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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二章

  話說義忠親王伴讀顧侯爺家的另一條漏網之魚顧之明抵達金陵來見總兵陶遠威。薛蟠拿他媳婦做威脅, 嚇得人家主動提出借一步說話。二人遂去了隔壁耳房。


  顧之明歎道:“師父怕是誤會極深。實不相瞞,郝家已沒在做那些差事了。”


  薛蟠也歎道:“可眼下許多事就是他們家的風格。錦衣衛不是這麽做事的。包括把女細作嫁給吳遜那樣的官員和你這樣的士子。你媳婦根本就不姓郝, 她是泰興一個專門培養訓練女細作的大莊子裏練出來的。”


  “我知道。”顧之明沉聲道, “成親之前我就知道。”薛蟠像看二傻子一樣看著他。顧之明遲疑良久道,“其實她是我一個遠房表妹, 年幼時出了家,後來被朝廷抓去了。”


  薛蟠心裏已隱約猜到了點真相,嘴角抽了抽。“哥們……你這借口找得有點離譜。什麽時候聽說朝廷缺人缺到抓小姑子當細作了?光頭很好看麽?還是你覺得貧僧聽說是佛門子弟便會相信她不打誑語?”


  顧之明苦笑:“她自小多病。起先她老子娘也給她買了許多替身, 皆不頂事。終於還是親自出了家才好的。”見薛蟠若有所思, 接著說,“她本是帶發修行的。”


  後世人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心裏高興得直蹦,臉上還故意擰起眉頭。“聽著實在太耳熟了。”假模假樣思忖片刻, “帶發修行這件事, 是她後來告訴你的、還是你本來就知道的。”


  顧之明一愣。“我早知道。”


  “咱們再確認一下。方才你說的這些, 全都是你本來就知道的, 而非跟表妹重逢後她告訴你的。”


  “是。”


  薛蟠點頭。“姑蘇有位帶發修行的姑子, 今年應該是十八歲?還是十九?橫豎差不多就這個歲數。”乃細細看了顧之明半日, “雖說男女輪廓不同,你倆長得還挺像。”顧之明眼角一跳。其實薛蟠根本沒見過妙玉, 她的事一直是張子非在管。“那位師父的經曆和你方才所說一模一樣。小時候多病,替身不好使,親入空門。而且她俗家也姓顧, 祖上是讀書仕宦人家。父母亡故, 身邊還帶著老嬤嬤小丫鬟服侍。文墨極好, 詩才不輸須眉。尤其擅茶道,藏著許多珍稀古董茶具,件件罕見。就是有個怪癖,愛采集梅花上的雪收於甕罐裏埋去地下,過兩年取出來烹茶。那玩意還不得餿了啊!煮的茶能吃麽……喂,哥們,怎麽了這是?”


  聽到梅花雪煮茶,顧之明頓時淚如泉湧。薛蟠知道戳了人家的心眼子,忙合十誦佛。半晌,小顧也不拭眼淚道:“求問這位師父今在何處。”


  “我手下一個女掌櫃知道,貧僧不知。”薛蟠輕聲說,“舊年這姑子遇上了件麻煩事,頗危險。我們那張掌櫃為人仗義,悄悄把她救出來了。”顧之明眼中瞬間變了好幾種神色。薛蟠還沒來得及辨認,他已滿目深沉。薛蟠接著說,“不過,張掌櫃是個非常清晰……額,這個形容詞不對。就是,非常分明,你能理解我的意思不?就是典型的摩羯座……算了我給你舉個例子。”遂再次提起張子非查賬。起先已取了貪墨者的銀箱子,查完後扣除不該得的,其餘還回去。“雖然事情本來就該這麽做,但如今這世上幾乎沒有人會這麽做。你明白她的性子了吧。”


  顧之明點頭:“倒是難得。”又問,“那位師父遇上了什麽麻煩?”


  “有個很厲害男人盯上了她。”


  霎那間顧之明頭上冒出一股殺氣,又飛快隱去。


  薛蟠攤手:“我們張掌櫃不會隨便相信人,也不會隨便帶你去見那姑子。有本事你自己取信她。”


  顧之明點點頭。


  薛蟠覷了他兩眼:“所以你是被你媳婦哄騙了吧。她根本就不是你表妹。哦,親妹。你倆是假成親吧。”


  顧之明怔了怔,苦笑道:“我就知道瞞師父不住。”


  “多好猜啊!梅花煮雪這種奇怪癖好大概是從你老子娘那兒傳下來的。”顧之明眼圈又紅了。前幾年端王府的人發現他們兩口子對著空牌位哭得死去活來,空牌位是給顧芝雋父母的。郝五根本不是人家閨女,演技奧斯卡級。“妙玉師父才是你親妹子。”


  顧之明抬起頭:“妙玉?”


  “嗯,法號。”


  顧之明不覺微笑:“她本來叫芝玉的。”


  薛蟠咧嘴道:“為何妙玉那麽清雅出塵的人物,會有這麽又俗又堆砌的名字。她自己絕對很嫌棄。”


  顧之明愣了半晌,含淚而笑:“由不得她。”


  事既至此,顧之明也顧不上老陶了,當即就想去找張掌櫃。二人返回書房向陶家爺幾個告辭,兩匹馬直奔去張子非家。


  因聽說小顧來了,薛蟠離府前特命人把張子非喊回去。到了她們家一瞧,仿佛另有別事。滿屋子的女人,還有嬰兒哭聲。


  張子非的母親張姨懷中抱了個繈褓,正柔聲細氣的哄著。身旁兩個女人看著她。一個是張子非的堂姐沈花囡,另一個大概三十多歲、十分眼熟。見張子非領客人進來,那女人忙上前行禮,輕聲喊“薛東家好”。


  薛蟠一愣:“這位大嫂貧僧應當見過,隻想不起來。”


  張子非苦笑:“這不就是我妹子。”


  薛蟠驚得好懸蹦起來:“你開玩笑!”沈紅芳?少說老似她姐十歲。“怎麽成了這副模樣。”


  張子非擺擺手:“回頭再說。”乃看了眼顧之明,“到隔壁來。”


  三人遂同去隔壁屋子坐下。薛蟠道:“這位顧先生想見妙玉師父。”


  “不行。”張子非直接拒絕。


  “人家是妙玉師父的俗家親哥哥。”


  張子非冷笑兩聲:“他長得與那個人好不相似。”


  “哪個?”


  “想劫走妙玉師父那位。”


  薛蟠回頭看了顧之明半日:“不是說那人已經三十五六了?”


  “許是他兄弟。”


  顧之明哪兒想得到他們顧家的基因這麽強悍?上前作揖道:“張掌櫃。我老子娘隻生了我們兄妹二人,並無別的兄弟。其中怕有誤會。”


  張子非擺手:“不用多言。”轉身便要走。


  薛蟠追上兩步說:“真是人家親哥哥!”


  張子非背對他們輕聲道:“東家可還記得當日你給妙玉師父的讖語。”


  薛蟠望天。“那不是讖語,那是判詞。命運是可以改的好吧。元兒的判詞還是‘榴花開處照宮闈’呢。她都出宮這麽多年了。”


  張子非身子動了動。“橫豎我不答應。我心裏不安生。”


  “哈?”薛蟠一激靈。思忖半晌,回頭正色向顧之明道,“顧先生,對不起。貧僧素日篤信這幾位的第六感。張掌櫃既覺得不安生,保不齊你們兄妹今日相見,將來會給妙玉師父帶來危險。終究你跟個探子共同生活多年,你又信任她,她又是個沒底線人家養出來的。賢兄妹還是暫不要相見的好。”


  顧之明默然片刻問道:“敢問二位方才所說的讖語判詞?”


  薛蟠鋪開筆墨,寫下了“欲潔何曾潔”那首。“實不相瞞,令妹原本的結局是淪落風塵。不過那得五六年後。”


  顧之明大驚!呆呆的看了判詞良久,眼中撲簌簌滾下淚珠子。忽然撲通一聲跪倒,重重磕頭:“求師父救舍妹一命!顧某願肝腦塗地,來世做牛做馬。”


  “阿彌陀佛。”薛蟠合十道,“貧僧隻能提點,能否逆天改命終究得看世人自己。”


  顧之明再叩首:“求師父指點。”


  “貧僧區區凡胎未知前路,奮力一搏總勝過聽天由命。”薛蟠一歎,“這樣吧,你先給妙玉師父寫封信,讓她證明你果真是她兄長。”


  顧之明點頭,站起來抹抹眼淚,不假思索提起筆就寫。薛蟠在旁看著暗自心驚:文學家啊!年紀輕輕功底不輸林海。若非家逢大難,姓顧的絕對可以占據本朝文壇半壁江山。


  看他寫完,薛蟠向張子非道:“貧僧可以篤定他就是妙玉的親哥哥了。縱然寫家書,落筆便奇崛險怪,顯見得的是韓孟詩派真傳。妙玉亦為這等文風。加上姓氏相同、模樣相似,沒有這麽巧的。再者——”他指著顧之明信中的一句話,“虎狼蹲兮成怪木。顧先生,這是你自己的句子?還是化用長輩的?”


  顧之明道:“家父曾有句詩雲,山前怪木虎狼蹲。”


  薛蟠了然。原著裏頭,妙玉續寫黛玉湘雲的聯詩,裏頭極好的兩句曰“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合著後一句是化用她父親的。“你們兄妹倆眼光真相似。”


  此時正值六月,墨跡轉瞬即幹。張子非收起書信道:“我自有法子送給妙玉師父。但得其回信,我會交給東家。”


  “知道知道,貧僧不管。”薛蟠向顧之明道,“莫怪她謹慎。早先你以為是你妹子的那位,現在已知道不是了。你想想她這些年是怎麽假扮的。”


  顧之明垂頭。良久,猶自掙紮不信。


  薛蟠不管他,問張子非道:“你妹子怎麽老成那模樣?嚇得我不敢認。”


  張子非歎道:“生了個女兒。”


  “……靠!”薛蟠捂住額頭。沈家那奇葩的家風,可以想象了。“現在?”


  張子非淡然道:“我表哥想從張家買個兒子。”


  薛蟠瞥了她一眼:“你祖父想必是同意的?”


  張子非不答。“紅芳可算學乖了。明麵上裝作願意,告訴祖父和我老子,說好賴我最富裕、須先來金陵打個招呼。還把孩子抱了來。其實……緊物件她都收拾進包袱,不打算回去了。”


  紅芳和她們表哥的女兒,大概長得挺像張子非小時候吧。薛蟠皺眉:“她還順便想用女兒勾搭張姨。”張子非點頭。“那她母親呢?”


  “方才求我帶出來。”


  薛蟠嗬嗬兩聲:“你答應了?”


  “沒有。”張子非道,“我們姐妹倆都是親生的,表哥才是收養的。他留下、我們走?”


  薛蟠打了個響指:“這才對!早就該這樣了。依我說你幹脆把老宅買下來送花囡。”


  “花囡又不是沒錢,要買她自己買去。再說她憑什麽額外花錢?既然三房生的都是女兒,她又沒外嫁,依著朝廷規矩本該大房繼承才是。”


  薛蟠笑了:“你若得空,研究研究律法。打官司好辦。”前幾日收到王子騰來信,賈璉升遷鬆江知府的事已辦得差不多了。


  張子非淡然道:“區區家事,用不著打官司。東家,我請幾天假。”


  “阿彌陀佛。先給令表兄點個蠟。經文我就不替他念了,他還不配。”


  待張子非轉身出去,薛蟠這才回頭看顧之明。“顧先生,緩過來了沒有?”


  顧之明長歎,肯定道:“不明師父知道我的來曆。”


  “啊?”


  “師父先頭喊了顧某的本名,還與忠順王府往來不淺。”顧之明正色道,“師父與張掌櫃誠心救助舍妹,顧某看得分明。”


  薛蟠站立屋中,右手托著左手手肘,左手握拳撐著下巴盯了他半日。“顧七爺,你好大的膽子。貧僧若是錦衣衛,你們兄妹倆都沒命了。”


  顧之明微笑道:“師父不會是錦衣衛。否則方才你不會說錦衣衛那麽多好話,像是說給誰聽似的。”


  “倒也對。”薛蟠走到窗前坐下。“好吧,那咱們來研究一下,郝家五姑奶奶究竟知道多少。”


  顧之明立時道:“不多。”


  “啊?”


  “她並沒安著壞心思。我二人頭一回相見便告訴了我實情。”


  薛蟠翻了個白眼:“有個詞語叫做濾鏡。你看她順眼,怎麽看都是好人。”


  “我以為她忘記幼年事了。”顧之明道,“終究我們是……”


  “欽犯。”


  “我想著,她知道得越少越好。”


  “嗬嗬。”


  原來當年顧之明在京城赴考時,偶然看見一個小姑娘手裏拿了隻折紙的螞蚱,正是他小時候自己琢磨出來的折法、與旁人不同。當年妹子進寺廟修行後,他曾托父母給她送去這種折紙螞蚱。遂篤定那女孩兒便是親妹子。乃四處尋找人家、再三跟她搭話。姑娘家裏先後派了好幾個人來試探顧之明的學問,見他胸有奇才,方讓他與姑娘相會於寺廟後山。


  顧之明跟女孩兒略說幾句才發現,她半分記不得小時候的事了,頗為失望。因姑娘竟含情脈脈看著他,嚇得顧之明急忙告訴了實話:你可能是我幼年失散的親妹子。姑娘隻驚愕了片刻,頓時淚流滿麵,跪下道:“求哥哥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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