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五章
庫房驚現賊寇踩點標記, 孫家當即擼掉了兩個庫房管事。他二人竭力分辨喊冤,奈何孫老爺不聽。
兩天後, 晁老刀領著少寨主來薛家問消息, 依然是趙茵娘出麵接待。茵娘告訴道:“畢大人說了,顧先生傷好些便放他走。諸位再等幾日。”
客人們皆麵色古怪。晁老刀問道:“顧先生傷在何處?”
“這個我們哪兒知道, 也不敢問啊。”
說幾句場麵話告辭,少寨主悄然跟送他們出去之人打聽趙姑娘可曾議親。那大叔看了他兩眼道:“雖尚未議親,橫豎要嫁官宦人家。”少寨主眼中閃過數種神情。
手術後第五天, 顧念祖自己離去。畢得閑打發人來薛家知會一聲。薛蟠覺得他剛剛失去重要器官, 窮得隻剩下錢了,得失心不免重起來。遂命將孫府後門左近隔兩個街區的岔路口悉數圈出,派多人手過去閑溜達。小朱嘀咕一聲“虧的人多”。薛蟠道:“是虧的錢多。”
果然, 兩天後便有大車從孫府拉出。沒想到顧四若般謹慎, 竟有四支車隊走四條路。奈何薛家真不缺勞力, 四個方向由四組人手接力尾隨。其中三支滿金陵城閑逛一圈回到三家不同的車行, 聽他們說話仿佛大車是租來的;第四支去了地道被堵的一處宅子。
小朱聞報後當即斷定東西在車行。拿起地圖查看, 見車行悉數近城郊, 一時也判斷不出,幹脆自己過去轉轉。溜達過兩家皆無異樣;到了城西那家車行, 赫然發覺隔壁的客棧在辦喪事。
小朱滿麵八卦跟店小二打聽。原來他們家前日剛來了幾個外地客商,財大氣粗將整個客棧包下。因此處僻靜沒什麽生意,客棧本來隻住著兩個客人, 都被他們花錢打發走了。客棧老板以為發了筆橫財, 萬沒想到其中一人昨晚頭重腳輕, 不待請大夫過來已咽氣了。因還有生意要做,客商們如今已在西門外臨時買了塊地,過完頭七便送同夥下葬。小朱已心中有數,假意悲憫的說些便宜安慰話,袖手而去。眼睛順帶瞟幾下匆匆進出、拜祭的商賈和夥計,至少有兩個是顧四手下——花三娘曾有畫影圖形。
薛蟠聞聽笑嘻嘻道:“他們想把東西裝入棺材埋進土裏。這麽老的招數,古人早使過了。”
小朱鄙夷了他一眼:“整整兩個庫房的東西,十幾車,棺材裏頭能裝多少?”
“額,說的也是。那他們辦假喪事作甚?”
“不知,先查查他們買了什麽地。”小朱思忖道,“顧四如今最怕的是有人盯上。終究晁老刀才剛送出厚禮,當天晚上孫家庫房便冒出標記。未免太巧。”
不足兩個時辰薛家便查出,那塊地為薄田且極偏僻,賣了許久不大賣的出去。買家隻管挑最便宜的,旁的不問。既如此,倒不像是特意擇定的地方。且路不好走,大件的貨品運送不便宜。東西應當還在車行。
待天色黑沉,十三穿著夜行衣潛入客棧對麵的人家,藏身一株大楊柳樹、手持千裏鏡往查看客棧與車行相隔的那堵牆。客棧裏頭如今請了十來個和尚通宵誦經,法器聲嘈雜。借此掩護,果然有幾個漢子手持家夥,輕鬆拆出個大窟窿。隨即大大小小的箱籠穿牆而過,遠遠望去跟吹滅蠟燭的龍燈似的。接著那“龍燈”又回來,從客棧搬了許多東西去車行。搬完後,又飛快把窟窿砌好,還在上頭刷什麽東西。這夥人裏頭有兩個女子擅長偽裝現場,大概明兒早上再查已看不出曾經拆過。
次日上午,車行浩浩蕩蕩拉出一大支車隊,去了某處瓷器行卸貨。
又繞圈子又使障眼法,可知顧四是先假定自家被不知什麽人盯上了的,哪怕演戲給空氣看也得演。小朱幹脆打發許多行跡可疑之人圍著瓷器行轉圈圈。三當家素日有幾分視金錢如糞土,如今倒興致盎然,顯見把顧四當成獵物。
偏這會子張子非回來了。小朱聞報拍案喊道:“天助我也!”
薛蟠忙站起來道:“你的事兒先等等,貧僧先打聽打聽廟裏。”一壁小跑出去把張子非截胡走了。
張子非趕到少室山後,先是拜祭養父母,又住了幾日。法靜進京前也先回廟裏一趟,得跟老和尚打招呼不是?他倆遇個正著。兩下裏把消息一對,法空和尚登時猜出十三便是被老道士哄走的賈代信幼子。
張子非求問老和尚因果,聽罷齒寒:“定邊安民之將死得不清不楚。此非兔死狗烹,此乃後背冷箭。”老和尚混若未聞,定然誦經。
法靜略歇兩天便下山去,法空已盤算好讓大弟子不通收賈薔為徒。隨即張子非亦啟程返回江南。
薛蟠聽說小薔大爺將會落入不通手中,叉腰仰天長笑。乃告訴十三,他們家大師兄猶如黑臉版林海,又嚴肅又嚴格還一絲不苟,你侄子未來五年別想有好日子過。
十三.反倒歡喜。“賈薔是個頑劣性子,非得這般人物磨幾年不可。”
張子非與小朱商議片刻,隨即前往辦喪事的客棧左近路過。她隻好奇張望會子,便沒事人般離開了。彼時正逢兩個客棧夥計幫忙送客。客人是乘車而來,夥計拿著喪禮的回禮直走到馬車旁方交給客人的長隨。夥計的胳膊直直垂著,可知東西很沉。這等回禮通常不會送什麽沉重物什。與他們錯身而過的有位老爺,身穿素袍、身後的小廝手提喪禮盒。小廝的胳膊直晃悠,可知盒子很輕。輕盒子進去重盒子出來。顧四之計雖不算奇巧,卻並不好猜。
薛蟠聽罷齜直牙:“化整為零,螞蟻搬家,確實有趣。”
小朱道:“那麽些東西,得搬些日子。明兒去尋螞蟻窩。”
“螞蟻窩已有了。”張子非隨口道。
“啊?”薛蟠兩眼放光。
“隻是不好搬。”
“不會是甄家庫房吧。”
“江寧織造局庫房。”
“……我去!”薛蟠頭皮發麻。江寧織造局如今在甄應嘉之弟甄應勉手上,這個老二全家都對大房不大服氣,也抱怨甄老太太偏心眼兒。不用問,顧念祖打的又是皇後牌。“那位兄台手段一套一套的。”
小朱微微一笑:“不急,早晚落到我手裏。”薛蟠偏頭看了他半日,心想:貌似教育比遺傳更關鍵。這哥們終究是幕僚養大的,對耍人感興趣。
卻看小朱已鋪開紙筆揮毫潑墨,以尋常舉子的名頭寫了匿名信。信中檢舉江寧織造郎中甄應勉肆無忌憚監守自盜,與海商勾結、堂而皇之從織造局庫房搬運貨品拉上海船送出去走私。甄家從中獲利不計其數,實乃國之蠹蟲碩鼠雲雲。此信是寫給都察院一位老禦史的。三當家解釋道:“此人和吳貴妃之父吳天佑關係匪淺。”薛蟠齜牙。吳天佑是皇帝的人;甄家一直在幫端王,朝廷肯定會借機派人來織造局查賬。且查賬活動就算不是吳天佑本尊主持,也會派吳天佑同派係官員。吳貴妃顯然和皇後是對立的。就算甄應勉敢再幫顧四留著東西,顧四自己也不敢啊。
小朱又動手寫了第二封信。又是匿名告密信,以方才那個舉子之同窗身份寫給應天府尹賈雨村,我朋友如何如何。薛蟠沒明白他的目的,拱手求問。小朱不答,直寫完好幾段恭維廢話,隨手撂下筆。“賈雨村豈能不與甄應嘉商議?”
“然後呢?”
“甄應嘉必詢問甄應勉。”
“然後?”
“甄應嘉是條老狐狸,多半能猜出他兄弟背著自己和老母偷偷投靠皇後。”小朱似笑非笑道,“你差不多該去見見夏婆婆了。”
“朱大爺,能不能說明白些?”
小朱搖頭:“這些事上,你總要蠢幾分。”
張子非在旁道:“賈雨村家裏有顧四的探子。”
“對對。他都查了兩三個月了,愣沒查出來。”
小朱道:“那個探子用處不大,倒也可替顧念祖印證甄應勉所言。”乃好心解釋道,“甄家大爺甄瑁與司徒暄是好友,又是長房嫡孫;顧四私通人家媳婦還搞大了肚子。咱們把綁架之事栽到了甄家頭上。你是顧四你怎麽看。”
薛蟠道:“甄應嘉或甄老太君所為。”
“甄大姑娘卻是二房所生。她和四皇子書信往來已經快三年了吧,再不把婚事定下、甄家少不得要將之另許人家。偏她早已對親哥哥冷了心,反倒信得過堂兄甄瑁。此事甄老太君明白。”
“嘶……”
古代的女兒屬於家族,家族又以長房為上。站在甄老太君的立場,二房私自聯絡皇後並非替甄大姑娘爭取婚姻,乃是跟家族做對。她早先幫過顧四,且是看在義忠親王的份上。後來瑁大奶奶韓氏失蹤,甄家以為是錦衣衛告誡,不敢再幫了。不知這老太太可清楚顧芝雋和顧念祖是同一個人。若清楚,必然以為義忠餘孽不肯放過自家,哄騙二房;若不清楚,那便是皇後又不肯讓兒子娶自家孫女、又想背著自己偷偷哄二房替他們做事。甄老太君少不得出手修理二房,順帶將皇後的東西丟出去。
薛蟠想了半日,道:“又與夏婆婆什麽相幹。”
小朱鄙視了他一眼。“你若不知道就算了,免得司徒暄以為你什麽都知道。就說我讓你告知她,顧念祖私藏了不知多少值錢的東西到江寧織造局庫房,被吳貴妃家的探子察覺,假惺惺寫了封告發信送去都察院同夥手中;而這事又被探子的同窗偷窺到,尋賈雨村告密。夏婆婆自會處置。”
“好吧好吧,貧僧跟你們不是一個專業方向。”經濟學和政治學。
薛蟠遂趕去留香樓見夏婆婆。夏婆婆聽罷,眼珠子咕嚕嚕直轉。薛蟠雙眼充滿求知欲看著她老:“朱先生沒解釋,我還糊塗著呢。”
夏婆婆微笑道:“那些東西本來該是誰得的?”
薛蟠捏捏下巴。自己知道東西出自顧四私庫,可外人不知道。皇後派心腹幕僚來江南聯絡一幹軍需商。這十幾戶人家個個肥的流油,且他們老爺如今悉數蹲在府衙大牢,這兩個月也不知送出去多少禮。所以夏婆婆以為東西是顧先生幫皇後收受的賄賂。不論皇帝或太上皇,都會覺得東西應該送給自己。換而言之,皇後截胡了丈夫和公公的財路。吳貴妃和她爹豈能放過如此大好機會?
胖達鏢局護送去京城的貨品,平安抵京後會即刻丟失。忠順王妃楊氏早已布置好陷阱,將之囫圇劫下,胖達鏢局再重新護送回來。既然當初是從金陵總兵手裏搜刮的而去,用來替兵士們改善夥食、升級裝備很妥當。軍需商們遂無錢行賄,牢裏那些背著上百條人命的老東西就能順順當當的就地正法了。
所以紫禁城爺倆什麽都得不到。
陶鏢頭忽悠軍需商們,尋門路應當去尋太上皇心腹裘家;太上皇滿心以為自己有筆小財發。煮熟的鴨子飛了,兒媳婦卻有大筆錢財進賬,老頭兒難免不多想。畢竟皇帝和皇後是親兩口子。皇帝家的規則是,朕可以給你,你不能自己拿。
薛蟠打了個冷顫:三當家夠黑的,比白雪公主的頭發還黑。抬頭看夏婆婆正閑閑的瞧著自己,薛蟠癟嘴:“這麽複雜的念頭貧僧還真想不到。朱先生……有點兒狠。”
夏婆婆眯眼:“與朱先生什麽相幹?不是吳貴妃的人所為?”
薛蟠登時知道自己說漏了嘴,趕忙找補。“吳家那位探子其實是得了朱先生提醒,不然壓根不會往那上頭想。”
夏婆婆愕然一瞬,拍案讚道:“朱先生好計!”看小和尚還滿臉感慨,以為他對小朱計策陰狠略有不滿,輕輕歎道,“不明師父隻怕不大明白朱先生的心思。”
“啊?”
夏婆婆沉聲道:“皇帝害了他朱家滿門,血海深焉何能不報。”
薛蟠做戲做全套,佯裝不解道:“可他是外室子,和朱家又沒什麽感情。”夏婆婆果然露出“你雖聰明、閱曆不足、跟你解釋不清”之色。
偏這會子司徒暄聞訊趕來。夏婆婆親自講述一遍。不出所料,司徒暄亦露出了“我懂朱先生”的表情。乃正色道:“我若得成大事,必替朱家平冤昭雪。”
薛蟠合十誦佛下拜:“謝三爺,貧僧回去轉告朱先生。”那二人互視一笑。
夏婆婆從案頭取出張小紙條遞給薛蟠。薛蟠看罷眼神一亮:魏慎已經當上了平原侯老蔣的助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