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六章
話說十三依令向永嘉郡主點破了顧芝雋種種行事。才聽說他有個外姘頭、永嘉便沉了臉, 待聽完已麵黑如鐵。十三隻做沒看見, 說完後起身告辭, 一副不與卑職相幹的模樣。那丫鬟忙說:“煩勞侍衛大哥稍坐, 我們郡主還有話說。”十三順水推舟坐了下來。
許久, 永嘉柔聲道:“我那兄弟……如何?”
十三想了想:“聰慧絕倫,最嫌麻煩不過。”
永嘉喃喃道:“如此倒好。”思忖片刻,吩咐了丫鬟幾句。
約莫兩盞茶的工夫, 丫鬟悄悄請來三個人,兩男一女。其中一個男人正是曾去金陵見過薛蟠的矮子李先生;另一個臉膛黝黑的卻嚇了十三一跳:乃是本該在南邊就地斬首的水軍大將嚴七海。前幾回十三來偷窺時皆沒看見此人。李先生穿了身賬房的衣裳,嚴將軍卻是個馬夫。那女的四十多歲,十三認得是另一位太子詹事之女,姓唐。李先生是見過十三的, 二人互相拱手打招呼。
永嘉隻淡然坐著,看了丫鬟一眼。丫鬟肅然複述了方才十三所言,隻免去“已知道顧四是祥哥兒他老子”和建議孩子改姓那兩節。十三暗暗讚揚:她一個字都沒記錯。聽罷,三人皆沉靜且麵有怒意。
思忖良久,李先生拱拱手道:“侍衛大人, 聽聞皇孫前些日子已渡海去了外洋,可是真的。”
十三道:“卑職亦有此聞。然今日才剛得的消息,他已被顧芝雋氣得欲回國了。”
李先生眉頭微動:“何時回來?”
“因不知道他們今在何處,故無法推測回來要多久。”十三扮出斟酌的模樣來, 許久才說, “皇孫有意去外洋開疆拓土, 並不想留在本國與今上爭奪祖業。”嚴七海眼中閃過一道光, 永嘉郡主微微蹙眉。“隻是外洋風土人情與國中不同,知易行難、路漫漫其修遠兮。縱然得成,少說也得數十年。”
李先生道:“既這麽著,皇孫豈非急需人手。樊家那些他倒能使。”
十三道:“皇孫急需遵號令的人手。樊家諸位個個身負血海深仇,多半是顧芝雋之流,恨不能日夜勸說主子奪回那把椅子。還不如另外招募能人。”
嚴七海摸著下巴頦連連點頭:“皇孫英明。挾天子以令諸侯者不如不要。”
李先生看了看永嘉郡主。永嘉輕輕點頭。李先生苦笑拱手道:“事到如今,唯有煩勞忠順王爺做個中人了。”
十三也拱手道:“卑職區區侍衛做不得主,需得稟告王爺。”
李先生遲疑片刻道:“實不相瞞。太子留下一筆錢財,上回皇孫手下的何先生說,皇孫要一半。”
十三微驚,隨即正色道:“他是男丁,縱然悉數得了去了天經地義。”
“既隻要一半想必有緣故。”
“這是太子家事,我們王爺不會管的。”
李先生道:“隻是那些東西郡主多半並未取出。若再想去取須得顧芝雋相助方可。”
十三皺眉:“郡主竟不能取太子之物?還得仰仗顧芝雋?”
李先生一歎,乃慢慢說出一事。
多年前,太子微服出遊時曾從幾名強盜手中救下一村山民,山民感激不已。然他們並不知恩人便是當朝太子,太子也不曾將此事告訴旁人。獨顧候彼時陪在跟前,故此知情。那村子附近山中有一天然奇穴,道路隱秘難行,若無人帶領必尋不著。
太子後來想著,那地方倒可藏些東西,以備萬一。遂親回去了一趟,說自己乃是商賈,發了些小財,給山民送去布匹糧食。山民們愈發感激,篤定他是大善人。太子向村長說,想寄存些東西去山洞之中。村長性子淳樸。非但沒多想,反倒暗中替他看守。後太子曾多次往那奇穴藏東西,除顧候外無人知曉。
永嘉郡主手中有太子的信物。這些年,為著四處營救太子舊部花費不少,便去取了些金銀出來使。他們隻去過三回,皆是顧芝雋與永嘉二人親去的。永嘉不識道路,隻知在江浙一帶,每回去都從姑蘇動身,在山野間走了個把月才到、又個把月出來,道路卻不同。
十三知道這些話大半是真,要緊關節必然是假。永嘉早先依靠顧芝雋,如今也不敢依靠皇孫,唯有依靠錢財了。乃道:“既這麽著,須得尋個由頭哄騙顧四再走一趟?”
李先生道:“不知此事,顧芝敏可知情。”
“顧芝敏的下落聽聞皇孫倒知道。”十三道,“隻不曾去找過。”
李先生忙問:“顧七爺身在何處?”
“我們王爺也不知道。”十三道,“那位何平大人,李先生是見過的。如今東西必得有信物與地址兩樣方能取出。顧芝敏但有所聞,須得有個念頭。李先生可將信物描述給何大人知道,讓他們去套套顧芝敏。”
李先生抬目看著他:“何大人?何大人官居何職?”
十三泰然道:“錦衣衛。”眾人大驚。十三接著說,“顧芝雋這回便是招惹了錦衣衛,才把皇孫給嚇回來的。”
李先生與永嘉、唐氏互視數眼,唐氏嘴角微露得色。隻聽永嘉郡主輕歎一聲道:“好賴我是他姐姐……旁的都罷了,咱們這一支的香火他須得傳下去。”
十三聽出其話中別有意思,隻不明白究竟,唯有混著說:“皇孫尚且年少,過幾年遇上了好姑娘再議婚事不遲。”
永嘉點頭:“橫豎沒人管他,如律王叔這般也無礙。”十三隱約感覺她們誤會了什麽,不敢胡亂答話、恐怕那誤會是不明和尚故意留下的。殊不知此狀擱在永嘉眼中成了默認,又歎一聲。十三忽然有了種奇怪的念頭。
遲疑片刻,永嘉仿佛下了什麽決心似的,從懷內取出一個荷包。荷包非綾羅錦繡所製,不過是個尋常粗藍花布的,樣式也平平。又從荷包中掏出一隻核桃大的玉環。十三觀此物乃和田白玉所製,觀其樣式屬隋唐時候的物件,具體還得回去問十六。
十三看了那玉環幾眼:“這便是信物?”
永嘉道:“正是。”
十三抱拳:“卑職知道了,明兒就啟程回去稟報王爺。”遂告辭,算是替忠順王府攬下中人的差事。
另一頭,既然林海已答應婚事,兩家少不得商議預備。林海說兒子今冬要娶榮國府的大姑娘,忙不過來,他自己的續弦之事不論如何都得延到明年。忠順王府的那位管事立在堂前微笑道:“區區小事罷了。明年就明年。”歡歡喜喜走了。
此事須臾傳遍林府。因林家一直送不進新人去,那個錦衣衛總旗林忠和雖已離府,還偶爾回來見見朋友;聞訊急忙報給上峰。次日畢得閑便知道了,飛鴿入京。
京中得信時李叔還在路上。太上皇先拿到消息,打發人告訴了聖人。聖人轉頭與皇後商議。
皇後搖頭道:“林家不過是想趕在明徽之前娶兒媳婦罷了。若在守規矩的人家還有些用處;明徽這樣的,做什麽都不頂事。”話雖如此,依然送了賈元春一筆嫁妝。還打發大太監過去,暗示皇後會給她撐腰。
賈元春茫然不知緣故。算算時日,林家的書信大抵還沒到。想起當年這位姑娘曾說“不願意侍奉婆母”,皇後之母張老太君有些感慨,道:“人算不如天算。”竟也給她添了份嫁妝。京中女眷們頓時冒出了十幾種猜測,連賈母王夫人的戲酒都多了些。
這日薛蟠去探望畢得閑的傷勢,聊起林家爺倆的婚事。畢得閑有些好笑道:“待你表妹和郡主都嫁進去,加上賈璉夫人,林家的女眷還不定多熱鬧。”
薛蟠歎氣:“熱鬧什麽呀,郡主終究姓國姓。”
“皇後有意替你表妹撐腰。”
薛蟠擺手:“不可能借她之勢。我表妹再糊塗也該知道,家事出不得府門。橫豎自古以來婆媳就沒有安生的。郡主但凡不笨,和平共處、互不幹涉內政是最好的選擇。哎呀!鳳丫頭……”又想了半日,“你倒是提醒我了。賈家表妹嫁進去之前,璉二哥哥兩口子務必搬出來。”
畢得閑挑眉:“為什麽?”
薛蟠揉揉額角:“雖然都是貧僧表妹,賈璉他媳婦比林皖他媳婦差太多。林大奶奶若是雲端鷹隼,璉二奶奶頂多是枝頭喜鵲。郡主進門時她二人要都在,璉二奶奶必成為林大奶奶的累贅、弱點和豬隊友。以上三個形容詞不重複,分別代表幫不上忙、成為攻擊目標和被人家利用。”
畢得閑啼笑皆非。
“借口都現成。如今林家正是鳳兒幫著管家。正經林家奶奶進門,她自然不便宜再管了。”說著薛蟠站了起來,“我回去準備準備,明日一早去揚州。”
畢得閑擺擺手:“早去早回。”
次日一早薛蟠果真趕去了揚州。讓賈璉王熙鳳搬出林府不過是他借機說給畢得閑聽的,這趟他另有件要緊事——背黑鍋。
下午,趁著賈璉還沒下衙,薛蟠將林海、趙文生拉到花園小明軒,一副有要緊事的模樣。林趙二人都等著他說話。
薛蟠摸摸後腦勺,磨蹭半晌才說:“林大人,趙先生,內什麽,有件事貧僧得跟你們解釋一下。”
趙文生好笑道:“你又做什麽錯事了?”
薛蟠訴苦:“真不是貧僧的錯!隻不過是陰差陽錯罷了。明二舅非讓貧僧背這黑鍋。他是長輩,貧僧難道敢不背麽?”
話未說完,趙林二人已驚得站了起來:“誰?”“阿律?”薛蟠點頭。二人齊聲喊:“怎麽回事?”“阿律在哪兒?”
薛蟠滿麵無辜,攤手道:“先讓我解釋完陰差陽錯的誤會行麽?”
二人又齊聲喊:“快說!”
薛蟠癟癟嘴:“其實就是一個理解差異,加上不止一個巧合,加上一次順水推舟。”想了想,“二位,你們得承認,人和人所思各異。看到同一樣東西,比如一條魚,趙大想的是我餓了、中午吃魚,王二想的是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張三想的是全世界最古老的脊椎動物、起源於三億年前,李四想的是飛鳥和魚相愛隻是一場意外。”
趙文生皺眉:“你究竟想說什麽?”
“前陣子,貧僧有個極巧妙及時的安排。”薛蟠看了看林海,諂笑兩下,搬椅子離他遠了點。“李叔來揚州那天,依著路程下午他就到了。故此貧僧以為他會立時來林府跟林大人談心,晚上再陪您老借酒消愁痛飲一番。沒想到他竟然是第二天才去的。”
趙文生與林海互視一眼。“那又如何。”
薛蟠摸摸後頸:“這是第一個失算。第二個失算是,忠順王府送胭脂盒子時他竟然就在當場。第三個失算是,林大人看到盒子之後聯想到的事兒和貧僧原計劃不一樣。”
林海已站起來了。“說清楚!”
薛蟠也站起來了,一副隨時要逃跑的模樣。他這回當真是被推出來背黑鍋的。當時本是盧慧安覺得須給林大人一個暗示,免得成親時嚇著;小朱提議送胭脂盒子;人是司徒律所派,也並沒掐日子,趕上李叔過去純屬巧合。他們都以為,林海看見盒子縱然沒猜到徽姨的真實身份、也必有所懷疑。誰都沒想到老林直接當那是個威脅。薛蟠跟這整件事無關,最冤枉不過。
“盒子本是貧僧收著的,預備哪天笑話林大人是傻直男時取來當證據,一直就沒給過徽姨。那天來林府送盒子的也不是忠順王府的人,是我的人假冒的。你老可以讓門子大叔回想一下,送盒子的那位之前從沒見過。”
林海深吸一口氣:“故此那府裏並沒找到明太太!”
薛蟠捂臉:“您是不是傻!都說得這麽清楚了還反應不過來。”
趙文生跌足:“不是讓你說明白些?”
“我還是先說完後頭的吧,不然林大人沒心情聽我解釋。”薛蟠硬著頭皮道,“李叔當天就趕回了金陵來見我,然後告訴了我揚州的事兒。我一聽,你們全都誤會了,不如就幹脆讓他帶著誤會回京城去算了。那些日子金陵正好有件特煩人的事兒,我得忙著對付,不得閑跟你們解釋。後來又忘了,反正拖來拖去拖到現在。真不能算我的錯。”
趙文生拍案:“再不明言林大人當真要揍人了。”
薛蟠小心翼翼看著林海,“滋溜”一聲溜到門口,探腦袋回屋輕聲道:“那胭脂盒子就是個暗示。忠順王府那位郡主大名叫司徒明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