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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六章

  趙茵娘正忙著展示畫技呢, 告甄大姑娘黑狀的紈絝忽然死於非命。至此已無須再細看畫兒了,眾人皆認定是趙二姑娘所作。趙茵娘鬆了口氣。單論技法她自然是跟朱先生學的;真要把一整張畫完, 徒弟比師父差著不少。


  甄應嘉怒喝:“都是做什麽吃的?不是讓看好他?賊子如何死了?”


  外頭進來個管事, 回說方才那人被暗箭射中胸口,並雙手捧上那箭。趙茵娘登時皺眉:“這是袖箭。怎麽拔下來了?釘在原處才能推斷凶手方位。”


  管事懵了。“奴才……奴才該死……”


  “屍首動沒?”


  “不曾。”


  “死前他在做什麽?”


  “賊子嚇得腿軟, 坐在地上發愣。”


  “固定目標,不需要太高超的準確度。”茵娘思忖道,“若對準咽喉, 成功率更高些。箭尖上淬毒沒?”


  “奴才愚鈍, 瞧不出。”


  眾人見趙茵娘的架勢,都以為她極內行,老老實實豎起耳朵聽著。誰知她說:“我也瞧不出。甄大人, 甄大哥, 怕是得去衙門請經驗老道的仵作來。”


  甄應嘉不覺好笑, 點頭道:“有理。”遂命人請賈雨村。


  趙茵娘向劉大人拱手道:“畫的事兒清楚了吧。”


  劉大人滿麵通紅:“確為姑娘所作。”


  茵娘點頭:“弄明白就好。其餘我也幫不上忙。各位, 我去見見甄大姐姐就得走了, 家裏和孫家都還等著呢。你們遲兩天去揚州無礙。”


  甄瑁一揖到地:“多謝趙家妹子。”茵娘遂告辭。


  她前腳剛出門, 甄應嘉登時問道:“瑁兒,這女娃兒是薛家的什麽人?”


  甄瑁道:“揚州林大人的幕僚趙先生是她叔父, 薛蟠的幕僚朱先生是她師父。在薛家和兩位薛妹子沒什麽兩樣。武藝高強,尋常男人一群也不是她對手。”


  “原來如此。”甄應嘉對這個小姑娘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看著很是能幹,偏又不像閨閣小姐。想來薛家是當女幕僚和護衛養的。乃喝令關閉府門, 不許放人出去。


  劉大人周公公戰戰兢兢賠罪。好在甄應嘉沒將他倆放在眼裏, 一心惦記幕後之人。


  紈絝乃甄二爺數日前認識的, 自稱是杭州綢緞商之子。因擅長拍馬屁,輕易與甄二爺結成好友。昨日邀甄二爺吃酒。酒席上他倆並沒說什麽要緊話,隻議論哪家的丫鬟漂亮、哪家的戲子可人。然甄二爺也委實吃醉了。


  有人飛快來報,方才後門溜出去一個四十來歲、麵生的奴才,說他自己是守夜的。數月前滿江南跑大盜,他們府裏特請了兩個武藝高強的護院,此時已過來了。二人上下查看,從袖箭射出的方向推斷刺客藏身於屋頂,屋頂也確有臥人痕跡。袖箭無毒,亦無記號。若想查非得去綠林之中,還未必能查的出來。甄應嘉心裏明白,多半是沒指望了。


  不多時賈雨村領著兩個得力的捕頭趕到。遂畫影圖形,滿城緝拿那個逃跑的假奴才。


  內院裏頭,甄大姑娘把趙茵娘好生抱怨了一番。趙茵娘也抱怨她枉為好友、不認得自己的畫。二人對著嚷嚷半日,哈哈大笑。趙茵娘遂先走了。


  甄家略作安排,下午重新啟程。劉大人周公公恭送到十裏亭,諂媚如一對巴哈狗兒。眼看車馬漸遠方鬆了口氣,互視苦笑。


  一匹快馬與他們擦身而過,正是從揚州趕來的見上司的魏先生。


  而揚州也收到了小朱他們出城前發的鴿信。薛蟠一看就知道顧芝雋壓力太大、快撐不住了。連續多次打擊、一次比一次狠,三萬兩銀子隻怕比動手術都狠。


  顧四極其自信,打心眼裏認定自己智商碾壓甄家兄妹二十四條街,不曾想被人家明晃晃坑了一道。他早先的行事慣於安排好層層多米諾骨牌、最後才彈手指頭。畫像的事兒,本該忍到甄大姑娘進京後、當著皇後的麵揭出來。就算最終能證明那是閨蜜頑笑所作,甄大姑娘的名聲也少不得被連累。皇後仗著身份稍加操作,甄氏的正妃八成要泡湯。然顧四卻貿然出手,一張好牌直接廢掉。回到京城皇後必收拾他。


  顧芝雋肯定不能就這麽回京。他需要將功抵過。所以他一定會跟著甄大姑娘到揚州來,且提前抵達、調查環境、尋找可以利用的人。


  當日黃昏,有個碧雲觀的小道姑找上門來,說靈蟾稱有急事求見不明師父。薛蟠一愣,隨即想起觀中的道姑頗嘴碎,九成是街麵上的傳聞讓她們不留神說給靈蟾聽了。靈蟾但凡不傻、瞬間便能猜出來。薛蟠也想多了解點兒水溶的情報,遂去了。


  和尚踏著落日餘暉走入小道姑的院子,這事兒仿佛哪裏不對。薛蟠長頌一聲“阿彌陀佛”,搖搖擺擺往屋中進。“水公子你好。”


  靈蟾一愣。“師父何意?”


  “我們佛門心證意證,你們道門道法自然。既是水公子有一顆男人的心,貧僧認為你就是男人。”薛蟠合十道,“何須拘泥表麵上的性別?”


  靈蟾眼中閃過好幾種情緒。因為太快,薛蟠沒看清楚;橫豎最後小道姑眼圈子紅了:“師父果為得到高僧。”


  “其實像水公子這樣的人並不少。”薛蟠道,“隻是尋常百姓沒誰在意,王公貴族又不敢說給人聽。”靈蟾深施一禮。


  二人落座。靈蟾略作思忖,正色道:“我聽觀中的師姐說,水溶殺了人。”


  “你們師姐舌頭真長。”薛蟠翻了個白眼。“素日聽聞北靜世子是個翩翩君子,沒想到蠻橫暴虐、半分不把人命放在眼裏。說句不好聽的,令尊大人教導無方。”


  靈蟾冷笑兩聲:“他不過是在外人跟前扮裝得人模狗樣罷了。”


  薛蟠聳肩。“水公子找我,就是為了確認令兄有沒有殺人?”


  “我想知道他殺了什麽人。”


  “一個叫袁三郎的。”


  靈蟾神色大變:“袁三郎?”


  “對。”薛蟠看了看她,“你認得?該不會是你姘頭吧!”


  靈蟾急得站了起來:“我得出去。”


  “嗬嗬,想都別想。”薛蟠扯扯嘴角,“就老實呆到婚禮結束吧~~什麽借口在貧僧這兒都行不通。”


  靈蟾直跌足:“我實有十萬火急的要緊事。”


  “你有天塌下來的要緊事也煩勞忍忍。反正也沒幾天了。”薛蟠打量她道,“若你想做的事對林家賈家有好處,可以告訴貧僧、貧僧幫你去做。若對他們沒好處、或是與他們不相幹,你就不用說了。”


  “此乃朝廷要務!”


  “多新鮮呐~~朝廷要務交給一個出了家的異姓郡主?”薛蟠嗤道,“實話告訴你,袁三郎是錦衣衛的人。錦衣衛內部袁家和魏家已經鬥得差不多要上街拚刀子了。揚州錦衣衛的頭目姓魏。天曉得這裏麵水多深。我瘋了還是傻了,放你出去鬧事?”


  靈蟾聽他說“錦衣衛”三個字已是愣了大半,聽完整個呆若木雕泥塑。“錦衣衛……內鬥?”


  “而且合成整體還跟蔣家鬥。這個國家的情報係統簡直不能好了。”薛蟠悵然道,“世上最可怕的不是豬隊友,是寧可我不贏也不讓你贏的豺狼隊友。”


  靈蟾又懵了。


  “如果有苦衷,可以說出來。貧僧寫文章也許差些,想辦法的本事還是有的。千萬不要以為你自己沒有辦法之事,旁人也沒有辦法。很多時候站在另一個角度壓根不是事。”薛蟠正色道,“但你自己出不去這個門。”


  靈蟾呆了許久,苦笑低聲道:“師父沒有辦法的。”


  “貧僧不想重複相同的話。”


  靈蟾悠然道:“我母親恨王妃入骨,想要她死,師父有辦法麽?”


  “害死王妃不行,讓令堂大人放下執念說不定可以。”靈蟾瞥了他一眼。薛蟠皺眉道,“水公子,令堂知不知道王妃救了她性命?”


  靈蟾猛然抬頭:“師父何意?”


  “你們母女那點子事兒又不是秘密,水溶的手下其實很好套話。”薛蟠淡淡的說,“假如王妃不把你們送走——你也就算了,你母親還能活多久?人家哪怕隻為了立威也不可能放過她。要一個人的性命不見得非得像水溶那樣一刀砍了,也不見得非要像潘金蓮那樣使毒.藥。”他頓了頓,“病死是死,自盡也是死。令堂不恨殺人的,卻恨旁觀的,這個心態實在不太對。”


  “她是王妃……”


  薛蟠打斷道:“請問,貧僧聽說令堂得寵時獨霸令尊,可是事實。”


  靈蟾默然。


  “王妃為何要幫一個獨霸自己丈夫多年的小妾?”薛蟠輕聲誦佛,滿麵慈悲道,“你能出生,就說明王妃什麽都沒做。”


  “你以為她良善?”靈蟾怒道,“她心裏壓根沒有我父王!”


  薛蟠攤手:“又不是她自己想嫁給你父王的!心裏沒有他不是天經地義麽?世道規矩要求你做個閨秀,你為何想做男人?”


  靈蟾啞巴了。


  “北靜王妃不見得日日良善。”薛蟠正色道,“可送你們母女出府這事兒,委實做的良善。縱然不過心血來潮、偶爾為之,也依然是令堂的救命恩人。她可不欠令堂的,沒必要救她。這一節,我不信令堂心裏沒譜。之所以恨王妃,有沒有可能是不想恨自己。令堂——很不甘心吧。”


  靈蟾緩緩坐下。


  “她父親是冤枉的。她本來也是大小姐。她長得漂亮。她運氣好、得了王爺恩寵。她深愛王爺。她曾經以為自己早晚能把那個除了姓司徒、樣樣不如她的王妃變得有名無實。然而她的結局隻是色衰愛弛。她恨男人薄情,也恨自己曾經做過的白日夢。其實——”薛蟠長長吐了口氣,“其實她一開始就弄錯了。北靜王爺從沒喜歡過她的人,由始至終都是喜歡她的容貌。這也不能怪她。因為她既沒有受到足夠的家庭教育,也沒有機會增加閱曆。人生大起大落可能使人頓悟,也可能使人鑽牛角尖。令堂顯然是後者。”


  薛蟠等了很久,見靈蟾靜默便接著說:“然而也不是無法改變。你不是想做男人嗎?幹脆就拋掉郡主的身份,做個讓你母親依靠的兒子吧。北靜王爺那樣的渣爹不要也罷。”


  靈蟾冷笑:“原來師父在這兒等著我呢。”


  “貧僧哪一句話說錯了,請指正。”


  靈蟾又不言語了。


  “嗬嗬,實話很刺耳吧。”薛蟠假笑道,“王妃要是好對付,令堂得寵時早爬到她頭上去了。我不信令堂從沒壞過規矩。規矩有利就希望別人遵守,自己違反了就權當無事,她是宇宙中心麽?小兄弟,願賭服輸。為了令堂可笑的執念,搭上你一個大活人,簡直扯淡。”


  靈蟾慢慢把腦袋靠上椅背,良久苦笑道:“師父還真不給人顏麵。”


  薛蟠站了起來:“你自己考慮吧。”轉身便走。


  才剛跨出門檻,靈蟾在裏頭說:“我想見見水溶。”


  “不行。而且他快要離開揚州了。”


  靈蟾驚呼:“不可能!”


  薛蟠轉回身道:“他的身份,這個點兒跑來揚州,挺惹人嫌的。吳遜大人派了大批衙役十二個時辰在他客棧左近閑溜達。橫豎他什麽事也別想做,什麽人也別想偷偷跟他聯絡。”


  靈蟾瞠目結舌:“……這……那有這樣的!”薛蟠攤手。靈蟾忙拱手說,“煩請吳大人散開衙役。”


  “沒門兒~~吳大人如今的願望就是水溶早日離開揚州。袁三郎的差事關他屁事。”


  靈蟾急道:“水溶這趟來要見一個極要緊的人。”


  “沒關係,他去無錫也能聯絡那人。”


  “可人家不知道!”


  “啊?什麽意思?”


  “師父別管什麽意思,放水溶去找人就對了。朝廷就是要查他們想做什麽。放長線、釣大魚!”


  薛蟠又假笑:“懂了。明兒貧僧就將此事告訴魏大人。他自會安排,水公子不必勞神,安心歇息吧。”


  靈蟾已快急瘋了:“你這和尚壞我大事!”


  “像你這麽小的嘍囉能有什麽大事。少往自己臉上貼金。”薛蟠嗤道,“好高騖遠。”乃揮揮手走了。


  所以,水溶是來偶遇南安世子的,霍家並不知情。北靜王爺不老實,想拉南安王府下水。朝廷想要兩府的罪證。


  靈蟾一直沒住在府中;且是個女孩兒,不該有機會得知父兄機密才對。她這麽篤定,必是上峰有把握。


  此事怎麽看都像是一場釣魚執法,給水溶挖了個坑讓他趕到揚州來坑霍家。南安世子那邊必有他們的內應,能說上話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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