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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六章

  眨眼過去好幾天, 不論杜萱還是花三娘皆毫無消息。


  薛家已使人尋到了花三娘的老家。原來她乃本省人,也是讀書人家的女兒, 父親還中過秀才。數年前父母雙亡, 幸得伯父收養。偏她那伯母極愛財。聽說小叔家的錢財日後悉數要給侄女當嫁妝,動了貪念。趁伯父出遠門辦事, 將三娘強說成得了瘋病的小丫鬟賣給人牙子。而後隻哄騙伯父說三娘得急病死了,弄個空棺材埋在土裏。她伯父並未起疑心,還去燒了些紙錢。


  薛蟠眉頭一皺。乃命依著花三娘的來曆, 換個籍貫姓氏、伯父改作叔父, 另編上一出故事。說這是揚州府新近查出的案子。雖案發地在安徽,知府吳遜大人愣是隔著地域審問明白。已判了那個嬸娘秋後問斬,姑娘與叔父團聚、哭成淚人。又寫了封書信命人快馬送去揚州, 托吳遜幫忙圓謊。因知道顧之明和郝五兩口子都在吳家, 並沒提及顧念祖, 隻說和金陵一樁極大極要命的案子有關。


  小朱不明白原委。薛蟠道:“這是魚餌好釣魚。既然花三娘是顧念祖的姘頭而非手下, 她就隻是個十四五歲身懷仇恨的小姑娘。如果有官方平冤昭雪的渠道, 可能會燃起希望。畢竟顧念祖幫著報仇並不能還她清白名聲, 這是讀書人家極看重的。”


  小朱點頭:“你這和尚略有點子本事。”


  “那可不?隻比聰明絕頂的三當家略差一點子。”


  因想著趙茵娘也不小了,該給她些正經事鍛煉一下。二人商議著讓她趕去揚州, 幫忙將假消息做實。


  茵娘認真聽完,收拾好小包袱。才剛走到薛府門口,她又轉了回來, 直去書房。薛蟠與小朱正在議事。小姑娘走進來肅然道:“大和尚, 朱先生, 我問你們件事。”


  薛蟠放下手中文書:“何事。”


  “這幾年我伯父做什麽去了。”趙茵娘道,“他根本就不像是在鋪子商行做事的樣子。何況他是和尚你的徒弟,總不可能當個尋常管事。”


  薛蟠詫然:“你終於發現了?”趙茵娘哼了一聲。薛蟠想了想道,“那差事是你伯父自己主動請纓的。我本來覺得他不合適。”


  小朱道:“我是反對的。”


  薛蟠道:“可如今看來他做得挺好。”


  小朱道:“那我也就不說什麽了。”


  趙茵娘眯了眯眼:“結果你們倆什麽都沒告訴我。覺海大師究竟在做什麽。”


  薛蟠道:“不告訴你說明沒到讓你知道的時候。”


  趙茵娘眼珠子轉了轉:“他可是與子非姐姐做了同僚?”


  薛朱二人互視兩眼。小朱道:“你怎麽看出來的?這事兒連慧安道長都沒告訴。”


  趙茵娘撇嘴:“他倆明麵上沒什麽交情。前日我和寶釵想打牌一時找不著人,我上裏屋喊了伯父出來湊腳,寶釵去隔壁拉子非姐姐過來。他倆有種說不出來的默契,就跟多年搭檔似的。”


  薛蟠挑眉道:“感覺夠敏銳。橫豎我倆什麽都不會告訴你,你猜到了也不會說。趕緊動身吧。”


  趙茵娘皺皺鼻子:“你們這態度已經夠我猜出來了。”揮揮手轉身走了。


  耳聽腳步聲遠,小朱吐了口氣,抱怨道:“她怎麽這麽聰明!”


  “朱大爺,那是你徒弟。”


  “我也沒教多少。”小朱有些悵然。


  二人接著議事。誰知不一會子趙茵娘又回來了,神秘兮兮的說:“我就問個不相幹的小問題行麽?”


  薛蟠望天:“你怎麽不去問你伯父?”


  “他肯定不會告訴我!”趙茵娘眨眼賣萌,“我想知道他的代號是什麽。”


  薛朱二人互視半晌。小朱扭頭看窗外。薛蟠無奈,隻得低聲告訴她:“滅霸。”


  趙茵娘皺鼻子:“好難聽。”


  “但是形象比較吻合。快走快走。”


  “白白~~”這回終於走了。


  趙茵娘趕到揚州,徑直去了林府。林海趙文生以為她又是來找黛玉玩兒的,皆沒介意。兩個小姑娘見麵,趙茵娘先細述詛咒案和杜萱失蹤案,又說了自己這趟來的差事。林黛玉豈能沒興趣?遂幫著她出謀劃策。


  次日,黛玉茵娘扮作小子出門采買了些東西。而後在屋裏折騰許久,出來了一個小衙役和一個小幺兒。雪雁和王嬤嬤瞧了哈哈大笑。偏兩個人一開口,明晃晃的就是小姑娘,再怎麽變腔變調也做不出男人聲音。乃作罷。茵娘重新換上小廝的衣裳,二人同去了熊貓會。


  揚州熊貓會明麵上依然是個賭坊,如今由綢緞行徐掌櫃之子徐大爺主持。林黛玉還是頭一回來這等地方,不免好奇。隻見賭坊之中個個認識趙茵娘,遠遠的便有人駐足等候,抱拳喊“趙姑娘”。趙茵娘抱拳回禮,威風八麵一路來到後頭。


  徐大爺正與手下人議事,聽見外頭的響動便停了下來。趙茵娘進門行禮。徐大爺笑道:“什麽風把趙二姑娘吹來了。”讓旁人暫且避開,請她們到窗邊大交椅上坐,又問,“這位姑娘是?”


  林黛玉低頭看看自己:“徐先生怎知我是姑娘?”


  徐大爺道:“姑娘的臉實不像小子。”


  趙茵娘道:“咱們倆不過扮著玩兒罷了,我自己照鏡子都能一眼分辨。”林黛玉覷了她一眼,也不知誰沾沾自喜覺得雌雄難辨的,倒沒戳穿她。卻聽趙茵娘道,“這是我叔伯妹子。”


  徐大爺拱手:“小趙姑娘。”黛玉還禮。


  “有件事煩勞徐掌櫃。”趙茵娘遂說了傳播那假案子。“吳大人會也會幫忙。”


  徐大爺笑道:“區區小事何勞趙姑娘親自跑一趟。”


  “因為我要假扮那個受害者。”


  黛玉一愣:“姐姐,這事兒你沒告訴我。”


  趙茵娘端端正正坐著。“現在告訴你也不遲。我現在缺個人扮演叔父,總不能讓我親叔去演。”


  林黛玉笑道:“你親叔演不了。他沒老婆,演不出要死老婆之人是個什麽樣兒。”


  “我假叔父是個有良心的人。老婆害了侄女一輩子,心情何等複雜。尋常演技演不出來。”


  黛玉思忖道:“既是嬸娘如此大膽,固然有錢帛動人心的緣故,素日也必不懼怕叔父的。這個叔父大約有些懼內,且極愛嬸娘。”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的編排“叔父”人設。徐大爺啼笑皆非,半晌輕歎道:“既如此,這個叔父倒是唯有我來扮了。”


  趙茵娘怔了一瞬,歉然道:“對不住,徐大哥,我沒留意到這個。”


  徐大爺擺擺手:“不與趙二姑娘相幹。”


  遂商議起了細節。因徐大爺不過二十六歲,趙茵娘已經十六了,少不得有些“長兄如父”戲碼。


  從熊貓會出來,黛玉問徐大哥可有故事。茵娘嗤道:“你素日讀書,看到笑話時常說,世上哪裏有這般傻的人。阿玉,真有,且不少。許多都智商正常甚至聰明之人,隻在有些事上成了傻子。”


  原來徐大爺的媳婦與其表兄私通長達五年,他自己愣是沒察覺。直至有回表哥心情不好,因為件小事責打了身邊的長隨。那人知道徐大爺是個本事通天的,咒罵嘟囔“老子總有一日將爾等醜事告訴徐爺。”長隨媳婦聽見了,打聽徐爺是誰。過兩日,表哥的氣還沒消,長隨的小舅子也被狠狠發落了一頓。長隨媳婦不幹了。偷雞摸狗的,竟左手打我男人右手打我弟弟!直奔徐家告密。


  私通那麽久,縱然起先做得機密、後頭不免漸漸鬆弛。徐大爺不過是從沒疑心過媳婦罷了。既得消息,下套子還不容易?遂捉奸在床。徐大爺早已不是個尋常商賈爺們了。那二人憑空消失、活不見人死不見屍。表嫂也蒙在鼓裏,帶著孩子回了娘家。表哥全家皆知情,生意敗落好不淒涼。


  黛玉聽罷搖頭道:“沒眼力價兒。我今兒頭一回見徐大哥都知道他不是好惹的。”


  趙茵娘道:“那兩姘頭指定打小有情,他們老子娘若肯成全就沒這事兒了。徐大哥還能娶個好媳婦、表嫂能嫁個好男人。”


  “有理。”黛玉想了想道,“花三娘的伯父也是不曾疑心過她伯母,才把侄女害了。”


  趙茵娘道:“所以和尚說,兩個人成親之前務必先認識、多了解。盲婚啞嫁的,彼此不知性情底細,隻能靠撞大運了。”


  黛玉撲哧笑道:“莫非茵娘姐姐心裏有人了?”


  趙茵娘長歎:“那些小子要麽太笨、要麽太鬼精,我一個都看不上,如何是好。”二人大笑。


  此處離熊貓會不遠。她倆顯見小姑娘扮男裝,又笑得歡快,不免惹人留意。有個閑漢想往前湊,讓朋友一把拽走,嚷嚷道:“找死啊!也不看看這什麽地方。”黛玉不禁吐了吐舌頭,二人趕忙跑了。


  回到林府,黛玉鬆了口氣,拍胸口道:“幸而方才那兩個人沒過來找麻煩。”


  茵娘笑道:“你當我打小習武是鬧著玩的?沒有金剛鑽哪兒敢領著你這個大小姐滿街跑。”黛玉一想也是,膽子較之從前又大了些。


  睡罷午覺起來,黛玉想去熊貓會看他們怎麽安排。茵娘說還等這會子?早安排下去了。黛玉不信,強拉著她過去。


  果然,消息上午就開始往外傳了。起先隻在幾座離府衙近的茶樓酒肆,晚上會散去妓館戲園。小姑娘們旁聽徐大爺安排事宜,黛玉覺得好不新奇有趣。


  揚州知府吳遜收到金陵的書信,登時想到假詛咒案,還以為與那個有關。終究死了位從三品大將,不敢怠慢。當天便吩咐幾個心腹的衙役捕快把假消息傳出去,還親自編排了許多細節與金陵書信往來商議。此事有許多可供嚼舌頭之處,飛快在金陵揚州兩地傳揚開去。


  數日後,一個麵色黝黑的農家妹子來到揚州府衙門口。張望片刻,看見不遠處有個衙役在跟賣茶水的大嬸閑聊,她便走了過去。妹子怯生生的買了碗茶,站著一口喝幹淨。乃輕聲打聽近日吳大人可是審過外省的案子。


  她話未說完衙役便拍手道:“有有!我們老爺真真是個包青天再世。”


  大嬸也說:“苦主好不可憐,本來是個金尊玉貴的小姐呢。”遂一板一眼說起了假案子,跟說書似的。


  妹子聽罷問道:“那趙小姐為何不去家鄉告官?”


  衙役道:“她主家在揚州。誰知道老家的父母官是黑的是白的?哪裏比得了我們大人,眼睛裏不揉沙子。”


  大嬸道:“那姑娘我可看見過好幾回。那般標致水靈的模樣兒,虧的沒賣去青樓算萬幸。”


  妹子眼圈微紅,思忖片刻打聽趙小姐如今在何處。大嬸道:“這個我哪裏知道。”


  衙役道:“還沒走呢。眼下已是七月了,那毒婦沒幾日活頭,趙先生得收屍不是?聽聞住在開明橋那邊。”


  妹子打聽罷道路,謝過他們後走了。


  不多時,農家妹子來到開明橋,再次打探那案子。街頭巷尾人人皆知,議論起來頭頭是道。有個男孩說知道他們住在哪兒,那個侄女主人家借的宅子。農家妹子咬咬牙,讓男孩領她去。


  到了地方一瞧,宅子雖小、卻清幽。輕叩門環,開門的是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小姑娘眼睛通紅,滿臉淚痕。聽聞來人找打異地官司的趙姑娘,蚊子似的聲音說:“姐姐請進,我姐姐在呢。”垂著頭將客人領入。


  不多時趙姑娘出來了。小姑娘哀然看了趙姑娘一眼,又垂頭退下。才剛轉過廊角便狠狠捂著嘴笑。


  趙姑娘見這農家妹子眼睛跟著小姑娘出門,道:“那是我堂妹。”


  農家妹子道:“想必是令嬸娘之女。”


  “是。日夜苦求我和叔父放過她母親。”趙姑娘淡然道,“我放過她,誰放過我。”


  農家妹子點頭。趙姑娘請她堂前坐下,求問名姓、所來何事。農家妹子自稱姓花,本地人。因聽說這案子,心下好奇,冒昧來訪。趙姑娘顯見不信,含笑瞧了她兩眼。


  花姑娘端詳趙姑娘片刻道:“趙姐姐瞧著倒好,想來過得不差。”


  趙姑娘霎時麵沉似水,定定的說:“這兩三年做了小姐跟前的大丫鬟,才好些。日夜小心服侍,還要討好乳母嬤嬤和管家娘子。”她眼圈兒忽然紅了。“我原本豈是這樣的命?我早先難道不是乳母替穿衣裳、丫鬟給研墨汁子?換做是你、你甘心麽?”


  花姑娘頓時掉了淚,半晌咬牙道:“我也不甘心。請教姐姐,你這官司是怎麽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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