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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九章

  畢得閑是大早上讓倒夜香者發現的。他渾身是傷昏迷不醒, 那人嚇得厲害, 趕緊報官。衙門一瞧模樣, 像是前日安居裏失火時被人綁架的那位。因畢得閑失蹤牽扯到了兩位貴人一位大太監, 賈雨村極上心, 手下人也跟著上心。顧不得此時天還沒亮,趕到後院把賈雨村給喊了出來。


  上個月蘭亭小謝開詩社時,賈雨村是留意過畢得閑的, 登時認出來。急忙打發幾撥衙役,一撥通知慶王世子、一撥通知司徒暄、一撥通知薛蟠,最後才想起通知仆人大叔。


  自然仆人大叔來得最早。看那人果真是他們先生,霎時掉了滿臉的淚。


  薛蟠第二個趕到。此時衙役已弄了條毯子給畢得閑蓋上,人還沒醒。仆人大叔道:“賊人給他灌了迷.藥。”薛蟠心中暗罵姚阿柱等人沒個輕重, 低頭掃見一截衣衫露出毯子、帶了血痕,心中有些難受。遲疑片刻,小心掀開毯子角。隻見畢得閑身上斑斑點點全是血跡,脫口罵了句國罵。偏傷他之人已被瘦高個殺了,也沒處可泄憤。


  慶王世子和司徒暄都隻給了衙役一句“知道了”, 都沒過來。慶二爺想是自作多情沒顏麵,司徒暄不知什麽緣故並未裝做求賢若渴。


  一時請了大夫來給老畢看傷。雖說都是些皮外傷,傷得頗狠厲。這大夫認識薛大爺,知道他們家有錢, 開方子也就沒避諱。內服的藥都挑好的開, 外敷是他自製的膏藥、要價也挺貴。最後說:“一個兩個莫要愁眉苦臉。年輕力壯的, 將養得當些不打緊。”二人鬆了口氣。


  老孫客棧起火時, 燒得厲害的是樓下,樓上救火頗為及時、沒怎麽燒著。畢得閑他們屋子裏的東西皆沒損失,仆人大叔已搬走了。既是薛大和尚過來,他便欲回去取幹淨衣裳來給畢得閑換上。薛蟠想了想道:“老畢傷得不輕,而且大夫說了要細養。先上我們家弄座安靜小宅住著吧,等好了再說。”仆人大叔紅著眼圈子拱了拱手,沒言語。


  沒過多久衣裳取來,仆人大叔徑直說:“煩勞不明師父幫著打兩盆熱水,再提兩桶涼水,再取一個空桶。”薛蟠知道貧僧完全被他當成不用避諱的自己人了,乃挽起袖子幹活。


  看仆人大叔手腳利落替老畢擦洗身子,薛蟠愈發覺得杜萱隻怕心念難成。畢得閑終究是個成年男子,有些事就算女人想幫也不夠力氣。後來仆人大叔要擦洗下頭,薛蟠看他自己能搞定,為著避開隱私、背過臉去。仆人大叔動作太快,薛蟠轉臉前撇見半眼——畢得閑兩條腿並不一般粗!右腿極細、左腿與尋常男子的腿差不多。心裏嘀咕一聲:當年初見就疑心他是不是裝不會走路。看來這貨隻癱了右腿,左腿是正常的。


  收拾完後,仆人大叔望著那些帶血的衣裳牙齒咬得咯吱響。薛蟠一看,連褲子上都是血跡,可知那使鋼鞭的竟沒放過畢得閑的殘腿,半分憫意也無。


  辰時六刻,安居裏有個小客棧的夥計前來報案,他們那兒死了個客人。賈雨村聽見“安居裏”三個字登時知道事情不簡單,親領著幾個得力的捕頭趕了過去。一看死者竟然是前些日子老孫客棧的住客,心裏已猜到幾分。


  直至中午畢得閑才醒。看仆人大叔紅著眼圈子,薛蟠在旁打瞌睡,啼笑皆非。


  畢得閑雖不會走路,素日身子也算康健。歇息片刻,薛蟠命人預備下小半碗溫糖水和淡鹽水,仆人大叔服侍他喝了。遂說起經過。


  被人抓走時他已讓濃煙嗆暈過去了。醒來後眼睛蒙上,有人逼問他欠賭債的“王家二郎”下落。畢得閑再三說自己不認得,對方隻不肯信,被拖去地窖拷打一頓。過了約莫三個半時辰,兩個女人將他送入一處地道。地道裏忽然不知跟何人打鬥起來,又灌了他迷.藥。再醒已是夜晚,但不知是哪個夜晚,他隻躺在床上沒作聲。不足半個時辰後被迷暈放出。整個過程大半被人家迷著。


  畢得閑思忖道:“那戶人家當是篤信佛家的。四處燃著香燭,並有木魚聲。”


  薛蟠皺眉:“會不會是什麽小廟?”


  “不會。”畢得閑道,“廟裏不鋪壽字磚。”


  “……”這貨果然不好忽悠!


  “晚上我醒那回必在青樓,聞見的脂粉味非良家女子會使的。”


  “也可能是暗窯子。”


  “不錯。”


  薛蟠看他精神尚可,命小廝去請了位今日往安居裏去的捕頭過來,並將那死者的鋼鞭帶來。


  畢得閑抓過鋼鞭細看良久,又閉目摸索其紋路,點頭道:“就是此人。”


  仆人大叔咬牙捏拳道:“他竟這麽便宜的死了!”


  薛蟠皺眉:“整件事都好生奇怪。”


  既得了畢先生的話,府衙遂將瘦高個畫影圖形懸賞緝拿。因其乃福建泉州人氏,賈雨村特派了個衙役去泉州追查,當堂撂下簽子。畢得閑先回去修養。


  馬車自然也是薛家的,薛蟠陪著仆人大叔一道送這貨過去。進了大門,畢得閑悠然舒了口氣:“有錢人果然舒坦。”


  薛蟠隨口道:“老畢,我有點納悶,你為何不用你的賭技來賺錢。每天轉悠兩到三個賭場、每個賭場贏他五百兩銀子,你不發財誰發財?”


  畢得閑鄙夷了他一眼:“那有何趣。”


  “沒辦法溝通了。發財是貧僧的終生夢想,你說無趣!”


  不多時三人圍坐堂屋,仆人大叔這才取出了個東西送到畢得閑跟前。竟是一張粗桑皮紙包著二兩銀子,紙上七歪八扭的字跡寫著抓錯了人。畢得閑挑眉,遞給薛蟠。


  薛蟠扯扯嘴角。“你信麽?”


  “不信。”


  ……喵的,貧僧就知道你不會信。“綁架完之後發現惹不起?憑空冒出來一個大太監、一個世子一個王子。”


  畢得閑點頭:“九成是皇後的人。”


  “那……不是沒法子報複?”


  畢得閑冷笑道:“他們不是先一步把拷打我之人殺了?”


  薛蟠嗬嗬兩聲:“友情提供你一個情報,來源可靠,不用謝。皇後的心腹幕僚名叫顧念祖,福建泉州人氏。沒錯,就是那個杜老頭差點逼著杜萱出嫁的顧念祖。所以貧僧覺得此事是他私地裏所為,不與皇後相幹。他是把你當情敵來對付的。”


  畢得閑瞧了他兩眼:“來源可靠。來源是?”


  “從太子妃杜氏處傳到貧僧表妹賈氏耳中。”薛蟠微笑道,“順便說一句,太子妃極不讚成那樁婚事。”


  畢得閑默然。


  “淩波水舫的賭局你想必知道。也保不齊與這個有關。”


  隻可惜瘦高個二叔性情莽撞,顧四的兩個奸細都被他宰了,沒留活口。不過,顧四在慶王世子跟前一定也安插了人手,否則不會把日子掐得這麽準。而且他掐這個日子肯定還有別的用意。


  正想著,有人叩響門環。三人麵麵相覷,誰能找來這裏?仆人大叔出去一開門,見外頭赫然立著大小姐杜萱,愣了。


  杜萱紅著眼睛問道:“他怎麽樣。”仆人大叔張了張嘴不知怎麽回答才好。杜萱幹脆從他身旁直插入門內,仆人大叔也沒攔著。


  此時正值下午,天色明亮。這宅子又不大,前院隻三丈見方。杜萱繞過影壁一路小跑進堂屋。穿了身男裝,衣服灰撲撲皺巴巴的,手裏還提著馬鞭。頭上隻粗略挽著個髻子,不施脂粉、不戴釵環。麵色青黃、眼圈烏黑,人也瘦了好幾圈,一看就是連趕了多日的路。還真是……不怎麽漂亮。


  畢得閑先說:“我無事。”


  杜萱那眼淚恰似斷線之珠滾將下來:“滿屋子都是藥味!”直直的朝他走去,渾然沒看見旁邊還坐了個和尚。


  縱然知道他二人本是孽緣,薛蟠也沒法子留在當場了。趕忙腳底下抹油溜出去。


  此時仆人大叔正引著杜萱的十幾個丫鬟護衛牽著馬轉去馬房。薛蟠上前看了兩眼,認得一個丫鬟,示意她留下。仆人大叔順手牽過那丫鬟的馬。


  薛蟠引著丫鬟來到廊角問道:“你們姑娘知道老畢出了事?何時、怎麽知道的?路上花了幾日工夫?”


  丫鬟想了想道:“九天前,我們姑娘還在澳門賭坊玩兒。忽然有個孩子跑到我跟前,往我手裏塞了張紙條子,轉身跑沒影兒了。我打開一瞧,上頭密密麻麻寫了好些字。我想著,必是給姑娘的,便拿給她了。”


  “紙條上寫了什麽?”


  “姑娘沒說,隻急得了不得,當即回了觀裏。”


  “等等……”薛蟠問道,“你不是看了那紙條嗎?”


  丫鬟茫然:“我不認得字啊!”


  “額……”對,這年頭的主子並不會教導丫鬟讀書識字。如此看來,姚阿柱若般感激姚大夫還真情有可原。“你接著說。”


  “也不知姑娘跟觀主說了什麽。觀主一麵讓我們收拾行李,說陪姑娘南下、輕裝上陣立時就走;一麵親去了趟北靜王府,跟王妃弄了塊軍中使的牌子和好多軍馬來。臨走前王妃同姑娘說了半日的話。我們一路快馬而行,走的還是軍用官道,逢驛站就換馬。”


  薛蟠輕輕點頭。“九天前。”


  畢得閑遭到綁架是前天。杜萱是個大小姐,論理說再怎麽趕路也不可能趕這麽快。淩波水舫的賭局就在八天後。故此對方原本應當是設計她過來趕賭局的。這麽看賭局當日也許顧四還安排了別的戲碼。畢得閑傷那麽重,八天後絕對好不了。


  等了半日,隻見杜萱淚中帶笑的從堂屋出來,命人尋個最近的客棧包下。薛蟠與仆人大叔同時進屋。


  畢得閑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甚是好笑。乃望著二人茫然道:“女人是聽不懂人話還是怎麽的?”


  薛蟠哈哈一笑:“女人和男人是不同物種。你肯定說了什麽有歧義的話。”


  “何嚐有歧義了。我唯恐她誤會,特特斟酌了字句。”


  方才畢得閑十分認真的告訴杜萱,自己這回遭人綁架弄了一身的傷,還險些送命,九成是因她而起。說二人哪兒哪兒不合適,日後就不要往來了。本以為她縱然不委屈,也必會傷心。還預備好了後續說詞、勸她大小姐莫再糾纏自己。誰知杜姑娘竟驚喜道:“你心裏有我了!”畢得閑實在不知她從哪裏來的念頭。


  薛蟠與仆人大叔互視幾眼,皆猜不出緣故。刺探姑娘心思的活計當然不能是仆人大叔去做,薛蟠隻好自己上了。乃來到院子裏,向杜萱借一步說話。


  杜萱知道他想問什麽,自己主動說了。原來臨離京時,北靜王妃拉著外甥女兒說了一番話。那位郡主兼王妃說,杜萱的身份,不管對於什麽樣的男人,皆是可以利用的。畢得閑若依舊不鹹不淡的吊著她,大抵沒按什麽好心思。若以他自己配不上杜萱做借口欲撂開手,八成真心這麽想。若說杜萱給他添麻煩、想不再相見,反而是懼怕自己會替杜萱惹來禍事。


  薛蟠聽罷當機了三秒鍾。“為什麽你們女人的腦洞這麽奇葩?老畢為什麽就不能說實話?你倆不合適是真的,你給他添麻煩了也是真的……喂喂大姐,不用這樣吧……”兩句話的工夫杜萱已淌了兩行淚。大和尚拍拍腦門子,“問世間情為何物,不過是一物降一物。”想了會子,正色道,“也罷,杜萱,你就是喜歡畢得閑是吧。”


  杜萱拭淚。“是。”


  “眼下你們的問題是……等等,先說正經事。”


  杜萱耳朵都豎起來了,聞言滿臉不高興。“什麽正經事。”


  “有人給你送紙條子、把你哄騙來金陵,是怎麽說的?”


  杜萱忙說:“說畢得閑因賭事得罪了端王府的要緊人物,被抓去嚴刑拷打,性命難保。我趕到老孫客棧才知道他被人綁架了兩日、今天找到了。又從府衙打聽到的此處。”


  薛蟠後背冰涼。顧四比想象中還要狠,他竟欲將瘦高個和姚阿柱分兩次連環賣,還順手把端王府帶下水踢一腳。那麽他計劃由誰來接手淩波水舫?他必然還有一張底牌,不知是不是那姓樊的。


  杜萱見他走神,咳嗽兩聲。“喂,我們倆眼下的問題是什麽?”


  薛蟠看了她一眼。“你們的問題是:你還並沒有成為他的逆鱗,但有了成為他軟肋的趨勢。然而他卻成了你的逆鱗,而你又不夠強大、無法保護他周全。你品品逆鱗和軟肋這兩個詞的區別。”轉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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