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章
十三偶然提起自己的來曆。不明和尚輕聲誦佛。
如今這世道的規矩, 憑你有多少功勞、什麽身份,遇上皇帝家的事兒, 重臣的性命亦如草芥、和尋常百姓沒什麽兩樣。賈敬好端端進士及第, 如今隻一味的燒香修道,不知與他二叔全家的遭遇有沒有瓜葛。
十三這位老兄不論長相性情, 沒有哪裏像賈家的人。可他偏偏就是。薛蟠暗自吐槽這兒不愧是老曹創造的時空,瞎撞都能撞見那家子孫。許久輕聲道:“寧國府子弟裏頭,賈薔和賈菌兩位, 頗有幾分天賦。”
十三神色微動。“賈薔是我大哥的遺腹子。彼時大哥身在軍營, 得勝回朝後才知滿門已沒了。因孝期已過,大伯爺強逼著他立時娶妻。不久便舊傷複發身亡。賈菌……是四叔公那一支的。”
太特麽黑了!薛蟠思忖片刻道:“聽聞賈薔日子過得挺荒唐。今年應該有二十歲了吧。”
“十九。”
合著賈薔的情況他知道,礙於心理壓力什麽都沒做。嘖嘖, 這小子跟賈蓉仿佛有點兒不清不楚哎。“好賴是親侄子, 你不能袖手不管。”
十三苦笑:“我這般身份能管什麽?”
“多了去了。”薛蟠翻個白眼, “嚇唬告誡那些狐朋狗友少跟他往來。再不濟, 假扮劫匪把人直劫回江南親自調理。你若不方便出手, 我來。綁上少林寺, 交給我師父修理。”省的老和尚閑得無聊。賈薔也是老梁王事件受害者,他肯定會上心的。
十三思忖道:“這麽大歲數, 來得及麽?”
“怎麽來不及?賈璉也是從二十來歲開始重新受教育的,這才幾年功夫長進多了。哎?不行!交給老和尚我得矮你一輩。交給我師兄修理。”
十三無聲咧了咧嘴。
薛蟠又看看他的臉,嘀咕道:“你跟賈薔可真不太像……哎?嘴巴像嘛。鼻子眼睛完全不一樣, 人家比你好看。然而……五官中最不重要的眉毛一模一樣。”十三抖了兩下眉。“看來賈家的基因也多少有點兒強度。就是臉型差得太遠。”
十三長歎:“我半分沒管過他的事。”
薛蟠想了半日, 正色道:“這就是我最反對你們的地方。明知道惡事正在發生, 硬是袖手旁觀。比如忠順王府。你祖父救過老王爺的命,而太上皇害你全家的目的隻是為了讓顧氏能有個合適的身份進梁王府。就算找不到借口退親,隻死有婚約的那一位不就好了?”
十三許久不答。薛蟠正要接著說,十三開口了。“我祖父性子剛強。若隻三叔沒了,他不會答應顧氏嫁入梁王府的,鬧也得鬧黃了。我父親、大哥都是武將秉性,不好說話。”
“……嗬嗬。照這麽看,你們家會被滅門,簡直像是因為他們爺仨不好說話似的。”薛蟠假笑,“很好說話的武將上戰場,會不會放過敵人?”
十三這回真的不言語了。
半晌,薛蟠忽然說:“連孩子和你大哥一起害,怎麽看都覺得古怪。顧妃會不會隻是個理由。”十三看了他一眼。“你堂伯賈敬是個儒生,你堂兄賈珍……人死萬事空,就不提了。榮國府那邊,賈政是儒生。賈赦年輕時雖曾去戰場上溜達兩圈兒,也隻混個臉熟罷了。好像軍功起家的寧榮二府,唯有你們這一支還留著武將傳統。你的天賦明顯在武行。”
默然良久,十三定定的說:“我亦有過這般念頭。就算知道了,又如何。”
“如何?”薛蟠磨牙,“想不想報仇?”
“我答應過老王爺,舊人已死,十三不與賈家相幹。”
“我呸!”薛蟠嗤道,“你身上流著賈家的血,他說不相幹就不相幹?指鹿為馬麽?”
十三轉頭看了他半日,張口沒說話。
“其實我也沒有確定的主意。”薛蟠皺眉。“總之不讓老聖人好過就對了。若能氣死他就更好。”畢竟老和尚也跟他血海深仇。
十三扭回頭去。
薛蟠攤手:“行刺他肯定行不通,沒那個本事。哎,要不咱們把陶瑛捧上皇位,換掉老聖人的Y染色體?”
“瑛小爺不是那塊料。”十三擺擺手。“我們王爺能脫身就不錯了。”
“橫豎心裏先存著這個念頭。人生漫漫,以後再說。眼下最要緊的是先把賈薔拎出來。”
十三想了半日,點頭道:“行。就拜托你們法空師父。”
“拜托我師兄,謝謝!”薛蟠橫了他一眼,“甭想占貧僧便宜。那我請法靜師叔去拎?”
法靜那嘮叨性子……十三有點兒可憐侄子。“多謝。”
薛蟠站起來朝窗外喊:“哎——師叔師叔法靜師叔——有生意,你做不?”
法靜本來在隔壁敲木魚念經,聞言喊道:“什麽生意?”
“拐帶幼童……額,拐帶少年。阿彌陀佛。教化誤入歧途的大好青年走上正道。”
十三咳嗽兩聲:“倒還算不上誤入歧途。”
薛蟠扯扯嘴角:“賈施主,你知不知道你侄子跟你某個堂侄私人關係紊亂?”
十三霎時怔住了。半晌,忽然紅了眼圈子。薛蟠起先也不知緣故,猛的反應過來、他大概多年沒聽過人喊本姓,乃合十誦佛。十三隨即想起了什麽,森然道:“幸而賈蓉媳婦有手段,那小子並未出格。”
薛蟠望天。要不是秦可卿,賈蓉大概真的對堂弟下手了。額,要不是貧僧,秦可卿已經死了,賈蓉肯定會對堂弟下手。咦?為何原著裏頭賈蓉還鮮蹦活跳的?隻有一種可能,沒受到貧僧自由精神誘惑的侍衛十三,從未查看過侄子的情形。和尚瞬間成就感爆棚。
“對了,我告訴你,蓉哥媳婦並非常人。”薛蟠正色道,“她姐姐乃太虛幻境之主警幻仙子。這輩子的表字,可卿,是她原本的道名。你知道賈珍怎麽死的麽?”
十三皺眉:“怎麽死的?”
說話間法靜已跑到這屋子來了,打橫坐下。薛蟠擺擺手打招呼,接著說:“賈珍覬覦兒媳婦美貌,已經盤算好了如何下手,可卿仙子基本沒有逃脫之法。”十三倒抽一口冷氣。“這個你自己心中有數就行,貧僧沒告訴過旁人。”
半晌,十三斟酌道:“賈蓉那性子……有些風流。”
呦~~進入叔父的角色很快嘛。“人家本來就是下界曆劫的。隻要不太過分,應該沒問題。”
十三皺眉:“國孝家孝到今年都滿了。”
薛蟠驟然打個冷顫:“阿彌陀佛,你你你不會惦記著讓賈蓉早點生孩子吧。”
十三理所當然道:“他都二十二了。”
“大哥!你多大?連個媳婦都沒找,還有臉逼婚逼育!”薛蟠扯扯嘴角,“丈八的燈台——照見人家,照不見自家。”
十三愣了一瞬,扭頭望窗戶。薛蟠細細端詳了他半日。“我懷疑你有心上人,但我沒有證據。”十三不言語。
薛蟠聳肩,轉身向法靜解釋。要煩勞他去一趟京城,把賈薔拎上少室山交給自家老和尚收拾,記在某位師兄名下。什麽時候出山看老和尚高興,或五年或八年。別的不要緊,要緊的是頭發務必剃光、戒疤務必點上,必要時可以采取強製手段。十三在旁聽著不由得笑出聲來。
薛蟠晃晃腦袋:“一路上您老隻管放開了念叨賈薔,不念叨暈乎不算完。”
“阿彌陀佛,這個好辦,包在貧僧身上!”法靜興致勃勃回屋收拾去了。
十三凝神不動。許久長歎:“恍如一夢。”這話從他口裏說出來,莫名蕭索淒涼。薛蟠雙手合十誦念心經。
次日法靜啟程進京,臨走前問師侄可還有話。薛蟠隻說了賈薔的常規身份和他們家的常規故事,沒提十三。“告訴我們老和尚。出家人慈悲為懷。咱們要把人家被強行斷掉的血緣強行接回去,再打個死結。”法靜早已猜出大略,合十誦佛而去。
又忙了兩日,薛蟠陪同林家兄妹返回蘇州。賈璉趙文生接出府門,奴才們齊聲恭喜。林皖臉上有了幾分笑意。
來到書房,林海依然坐在桌案前裝淡定。林皖上前叩拜。林海自是“考得還行、老夫尚且滿意”之態,其實壓根合不攏嘴。捋著胡須說了幾句極其保守的誇讚之語,叮囑兒子勿驕勿躁。
林黛玉忙宣布哥哥名次這麽好、都是自己畫下幸運符的功勞。大夥兒齊聲附和,林黛玉洋洋得意。
林海悄悄招薛蟠近前問郡主什麽反應。薛蟠道:“徽姨覺得很正常。”
林海點頭:“老夫亦同。”
薛蟠也點頭:“沒錯,你倆一模一樣。都是心裏早已飛天入海、恨不得全世界都羨慕你們,臉上還假惺惺寫著:我們隻是一般高興,並沒有特別高興。”
眾人哄堂大笑。林海撐不住戳了他一手指頭,也大笑。
尋個空隙,薛蟠向賈璉打聽賈代信的長子有幾個兒子。賈璉雖莫名其妙,還是說了。長子壯年病故、次子七八歲夭折,三子五六歲被一個老道士化去出家。薛蟠問老三的名字,賈璉想了半日才想起來叫賈瑤。薛蟠渾身雞皮疙瘩驟起:這名字太像小姑娘了!配上十三那張方塊臉,簡直就是另一個如花……暗暗拿定主意,日後若需要給十三取代號,就叫“如花”。
再說另一頭,劫鏢未遂的首領已查了出來。此人乃山東水師中一名將軍,四十來歲,姓李,素日與王子騰那個族侄甚不對付。隻是當日車隊中的奸細提到“老爺子”,此人顯然歲數不足,隻能是被老爺子派出來做事的。
李將軍無父無母,打小吃百家飯長大,後來當兵混飯吃。因天賦異稟,得將軍喜愛,調去身邊做親兵、悉心教導。那將軍早已解甲歸田、病故鄉裏,他依然留在軍中。他媳婦乃海邊漁女,老丈人也不過尋常漁夫。
此人倒是一員良將。隻有些沉默寡言、不擅逢迎交際。上司雖頗看重他,並不喜歡他。而他上司卻有些不幹淨,多次與當地縣令聯手倒賣軍中糧草,且貪花好色。
這日,鎮上忽然冒出個外地來的極標致的賣酒小寡婦,先招惹那上司動心,再對李將軍一見鍾情。上司醋意大發;李將軍遠遠躲避,寡婦反倒愈發惦記他,又是送衣裳又是送吃食。上司七竅生煙,沒事便日日找茬。李將軍再也找不著機會悄然離營,急的團團轉。
誰知那寡婦是個水性楊花的。這日賣酒時又來了個模樣俊俏的商家少爺,她一眼看上了。少爺調笑說,娘子若肯跟我走、我便娶你做二房。寡婦二話不說當場答應。上司這些日子一直在猶豫要不要直將人搶回去;待得了消息,寡婦和商家少爺已走了大半天、再追不上了。上司悔恨不跌。
偏就在此時,上頭接到匿名訴狀,說糧商與軍中將領勾結、販賣糧草。糧商是真,將領卻告的是李將軍。上司一看,好極了!正有氣沒出撒呢。趁勢拿此為借口,把李將軍收押入牢獄。並和縣令商議,罪責悉數推給他。李將軍平白無故冤屈入獄,有口難言。
此時胖達鏢局護送的行賄車隊還沒進入山東地界。
而顧念祖已搬去了另一處宅子居住。他原先的住處清掃幹淨,派了幾個手下守著。數日後,有個年逾六旬、精神矍鑠的老者騎馬而來,身後跟著四五個虎背熊腰的壯漢。當天那宅子就掛出了一副新匾,題曰“掃花待客”。
下午,顧念祖忙完雜事前去拜訪,直至黃昏才離開。
天黑後,宅子中又懸出四盞燈籠,依然是“掃花待客”四個字。並後花園與隔壁相通的小門旁也挑起這四個字的燈籠。
人家的意思已經很明白了,要談判。金陵眾人商議片刻,讓薛蟠和十三易個容,扮作夜行人前去。晚飯後小朱就擺開攤子忙活開。這哥們手藝愈發精進,化完後兩個人都不認識自己了。
是夜三更,兩匹馬悄然踏上長街,馬蹄上都包了棉花、聲音極小。掠過小半個揚州城,來到“掃花待客”門前。十三打了個呼哨。大門隨即大開,兩行玲瓏紗燈魚貫而出。
薛蟠撲哧笑了,低聲道:“賈三哥還記不記得當年咱們在某賭坊前那通裝逼?”
聽得“賈三哥”三個字,十三呼吸微滯,隨即笑道:“陣仗比他們大。”
“然而錢花得比他們少。”薛蟠道,“這些燈籠都貴,但沒有形成規模。可知他們也隻是隨便闊闊,闊得並不認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