匪?什麽模樣?”
“沒細看。”女儒生道,“跟你一樣嚇得魂飛魄散,讓和尚表哥臭罵一頓。”
“他還罵你?”
“不知怎麽被他抓到我把匕首尖對著脖子。”女儒生抿嘴道,“我那時候不是小麽?恐怕損名節。名節擱他眼裏連個屁都不算,唯有命是要緊的。”
杜小姐拍手道:“我娘也這麽說。”一麵抓著女儒生的胳膊站起來,眼睛繞開方才死人之處。三人同往屋裏去。
掌櫃的領著夥計們收拾好殘局,拱手作了個團揖,說些場麵話。賭徒們議論著散開,各自開賭。
兩位太學生從頭看到尾,早已嚇傻了。梅公子心中洞明:在四皇子眼裏,自己也連個屁都不如。又看了眼同窗,暗歎他必是白白念想一場。
四皇子回府後,得意洋洋將此事告訴賴先生。賴先生愕然。思忖半日,溜回家找前妻。乃跟她商議道:“皇後怕是會飛快替四爺安排婚事。”遂說了今日那位爺替杜萱殺人之經過。
邱大嫂皺眉道:“隻怕是。你可有主意?”
“我本想設法替四爺尋個差事去江南,將朱先生武義士那群人收了再做計較。並四爺這些日子做了幾單生意,漸漸手頭寬裕,便宜行事。”
邱大嫂瞥著他:“什麽生意這麽好做,隻幾單便手頭寬裕?”
賴先生低聲道:“綠林生意。殺了幾個放印子錢的、抽老千的、做蒙汗藥的和殺手,還有一個專門拐小孩子偷東西的扒手頭子。”
“聽著都是該殺之人。”
“都是該殺之人。”賴先生道,“多有人庇護,官府不敢動。我們爺是皇子,殺之無礙。”說著起了一身冷汗。裘良後來告訴他,先頭四皇子派人在天齊廟殺的那個綠林殺手,死前剛接了一單行刺朝廷大員的生意,還沒來得及動手。
邱大嫂嗤道:“這朝廷你還賣命?”
賴先生連連擺手:“低聲。”
邱大嫂隨口道:“自己家裏說話怕什麽。”賴先生心頭一喜,邱大嫂全然沒留意。“這架勢甄姑娘就算嫁過來也必沒好日子過。事到如今隻能拖一拖,看過兩年可有變化。”
賴先生苦笑道:“拖不了,五皇子還等著成親呢。”
邱大嫂充耳不聞,喃喃道:“那些人都是什麽借口來著?”
“哪些人?”
“宿柳眠花不肯娶妻的紈絝。我替粉頭們做衣裳那些年時常聽她們閑聊。”賴先生臉色難看了幾分。想了半日她道,“最得用的便是想上進、好生讀書。老爺們多半會答應。”
“聖人不會答應。”
“縱然老爺不答應,老太爺多半也肯答應。”
賴先生眼神動了動,良久才道:“那以後隻怕沒法子收場。”
“以後的事以後再說。”邱大嫂道,“先把眼前過去。”
又想了許久,賴先生歎道:“上進是不能的,閑混倒可以。待我回去同四爺商議。”遂走了。
賭坊的熱鬧當晚便傳入宮中,皇後氣得七竅生煙。次日幹脆派人告訴四皇子:少出去閑逛,母後正替你預備大婚呢。
四皇子也幹脆跑入大明宮找他爹,打聽皇後這次又替他挑了什麽女人、兒臣要親眼過目。
皇帝也幹脆道:“你不用看了,你母後已看過,甚是美貌。朕知道你的心思。那姑娘肆意妄為放浪形骸,豈能做得了皇子正妃?”
四皇子癟癟嘴:“兒臣這幾年不想成親。”
“由不得你。”
四皇子氣嘟嘟走了,聖人還在後頭哈哈大笑。
誰知四皇子拐個彎直奔太上皇那兒抱大腿去,乖巧可愛給祖父磕頭請安。
太上皇瞧了他幾眼:“今兒怎麽得空來瞧朕這把老骨頭?”
四皇子甜甜的喊:“皇祖父~~”
太上皇皺眉。“必沒好事。”
“父皇母後閉著眼替孫兒胡亂挑媳婦。孫兒不願意。”
太上皇哼了一聲,抬目看了眼跟前的太監畢安。畢安苦笑垂頭。太上皇道:“你的心思朕知道。那孩子心裏有別人。”
“不是不是。”四皇子忙說,“孫兒實在不想娶妻。皇祖父,有沒有不太勞累、能折騰個一年半載又不算太要緊的差事?派給孫兒辦去!”
太上皇微微一笑。“派你勞軍去不去?”
四皇子心裏狂跳、險些答應,口中仍飛快撇脫道:“不去。孫兒隻想出京城躲風頭,過些日子他倆就忙別的去了。”
太上皇哂笑兩聲,闔目養神。四皇子在旁眼巴巴等著。良久,太上皇道:“你先回去吧。”
“那……”四皇子眨眨眼,小心翼翼道,“不論他倆提起給我娶哪位京都名媛您都不答應,成不?”
太上皇淡然:“強扭的瓜不甜,捆綁不成夫妻。這個你老子本該知道的。如今大概女人睡多了、忘了。回去吧。”
四皇子不敢替他老子爭辯,老老實實告辭。畢安看他眼神複雜,四皇子有些納悶。
不多時,太上皇打發了個太監去請皇帝。
當晚,聖人來到皇後宮中。皇後已攤了滿滿當當一案子的東西。聽見傳報,笑盈盈迎出去行了禮。乃攙扶著聖人慢慢走進屋子道:“臣妾正替小四預備娶媳婦的單子呢,好不瑣碎。幸而如今咱們手頭略寬裕了些。陛下也來瞧瞧?”
聖人麵色微沉,道:“太上皇說了,讓咱們莫給小四胡亂找什麽女人。他會替孫子挑個好媳婦。”
皇後整張臉瞬間烏雲蓋頂。半晌肅然道:“陛下,不把杜家那姑娘嫁出去,臣妾實在安不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