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六章
話說顧之明打聽郝五真實身份。郝五看了他半日, 嗤笑一聲隨口道:“我祖父叫王大鴻。”
因昨晚顧之明已告訴十三今兒他會跟郝五好生商議,大早上十三、小朱和薛蟠三個已坐在隔壁屋子等著偷聽, 聞言與顧之明同時吸了口氣。
多年前, 因副將王大鴻畏敵不前、貽誤戰績,邊關輸了一場大仗。將士陣亡有八千餘人, 其中包括史湘雲的祖父和父親。王大鴻及其三子陣前斬首,朝廷下令滿門抄斬。從沒聽說王家家眷竟沒死!
守著薛家與忠順王府中間那座宅子的王芙蓉姑娘,正是王大鴻的孫女。如此看來, 她與郝五乃堂姐妹。因王家在老家和邊關都有人口, 她倆分居兩處沒見過。後都被挑選進了泰興大莊子,卻不知對方是誰。
顧之明思忖片刻問道:“你祖父可冤枉。”
郝五道:“說不冤也冤枉,說冤枉也不冤。他性子本來多疑, 隨中軍衝鋒殺敵最妥當不過。讓他埋伏側應, 還不發號令、隻說依著時辰便下山, 他不自覺便會躊躇。排陣的還是史少將軍。那位性情有些莽撞, 我祖父壓根信不過。”
薛蟠在隔壁撞拳頭, 低聲道:“夠冷靜。不能任她加盟敵方。”
顧之明犯愁:“怕是難找。”
郝五闔目道:“當年本是郝家使法子救下的。外人縱想查也無處著手。”
遂靜默。
隔壁薛蟠問小朱:“你過去我過去?”
“作甚?”
“拿熊貓會的招牌去碰瓷。就說我們收了王芙蓉的錢找她大姐。”薛蟠道, “給郝五造成一種她這身世根本不是秘密的錯覺。”
小朱才剛點了點頭,十三在旁道:“你倆一個欽犯一個排麵人物, 莫胡亂露臉。我過去。”
薛朱二人齊刷刷拱手:“多謝。”“煩勞石大俠。”
小朱自然不會放過替十三易容的機會,狠狠搗鼓了小半個時辰。待搗鼓完,連十三都不認識自己了。
不多時, 小夥計領著十三來尋郝五, 說是客人。十三穿了身漁夫的衣裳, 手裏還提著個魚簍,隨手摘下鬥笠。顧之明先頭兩回見十三都是夜裏,半分沒認出來。
待夥計離去,十三徑直向郝五拱手:“王姑娘。”
顧之明大驚。郝五倒鎮定,也拱手道:“尊駕是?”
“我姓石,乃綠林中人。”
郝五道:“石大俠怕是認錯了人,我不姓王。”
“王姑娘莫怕。”十三道,“石某此來並無惡意。因令堂妹王芙蓉姑娘雇我們尋她大姐王杜鵑。王姑娘若有消息,我們必當重謝。”
郝五皺眉:“大俠實是認錯了人。”
顧之明也說:“既告訴你認錯了,莫再糾纏。”說著打開房門。
十三笑了。“這客棧的夥計,三百個也不夠我一指甲蓋彈的。”乃走到牆邊一掌劈下。耳聽“嘩啦啦”亂響,一個矮幾碎成木塊。
郝五這才露出驚意。顧之明兩步攔在郝五跟前,立起眉眼正要說話;郝五反倒拉了他一把,擺擺手,重新越過顧之明。“我實不姓王,也不認識什麽杜鵑芙蓉。”
十三徑直尋把椅子坐下。那兩位看他實在不好惹,隻得也都先坐下。十三遂說了當年官兵去王家抓人時,王杜鵑誠心暴露她妹子之事。乃道:“王芙蓉如今已嫁給一位極闊的富商做外室,金銀滿箱呼奴使婢,好不享福。隻是深恨她大姐,多年來一直苦苦尋找。”
郝顧二人互視一眼。顧之明咳嗽幾聲不知說什麽好。
十三架起二郎腿眯了眯眼。“早告訴你莫怕。我們綠林好漢與狗屎官差不一樣,並無那些黑天瞎地的勾枝連蔓。辦事收錢。王姑娘若知道,消息錢自然不會少你的;不知道便罷。”
郝五微微挑眉:“既是落入官兵之手,竟不知她是如何逃離的。”
“這個不關我事。王姑娘給個痛快話,可知王杜鵑是死是活,若活、人在何處。”
郝五歎道:“我也不知她是死是活,大概活吧。”
“可有方位?”
“西北。”
十三腦袋一歪,雙掌拍響又攤開:“這不就結了麽?”站起來拱手道,“我們乃江南熊貓會。倘若當真在西北找到王杜鵑,自會給王姑娘一筆錢。”拿起鬥笠,直走到窗邊跳了下去,眨眼蹤跡不見。
顧之明喝彩:“好功夫!”
郝五猶自不信:“他真是綠林人?”
顧之明問道:“你堂妹的事?”
郝五搖頭道:“彼時她們都在老家,我不知情。”
默然片刻,顧之明輕歎道:“好賴跟我商議商議。我雖不是什麽侯府之後,倒還聰明。”
郝五苦笑:“你終究是良民,我還是罪人之後呢。隻不想把你拉扯進來罷了。”
“多少事都經曆過了,還在乎這個?”
郝五有些動容。又猶豫了會子,終於開口。
當年王大鴻家眷押送京城關在一座破廟裏。一日,數名獄卒捧著位穿土財主衣裳的老爺來溜達。王家眾人惶惶不安。郝五雙眼明亮看著那財主。財主覺察到了,扭頭看她。
郝五雙膝跪倒,字字清晰道:“求老爺救命。”
財主饒有興致看了她會子。“非老夫力所能及。”
郝五道:“尋常人哪裏能入得此處。老爺必有本事。”
財主詫異道:“小小年紀好生機靈。”乃走到牢房前打量了她半日。郝五端端正正跪著,不驚不懼。財主點點頭,去隔壁看男丁。
當天晚飯時,獄卒便對郝五有些關照,“貴人老爺讚你說不定有大用。”郝五趁機打聽他去男丁處可有評議。獄卒說,他讚你家子弟皆將種,死了可惜。眾女眷得了希望,霎那間漫天神佛被她們謝了個遍。
那老財主便是郝家大老爺,當日他本是特意去找可造之材的。誰知王家的人個個直腸子,多非當探子的材料。最末隻挑到了郝五,次日便來將之帶走了。郝五少不得苦求他救全家。
三個月後,郝大老爺親自將郝五帶到京城西門外十裏亭,坐在一輛尋常的青頂馬車裏。過了約莫小半個時辰,遠處吆吆喝喝的來了一群人。郝大老爺終於開口了。“車簾子放下。你可以開條縫隙。”郝五心跳如雷,急忙放下簾子、雙手捏了條逢。
不多時那群人過來了。原來竟是朝廷發配去西北的犯人,約莫兩三百,她們王家滿門正在其中。郝五淚流滿麵。
至於後來王家菜市口斬首,皆使的死囚替代。橫豎也沒人認識。
顧之明聽罷想了想,篤定道:“他既說你家子弟皆將才,過得想必不差,八成改名換姓做了聖人、老聖人的暗卒。”
郝五一歎:“但願如此。”
“你堂妹?”
“芙蓉我沒見過。杜鵑……破廟裏頭一回見她,芙蓉卻不知何時不見了。杜鵑說,芙蓉模樣生得最好,必能逢凶化吉遇難成祥。”
顧之明皺眉:“這兩句都是好話,連在一起竟不是什麽好話。”
郝五搖頭:“我們家都是老實人。也不知誰教她的。”
顧之明忍了忍道:“天生的。”
郝五丟他一個白眼。又想了許久:“也保不齊在錦州。”
“嗯?”
郝五解釋道:“大伯父和一位將軍——不知名姓,曾尋我打聽早年祖父跟著榮國公賈代善時的情形,細問了許久。偏我那時候年歲又小、又是女孩子,並不知道多少。榮國公的賈家軍聽聞還在錦州呢,沒人能收服得了,隻閑擱著。也曾調他們打過兩次仗,橫豎不輸。朝廷沒抄了賈家,大概是怕那些人造反。”
顧之明思忖道:“武將做到賈代善這份上,倒難辦。交出軍隊任人宰割,不交功高蓋主。其實南安王爺大略也是如此。”
他倆竟莫名議論起了武將該如何自保這般課題。隔壁幾個人不覺點頭——這對假夫妻智商相當,議論聽著頗精彩。後不知怎麽的吵了起來。二人互不相讓,爭了個麵紅耳赤。忽然聲音停止,二人齊聲大笑。
顧之明倒了盞茶仰脖子飲下,隨口問道:“王大妹子,你叫什麽?”
“我在家裏行四。”
“嗯。王四妹子,你叫什麽。”
“海棠。”
顧之明拍手:“好名字。你若叫牡丹芍藥之流,有點子傻。”
“牡丹芍藥之流皆被姐姐們用掉了。”
二人互視幾眼,又笑。郝五道:“武將家的女孩兒還能取什麽名字,無非是各色花名變著法兒使罷了。叫小梅小蘭小桃的不知多少,我們家這般已是不錯。”
屋內霎時又安靜了。良久,郝五正色道:“既然身份哥哥已知道,我就不蠍蠍螫螫的了。郝家大廈已傾,能保命的都不知能有幾個。依著我的本事,再得哥哥相助,若想脫身也非難事。隻是如今之世道,女子除了困於後院竟再無用武之地。我非甘願無聲無息之人。寧可走這條路,好歹有事業可做。縱然日後不能再借哥哥的名頭,我大抵另換個身份,依然要做這行的。”
足足捱了半盞茶的功夫,顧之明道:“咱們去南邊做海商不行麽?我看薛家那個女掌櫃十分利落。”
郝五道:“方才我就想說了。行商並非易事。哥哥寫得了文章、做得了幕僚,未必能行商。”斟酌片刻道,“咱們去衙門辦個和離文書,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顧之明登時皺眉:“你上峰作甚!”
“上峰還不得工夫想我的事。”郝五道,“橫豎郝家姑奶奶的身份已不好使了,須換一個。忠順王府那位郡主……”她苦笑道,“她恨的是我大姐和郝家。我若不姓郝,她老人家懶得搭理我。”
又沉默許久,顧之明道:“你那個堂妹王芙蓉?”
郝五立時道:“不與她相幹。她既過得好便好。外室不外室的有什麽打緊。”
“也罷。”顧之明點頭,“既如此,妹妹再斟酌斟酌,與上峰商議後定奪。我隻隨妹妹便宜。”乃起身離去。
郝五呆坐良久,起身倚窗怔怔的發愣。
隔壁覺得暫時沒什麽要緊的了,悄然離開。
才剛出了客棧大門,小朱道:“讓王芙蓉來試探試探她。”
“怎麽?”
“王芙蓉住在薛家與忠順王爺別館正當中,又真是她堂妹。於朝廷細作而言是極好利用的。”
薛蟠皺眉:“誠心去試探人心不好吧。”
“方才誰說這麽冷靜的人就算不拐來也不能加盟敵人的。”薛蟠一噎。過了會子小朱又說:“王家的‘將種’大抵落於長安節度使雲光之手。”
薛蟠點頭:“要不要畫出雲光的畫像來給她辨認。”
“不可。”小朱道,“見人就描畫像本是你這和尚的習慣。旁人如此行事的不多。她若心血來潮描了顧家兄弟的畫像,顧之明容易露餡。”
“也是。”這哥倆不但長得像、還是欽犯,還都跟姓郝的女人有瓜葛,忒危險。
小朱接著說:“屠狗小姐聽說顧之明並非顧芝敏,急得團團轉,可知顧念祖原本替這個兄弟挖好了坑。”
“咱們怎麽應對?”
“煩勞明二舅去提醒一聲杜萱,那是他甥女兒;讓畢得閑對付顧四極妥當。容嬪之弟不是就在廬州麽?橫豎近,尋個借口勾搭他回金陵來就是了。”小朱懶懶的道,“咱們費那個腦子作甚。”薛蟠與十三笑而互視。小朱又說,“夏婆婆怎麽還沒回來。”
薛蟠合十道:“阿彌陀佛。三當家頭上那對山羊角自從長出來就沒收回去過。”
十三鄙視了他一眼:“你這肉眼凡胎的和尚,豈能認得撒旦星君?”薛蟠望天。
次日,王芙蓉上門拜訪堂姐郝五。郝五連門都沒讓她進,煩道:“我昨兒已告訴過那位大俠他認錯人了,都聽不懂人言麽?”王芙蓉無奈,說了幾句“妹妹如今不缺錢財”的話,留下寫了住址的紙條子便走。
郝五看罷地址大驚,當即撕了個粉碎吞下肚子裏去。偏這會子顧之明聽到響動過來,正趕上她吞得急,險些噎著,趕忙倒茶。又問怎麽回事。
郝五深吸幾口氣,好半日才平定心神。乃厲聲道:“沒事!方才無人過來,你不可對人透露半個字,不然我殺了你。”
顧之明嚇得一哆嗦:“是是!我什麽都沒看見。”
“我必盡快離開金陵。”郝五道,“先去揚州見了二姐再說。”
顧之明低聲道:“要是你上峰非不許呢。”
郝五冷笑兩聲:“他還鎮我不住。”
另一頭,忠順王府有人來報:淩波水舫郝氏的那個媳婦子方才去了城東郊一處僻靜小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