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二章
話說郝家派去暗中保護蘇州小傻子的“老農”喬裝成一位老員外住到了林家左近。自稱因替小林子抱打不平, 以為不明和尚的朋友嫌貧愛富, 特趕來金陵奚落他。
薛蟠並不認得什麽蘇州的姑娘, 許久才想起甄英蓮這麽個人物兒。若是旁人, 他也拿不準有沒有變化;可甄英蓮他把握很大。這位乃金陵十二釵副冊之首, 判詞“根並荷花一莖香”,有些像秦可卿的品格。原時空那般境遇下都能溫柔安靜、惹來榮國府上下無數人憐惜誇讚,如今還有母親在身邊, 性情不會大異的。
老員外少說是個SSS級外掛,豈能看不出甄英蓮那種單純生物的品行?他家少主天生呆傻,還不能從林家接出來自己照顧。小林子已成了小傻子的事實監護人。他老婆心腸好不好,直接決定了小傻子後續幾十年的生活質量。像甄英蓮這樣又良善又有耐心的嫂子,錯過這個怕再尋不著下個了。老員外這是來查底細的。
不過, 小林子和甄英蓮都是天生赤誠之人,他兩個倒絕配。
斟酌片刻,和尚瞧著老頭道:“孩子、傻子和小動物都能靠第六感分辨善意惡意。貧僧若沒猜錯,小傻子挺喜歡甄英蓮吧。”
老員外點點頭。
“而且您老並不是來奚落貧僧的。在甄家還聽到了什麽?”
老員外搖頭:“沒什麽。”
“哦?”薛蟠皮笑肉不笑道,“那貧僧可就不管了。不過是早幾年救過她一回, 告訴她若遇上解決不了的麻煩可以來找我。小林子又俊俏又仗義,還怕找不到好媳婦兒?”
老員外忽然笑了。“甄姑娘說,些許小事何必麻煩人家。”
薛蟠挑眉:“所以?”
“她母親說,也是。遂作罷。”
“你覺得這話聽著不像是想往高處爬的人, 可能有誤會。她們娘兒倆又決定了不來找我, 你就幫她們來了。是吧。”
老員外但笑不語。
“嗬嗬。若疑心她來曆古怪, 你多慮了。不過是她爹修道去了而已。”和尚肅然道, “甄士隱先生拜了渺渺真人為師,保不齊能做神仙。”
老員外微驚:“老夫明白了。不明師父與朝中多人糾葛頗深,還認得錦衣衛。老夫唯有謹慎些。”
“切!”薛蟠翻了個大白眼。
“甄姑娘模樣標致,性子也柔和,無端生出一股不俗的氣度。那媒婆得了旁人的銀子,哄騙林家也是有的。”
薛蟠哼了一聲:“還有事麽?沒事貧僧走了。”
老員外深施一禮:“煩勞師父跑一趟,辛苦。”
薛蟠誦了聲“阿彌陀佛”,甩手離去。老員外快馬趕回蘇州不提。
當晚,薛蟠懷揣“何平”的錦衣衛腰牌,扮作夜行人溜到同福客棧,半夜三更敲響了泉州李貨郎的窗戶。
“吱呀”一聲窗戶打開,站在窗口者並非那姓李的。就著月光辨認了幾眼,薛蟠看出此人與十三描述的水軍大將嚴七海逼似,遂抱拳低聲喊“嚴將軍。”嚴七海點頭側過身。薛蟠從窗戶跳入屋中。那貨郎李先生坐在桌前,見他進來立起身拱手。三人互相見禮落座。
李先生含笑道:“聽聞何先生混入了錦衣衛。”
薛蟠微慍:“他們怎麽什麽都說。”
“還是皇孫跟前的人有本事。”李先生歎道。
薛蟠看了眼嚴七海:“這回怎麽二位一道來了?嚴將軍總不會是做保鏢的。”
李先生正色道:“忠順王府那位護衛大人才剛走了不足三日,我們收到顧芝雋機密書信,讓嚴將軍立時離開泉州趕赴瓊州,設法混入南安郡王部下當個尋常水兵,伺機再動。”
薛蟠挑眉:“不足三日……京城泉州迢迢數千裏。送信之人看著像是跑了快馬麽?”
“倒像養足了精神似的。”
嚴將軍道:“老夫在嶺南做漁夫多年。前月顧四派人來見,亦說有要緊事,喊老夫到的泉州。”
難怪十三之前沒見過他。“給老將軍送信的那位當時精神如何?”
“風塵仆仆,倒也不算辛苦。”
“原來如此。可知那兩封信是同時送出的,約莫去年年底。”朝廷給陶家派調動聖旨後不久。“京城到嶺南和泉州的距離差不多。泉州信差早已到了,等嚴將軍抵達後混幾日又才去見你們,為了顯得顧四他自己很運籌帷幄。”薛蟠搖頭道,“難怪嚇得皇孫要回國來。太子好容易留下幾個人,可別讓他給糟蹋幹淨了。如此貪婪冒進的性子。”
李嚴二人齊聲說:“貪婪冒進?”
“康王和老匹夫欲解南安郡王的兵權已經很多年。”薛蟠哂笑道,“先前還把淑太妃家那個三侄子派去做幕僚。郝老三死得不明不白。人家霍家哪裏是好惹的。”
李先生惱道:“顧四打的什麽算盤。”
“賭博。”薛蟠悠然道,“小贏可以得南安王爺信任,大贏可以把南安王爺賣了換康王信任,輸了、折損的也不是他那派的人手。可謂無本萬利、穩坐釣魚台。說白了就是別人的命不心疼。”
李嚴二人同時罵:“賊子!”“老子宰了此賊!”
“嚴將軍還是回去做漁夫吧。”薛蟠森森的說,“宰了顧四未免便宜他。他鋪陳出這麽大的攤子,必有個極其巧妙、環環相扣的計劃。一步步的讓他失算不是更有趣?樊家的人都撤回去了沒?”
李先生不覺順口答道:“還有兩個皆派了人送消息過去,其餘的或是已回來、或是正在路上。”
“甚好。顧芝雋手裏沒多少人了吧。”
李先生道:“就算有,也不能去人前露麵,恐怕被認出來。”
嚴七海眼神閃了閃:“外洋咱們不是欽犯。皇孫倒明白。”
薛蟠猛然猜到他為何會跟來金陵了,立時說:“嚴將軍若有開疆拓土之心,起兵外洋日我們去邀你。”
嚴七海大喜,抱拳道:“如此多謝何先生!末將願隨皇孫征伐四海死而無憾!”
哈哈,武將!薛蟠喜道:“我們手裏隻有些匪盜,兵不兵將不將的。到時候還得仰仗嚴將軍。”
“匪盜更好!匪盜不怕死!”
他二人說得興致勃勃,李先生臉上閃過一絲苦澀。
薛蟠並沒覺得顧四的目的那麽簡單。他日子掐得太準了。小朱之推測八成不錯,朝廷想調南安郡王手下至金陵。嚴將軍混在瓊州水兵裏跟過來,猶如洗錢般將其身份洗白。終究陶家父子並不認得水師的人,嚴將軍遂成顧四在軍隊裏的釘子。隻是眼下拿不出“皇孫”來,所以控製不住嚴七海;不如幹脆撩撥一下晾著,讓他期盼兩年再說。
李先生打聽顧芝敏。薛蟠正色道:“此事須等皇孫回來商議。前些日子他使人送信,顧七媳婦多半不靠譜。也沒說太明白,卑職等不敢輕舉妄動。”
李先生點頭:“皇孫心中有數就好。”
薛蟠又問嚴七海怎麽聯絡。嚴七海這些年一直住在潮州府一處小漁村,過得還挺好。薛蟠笑嘻嘻打聽海鮮,嚴七海得意洋洋說自己捕的鱟魚味道鮮美,聽得薛蟠好懸流哈喇子。又閑聊幾句,薛蟠逾窗離去。
李貨郎和嚴七海少不得秉燭議事,次日歇到中午才起來,吃完午飯結賬走人。
又過幾天,軍務交割完畢,王總兵急不可耐趕赴天津上任。陶家著手梳理金陵事物,盤點人頭、整頓軍紀。小朱先跟陶嘯打好招呼,說空餉無處不在、隻看多少,先查明數字再說。陶嘯幾乎是秒懂,似笑非笑瞧了他半日。
陶家歡天喜地闔家團聚的工夫,十三十六這哥倆卻有點兒頭疼。那粗藍花布荷包的布料並非市麵常見,而是某個小作坊自製的。花樣好辦,請靈巧師傅依葫蘆畫瓢即可;藍色卻非尋常靛藍,不知裏頭另加了什麽染料。小朱以筆墨將顏色調出,打發人送往江浙徽諸省大小作坊尋找。
這天老員外又到棲霞寺來找不明和尚。正值夏日,薛蟠才剛睡了會子午覺,睡眼惺忪趕了過去。
卻看老員外臉色不大好,登時嚇醒了。“出了事?”
老員外皺眉道:“倒沒有。林大公子和甄英蓮姑娘已訂婚了。”
“哈哈!”薛蟠拍手而笑,“可喜可賀!他倆真真合適,物以類聚氣味相投。”隨即瞪他,“黑著一張臉作甚?貧僧還以為有什麽意外。”
老員外也笑了。遂說起經過。
他趕回揚州時乃是下午,遠遠望見小林子又領著傻兄弟在甄家針線攤子前轉悠。老頭扮作偶然路過,背著胳膊瞧了會子。
忽然他跟小林子說:“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小林子不過是林嬸嫁過來這兩年才被逼著認了幾個字,還沒讀過詩呢,聽不懂。老員外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低聲道,“你若喜歡人家姑娘,當請媒人來提親才是。這般轉悠著算什麽?”一麵說著,眼睛緊緊覷著甄英蓮。她若神色尷尬,便對小林子無心。
偏那姑娘霎時滿麵緋紅,雙手捂臉扭過頭去。小林子心花怒放,嘿嘿嘿隻管摸著後腦勺傻笑。小傻子雖不懂緣故,看哥哥笑他也跟著笑。老員外心中大喜,慢悠悠踮著腳步走了。
隨即小林子撒歡兒跑回家,急著催促高氏去提親。看繼子笑得嘴都合不攏的模樣,高氏知道今兒定然出了什麽事,忙套他的話。小林子炫耀著說了經過。高氏登時明白自己被媒婆涮了,人家姑娘分明喜歡自家孩子!不由得又喜又怒:“好個王媒婆!明兒定然去找她算賬。”
小林子還以為王媒婆懈怠自己的婚事,忙說:“又不是獨她一個媒婆。娘,她既憊懶,換旁人去唄~~”
“我兒說的對!”高氏哼道,“又不是獨她一個媒婆。”看看天色還早,她解下圍裙道,“既這麽著,我先見見封大嬸去。”
小林子歡喜得直蹦:“娘您快去快去快去!封大嬸喜歡我的!我知道!她見著我就笑,說不定想要我這女婿好久了!”
高氏啼笑皆非,戳了他一手指頭,換身幹淨的出門衣裳。小林子領著弟弟眼巴巴目送她離開,平地蹦起來三尺高,回到屋裏跳來跳去使勁兒笑。小傻子不知道他哥哥作甚,也學著模樣蹦蹦跳跳。林家蹦達著一對傻子。
甄家的針線攤子就在家門口,高氏過去時已收了。甄英蓮的母親封氏出來開門,看見來人不覺笑了起來。高氏心裏便有底了,臉上也笑開了花。
卻聽封大嬸朝身後覷了一眼,大聲道:“我還當你們家小子這輩子也開不了竅呢。”
高氏亦大聲道:“我們傻小子本是個憨的,須得有明白人時常提醒著才能不吃虧呢。”
兩個女人攜手進屋。甄家簡陋,裏屋和外頭隻隔開一卷藍花布門簾,外頭說話裏頭聽得清清楚楚。
坐下喝了口涼開水,高氏便開始細述小林子種種不是。從胡亂花錢到不肯好好認字,從貪杯好酒到被人挑撥兩句便打架,從吃餃子隻吃皮不吃餡到十七八歲還招貓逗狗。橫豎大錯沒有,小錯渾身都是。
聽得封大嬸直笑,道:“小林子亦有許多好處,你倒一個字不提。”
高氏道:“好處不打緊;一輩子要朝夕相伴之人,壞處得先跟姑娘家說明白,莫要嫌棄才是。”
這便是明晃晃的求婚了。封大嬸朝門簾子裏頭瞧了兩眼,掩口笑道:“我也不知嫌棄不嫌棄。待我問問。”
高氏站起來行了個禮:“拜托嬸子。”
封大嬸進了屋裏,看甄英蓮臉兒朝窗戶坐著,走近跟前假意拉長了臉:“女兒,你方才也聽見了。林家小子毛病實在不少,你究竟嫌棄不嫌棄?若嫌棄、我便回絕了林嬸也無礙的。”
甄英蓮扭頭瞪了她母親一眼,又飛快的扭回去,鼓著臉兒。
“你倒是給個話啊!”封大嬸道,“嫌棄就搖頭,不嫌棄就點頭。答應就點頭,不答應就搖頭。”
甄英蓮聽著迷糊,先點點頭,又飛快搖搖頭,又點頭。隨即明白母親在逗她玩兒,跺腳喊了聲“娘~~”羞得趴在案頭不動彈。
封大嬸撲哧笑了。“你不吭聲是麽?那我可做主了。”
甄英蓮趴著點頭。
封大嬸不覺俯下.身抱了抱她,輕聲說:“好孩子。”甄英蓮動了動。封大嬸親了下女兒的臉頰,起身出來。
看門簾子挑起,高氏急忙站起來。封大嬸點點頭。高氏歡喜得滾落眼淚連聲誦佛。乃拉了封大嬸的手道:“你放心,我兒定會待英蓮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